李有才板话
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图书
《李有才板话》是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作者是赵树理
内容简介
书名的来源
阎家山有个李有才,外号叫“气不死”。
这人现在有五十多岁,没有地,给村里人放牛,夏秋两季捎带看守村里的庄稼。他只是一身一口,没有家眷。他常好说两句开心话,说是“吃饱了一家不饥,锁住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村东头的老槐树底有一孔土窑还有三亩地,是他爹给留下的,后来把地押给阎恒元,土窑就成了他的全部产业。阎家山这地方有点古怪:村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地势看来也还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西头住的都是姓阎的;中间也有姓阎的也有杂姓,不过都是些在地户;只有东头特别,外来的开荒的占一半,日子过倒楣了的杂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阎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来的。
李有才常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这话也只是取笑:他说的‘老’字辈,就是说外来的开荒的,因为这些人的名字除了闾长派差派款在条子上开一下以外,别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来只是把他们的姓上边加个‘老’字,像老陈、老秦、老常□□等。他说的‘小’字辈,就是其馀的本地人,因为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边加个‘小’字,像小顺、小保□□等。可是西头那些大户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别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长阎恒元乳名叫‘小囤’,别人对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该说‘谷囤’也只得说成‘谷仓’,谁还好意思说出‘囤’字来?一到了老槐树底,风俗大变,活八十岁也只能叫小什么,小什么,你就起上个官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陈小元前几年请柿子洼老先生给起了个官名叫‘陈万昌’,回来虽然请闾长在闾账上改过了,可是老村长看账时候想不起这‘陈万昌’是谁,问了一下闾长,仍然提起笔来给他改成陈小元。因为有这种关系,老槐树底的本地人,终于还都是‘小’字辈。李有才自己,也只能算‘小’字辈人,不过他父母是大名府人,起乳名不用‘小’字,所以从小就把他叫成‘有才’。
在老槐树底,李有才是大家欢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饭时候,没有他就不热闹。他会说开心话,虽是几句平常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能引得大家笑个不休。
他还有个特别本领是编歌子,不论村里发生件什么事,有个什么特别人,他都能编一大套,念起来特别顺口。这种歌,在阎家山一带叫‘□□溜嘴’,官话叫‘快板’。
比方说:西头老户主阎恒元,在抗战以前年年连任村长,有一年改选时候,李有才给他编了一段快板到: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不如弄块版,刻个大名片,
每逢该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写,年年不用换,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烂。
恒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小学教员,名叫家祥,民国十九年在现里的简易师范毕业。这人的像貌不大好看,脸像个葫芦瓢子,说一句话□十来次眼皮。不过人不可以貌取,你不要以为他没出息,其实一肚肮脏计,谁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亏。李有才也给他编过一段快板道:
鬼□眼,阎家祥,
睫毛,二寸长,
大腮蛋,塌鼻梁,
说句话儿眼皮忙。
两眼一忽闪,
肚里有主张,
强占三分里,
总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气得脸皮黄,
眼一挤,嘴一张,
好像母猪打哼哼!
像这些快板,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编,一方面是他编惯了觉着口顺,另一方面是老槐树底的年轻人吃饭时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编越多。他的新快板一念出来,东头的年轻人不用一天就都传遍了,可是想传到西头就不十分容易。西头的人不论老少,没事总不到老槐树底来闲坐,小孩们偶而去老槐树底玩一玩,大人知道了往往骂道:‘下流东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树底去住啦!’有这层隔阂,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传到西头。
抗战以来,阎家山有许多变化,李有才也就跟着这些变化作了些新快板,又因为作快板遭过难。我想把这些变化谈一谈,把他在这些变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几段,给大家看看解个闷,结果就写成这本小书。
作诗的人,叫‘诗人’;说作诗的话,叫‘诗话’。李有才作出来的歌,不是‘诗’,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诗人’,只能算‘板人’。这本小书既然是说他作快板的话,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话’。
有才窑里的晚会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说也好笑,三面看来有三变:门朝南开,靠西墙正中有个炕,炕的两头还都留着五尺长短的地面。前边靠门这一头,盘了个小灶,还摆着些水缸、菜□、锅、匙、碗、碟;靠后墙摆着些筐子、箩头,里面装的是村里人送给他的核桃、柿子(因为他是看庄稼的,大家才给他送这些);正炕
后墙上,就炕那么高,打了个半截套窑,可以铺半条席子:因此你要一进门看正面,好像个小山果店;扭转头看西边,好像石菩萨的神龛;回头来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土窑里来闲谈,谈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题目,扯到那里算那里。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才吃罢晚饭,邻家的青年后生小福领着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有才见有人来了,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这就似我们这里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窑里坐着,先让他们坐到炕上,就像小福道:‘这是那里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洼的!’他表兄虽然年轻,却很精干,就谦虚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见你老叔唱焦光普唱的那样好,想来领领教!’有才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村的戏今年怎么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赁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见他说起唱戏,劲上来了,就不客气的讲起来。他讲:‘这焦光普,虽说是个丑,可是个大
角色,唱就得唱出劲来!’说着就举起他的旱烟袋算码鞭子,下边虽然坐着,上边就抡打起来,一边抡着一边道:‘一抽场:当当当当当令x令当令x令□□当令x各拉打打当!’他煞住第一段家伙,正预备接着打,门‘拍’一声开了,走进来个小顺,拿着两个软米糕道:‘慢着老叔!防备着把锣打破了!’说着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阴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个节叫‘添仓’,吃黍米糕)有才一边接着一边谦让道:‘你们自己吃吧!今天煮的都不多!’说着接过去,随便让了让大家,就吃起来。小顺坐到炕上道:‘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过个添仓,派给人家小旦两个糕!’小福道:‘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启昌也还罢了老婆不是东西!’小福的表兄问道:‘那个小旦?就是唱国舅爷那个?’小福道:‘对!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小顺道:‘那么可比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还用说?’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老得贵怎么?’他虽说得很低,却被小顺听见了,小顺道:‘那是有歌的!’接着就念道:
张得贵,真好汉,
跟着恒元舌头转?
恒元说个‘长’,
得贵说‘不短’;
恒元说个‘方’,
得贵书‘不圆’;
恒元说‘沙锅能捣蒜’,
得贵就说‘打不烂’;
恒元说‘公鸡能下蛋’,
得贵就说‘亲眼见’。
要干啥,就能干,
只要恒元嘴动弹!
他把这段快板念完,小福听惯了,不很笑。他表兄却嘻嘻哈哈笑个不了。
顺道:‘你笑什么?得贵的好事多着哩!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吃烙饼干部。’小福的表兄道:‘还是干部啦?’小顺道:‘农会主席!官也不小。’小福的表兄道:‘怎么说是吃烙饼干部?’小顺说:‘这村跟别处不同:谁有个事道公所说说,先得十几斤面五斤猪肉,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一大碗菜吃了才说理。得贵领一份烙饼,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小福的表兄道:‘我们村里早二三年前说事就不兴吃喝了。’小顺道:‘人家那一村也不行了,就这村怪!这都是老恒元的古规。老恒元今天得个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进门,小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到:‘什么?什么?’小明答道:‘老哥!喜富的村长撤差了!’小顺从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在唱三天戏!’小福道:‘我也算数!’有才道:‘还有今天?我当他这饭碗是铁箍箍住了!谁说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员来了,带着公事!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气就这么大?’小顺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只虎,阎喜富,
吃吃喝喝有来路:
当过兵,卖过土,
又偷牲口又放赌,
当牙行,卖寡妇,
什么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见了满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听罢才笑了一声,小明又拦住告诉他道:‘柿子洼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还是说从前,抗战以后这东西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个村长,就更了不得了,有恒元那老不死给他撑腰,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屁大点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说打就打,说教谁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逼得人家破了产,老恒元管“贱钱二百”买房买地。老槐树底这些人,进了村公所,谁也不敢走到桌边。三天两头出款,谁敢问问人家派的事什么钱;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谁不是慌着地给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坏透了坏透了!’有才低声问道:‘为什么事撤了的?’小保道:‘这可还不知道,大概是县里调查出来的吧?’有才道:‘光撤了拆放在村里还是大害,什么时候毁了他才能算干净,可不知道县里还办他不办?’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攻他的人可多啦!’远远有人喊道:‘明天道庙里选村长啦,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一连声叫喊,声音越来越近,小福听出来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贵!还听不懂他那贱嗓?’进来了,就是得贵。他一进来,除了有才是主人,随便打了个招呼,其馀的人都没有说话,小福小顺彼此挤了挤眼。得贵道:‘这里倒热闹!省得我跑!明天选村长了,凡年满十八岁者都去!’又把嗓子放的低低的:‘老村长得意思叫选广聚!谁不在这里,你们碰上告诉给他们一声!’说着抽身就走了,他才一出门,小顺抢着道:‘吃烙饼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员还在这里住着啦,饼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听见了!’小元道:‘怕什么?就是故意叫他听了。’小保道:‘他也学会打官腔了:“凡年满十八岁者”□□’小顺道:‘还有“老村长得意思”。’小福道:‘假大头这回要变真大头啦呀!’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谁是假大头?’小顺抢着道:
‘这也有歌:
刘广聚,假大头:
一心要当人物头
粗腿,借势头,
拜认恒元干老头。
大小事,抢出头,
说起话来歪着头。
从西头,到东头,
放不下广聚这颗头。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觉着很奇怪,也没有顾上笑,又问道:‘怎么你村有这么多的歌?’小顺道:‘提起西头的人来,没有一个没歌的,连那一个女人脸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来了。’又指着有才道:‘有我们这位老叔,你想听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小元道:‘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给他放个冷炮,拦上一伙人选别人,偏不选广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底人谁得罪的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么好处?’小元道:‘你这老汉真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也还不是照样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这人有点古怪,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他就不说话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在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就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小保这么一说,大家都同意,只是决定不了该选谁好。依小元说,小保就可以办;老陈觉得要是选小明,票数会更多一些;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李有才道:‘我说个公道话吧:要是选小明老弟,管保票数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办:他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伙人斗个什么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领过几年羊(就是当羊经理),在外边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写能算,办倒没有什么办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吃饭,真也有点顾不上。依我说,小元可以办,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写个什么公事□□’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小顺道:‘对!宣传宣传!’说着就都往外走。老秦着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么能?给我回去!’小顺拉着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头向老秦道:‘不怕!丢了你小福我包赔!’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赶紧追出来连生喊叫,也没有叫住,只好领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觉。
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也就睡了。
打虎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有才放出牛来预备往山坡上送,小顺拦住他道:‘老叔你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还许弄成,已经给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才道:‘误不了!我把牛送到椒洼就回来。这时候又不怕吃了谁的庄稼!章工作员开会,一讲话还不是一大晌?误不了!’小顺道:‘这一回是选举会,又不是讲话会。’有才道:‘知道!不论什么会,他在开头总要讲几句“重要性”啦,“什么的意义及其价值”啦,光他讲讲这些我就回来了!’小顺道:‘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误了!’说着就往庙里去了。
庙里还跟平常开会一样,章工作员、各干部坐在拜厅上,群众站在院里,不同的只是因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还威风不威风,所以人来得特别多。不大一会,人到齐了,喜福这次当最后一回主席。他虽然沉着气,可是嗓子究竟有点不自然,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请章工作员讲话,章工作员这次也跟从前说话不同了,也没有讲什么‘意义’与‘重要性’,直截了当说道:‘这里的村长,犯了一些错误,上级有命令叫另选。在未选举以前,大家对旧村长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一提。’大家对喜福的意见,提一千条也有,可是一来没有准备,二来碍于老恒元的面子,三来差不多都怕喜福将来记仇,因此没有人敢马上出头来提,只是交头接耳商量。有的说‘趁此机会不治他,将来是村上的大害’,有的说‘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归山必然要伤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主意。有个马凤鸣,当年在安徽卖过茶叶,是张启昌的姐夫,在阎家山下了户。这人走过大地方,开通一点,不向阎家山人那么小心小胆。喜富当村长的第一年,随便欺压村民,有一次压迫到他头上,当时惹不过,只好忍过去。这次喜富已经下了台,他想趁势算一下旧账,便悄悄向几个人道:“只要你们大家有意见愿意提,我可以打头一炮!”马风鸣说愿意打头一炮,小元先给他鼓励道: “提吧!你一提我接住就提,说开头多着哩!”他们正商量着,章工作员在台上等急了,便催道:“有没有?再限一分钟!”马凤鸣站起来道:“我有个意见:我的地上边是阎五的坟地,坟地堰上的荆条、酸枣树,一直长到我的地后,遮住半块地不长庄稼。前年冬天我去砍了一砍,阎五说出话来,报告到村公所,村长阎喜富给我说的,叫我杀了一口猪给阎五祭祖,又出了二百斤面叫所有的阎家人大吃一顿,罚了我五百块钱,永远不准我在地后砍荆条和酸枣树。猪跟面大家算吃了,钱算我出了,我都能忍过去不追究,只是我种地出着负担永远叫给人家长荆条和酸枣树,我觉着不合理。现在要换村长,我请以后开放这个禁令!”章工作员好像有点吃惊,问大家道:“真有这事?”除了姓阎的,别人差不多齐声答道:“有!”有才也早回来了,听见是说这事,也在中间发冷话道:“比那更气人的事还多得多!”小元抢着道:“我也有个意见!”接着说了一件派差事。两个人发言以后,意见就多起来,你一款我一款,无论是花黑钱、请吃饭、打板子、罚苦工……只要是喜富出头做的坏事,差不多都说出来了,可是与恒元有关系的事差不多还没人敢提,直到晌午,意见似乎没人提了,章工作员气得大瞪眼,因为他常在这里工作,从来也不会想到有这么多的问题。他向大家发命令道:“这个好村长!把他捆起来!”一说捆喜富,当然大家很有劲,也不知道上来多少人,七手八脚把他捆成了个倒缚兔。他们问送到哪里,章工作员道:“且捆到下面的小屋里,拨两个人看守着,大家先回去吃饭,吃了饭选过村长,我把他带回区上去!”小顺、小福还有七八个人抢着道:“我看守!我看守!”小顺道:“迟吃一会饭有什么要紧?”章工作员又道:“找个人把上午大家提的意见写成个单子作为报告,我带回去!”马风鸣道:“我写!”小保道:“我帮你!”章工作员见有了人,就宣布散了会。这天晌午,最着急的是恒元父子,因为有好多案件虽是喜富出头,却还是与他们有关的。恒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县里不要乱说,无奈那么许多人看守着,没有空子,也只好罢了。
吃过午饭,老恒元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只打发儿子家祥去照应选举的事,自己却没有去。
会又开了,章工作员宣布新的选举办法道:“按正规的选法,应该先选村代表,然后由代表会里产生村长,可是现在来不及了。现在我想了个变通办法:大家先提出三个候选人,然后用投票的法子从三个人中选一个。投票的办法,因为不识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个碗,上边画上记号,放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每人发一颗豆,愿意选谁,就把豆放到谁的碗里去;这个办法好不好?”大家齐声道:“好!”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着一大部分人离不了他写票,谁知章工作员又用了这个办法。办法既然改了,他借着自己是个教育委员,献了个殷勤,去准备了三个碗,顺路想在这碗上想点办法。大家把三个候选人提出来了:刘广聚是经过老恒元的运动的,自然在数,一个是马风鸣,一个就是陈小元。家祥把一个红碗两个黑碗上贴了名字向大家声明道:
“注意!一会把这三个碗放到里边殿里,次序是这样: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风鸣,第三个是陈小元。再说一遍: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风鸣,第三个是陈小元。”说了把碗放到殿里的供桌上,然后站东过西每人发了一颗豆,发完了就投起来。一会,票投完了,结果是马凤鸣五十二票,刘广聚八十八票当选,陈小元八十六票,跟刘广聚只差两票。
选举完了,章工作员道:“我还要回区上去。派两个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边有几个人齐声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说着走出十几个人来,工作员道:“有两个就行!”小元道:“多去几个保险!”结果有五个去。
工作员又叫人取来了马凤鸣跟小保写的报告,就带着喜富走了。
刘广聚当了村长,送走工作员之后,歪着个头,到恒元家里去,一方面是谢恩,一方面是领教,老恒元听了家祥的报告,知道章工作员把喜富带走,又知道小元跟广聚只差两票,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少气无力向广聚道:“孩子!以后要小心点!情况变得有点不妙了!马风鸣,一个外来户,也要翻眼;老槐树底人也起了反了!”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来道;“你看危险不危险?两票!只差两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后要买一买马凤鸣的账,拣那不重要的委员给他当一个--就叫他当个建设委员也好!像小元那些没天没地的东西,以后要找个机会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压不住东头那些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个头尾再说!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点不得劲,想早点歇歇!”广聚受完了这番训,也就辞出。
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窑里自然也是特别热闹,不必细说。
第二天便有两段新歌传出来,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只虎;
到了二十六,虎老更吃苦,
大家提意见,尾巴藏不住,
鼓冬按倒地,打个背绑兔。
家祥干映眼,恒元屙一裤。
大家哈哈笑,心里满舒服。
还有一段是:
老恒元,真混账,
抱住村长死不放。
说选举,是假样,
侄儿下来干儿上。
喜富是恒元的本家侄儿,广聚是干儿。
自从把喜富带走以后,老恒元总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与自己有关的事攀扯出来,可是现在的新政府不比旧衙门,有钱也花不进去,打发家祥去了几次也打听不着,只好算了。过了三个月,县里召集各村村长去开会,老恒元托广聚到县里顺便打听喜富的下落。
隔了两天,广聚回来了,饭也没有吃,歪着个头,先到恒元那里报告。恒元躺着,他坐在床头必恭必敬的报告道:“喜富的事,因为案件过多,喜富不愿攀出入来,直拖累了好几个月才算结束。所有麻烦,喜富一个人都承认起来了,县政府特别宽大,
准他呈递悔过书赔偿大众损失,就算完事。”恒元长长吐了口气道:“也算!能不多牵连别人就好!”又问道:“这次开会商议了些什么?”广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确实执行减租,发了个表格,叫填出佃户姓名,地主姓名,租地亩数,原租额多少,减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办法是除了政权、各团体干部参加外,每二十户选个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
办法是先选派一个人,在阳历六月十五号以前到县受训。”老恒元听说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点,及至听到这些事,眉头又打起皱来。他等广聚走了,便跟儿子家祥道:“这派人受训没有什么难办,依我看还是巧招兵,跟阎锡山要的在乡军人一样,随便派上个谁就行了。减租和丈地两件事,在阎家山说来,只是对咱不利。不过第一件还好办,只要到各窝铺上说给佃户们一声,就叫他们对外人说是已经减过租了,他们怕夺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话说;回头村公所要造表,自然还要经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适。只有这第二件不好办;丈地时候参加那么多的人,如何瞒得过去?”家祥映着眼道:“我看也好应付!说各干部吧!村长广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员教育委员是咱父子俩,工会主席老范是咱的领工,咱一家就出三个人。农会主席得贵还不是跟着咱转?财政委员启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义,只要不叫他吃亏,他也不说什么。他孩子小林虽然算个青救干部,啥也不懂。
只有马风鸣不好对付,他最精明,又是个外来户,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说话,他老婆桂英又是个妇救干部,一家也出着两个人……”老恒元道:“马风鸣好对付:他们做过生意的人最爱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说什么了。我觉得最难对付的是每二十户选的那一个代表,人数既多,意见又不一致。”家祥道:
“我看不选代表也行。”恒元道: “不妥!章工作员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时候他要来了怎么办?我看代表还是要,不过可以由村长指派,派那些最穷、最爱打小算盘的人,像老槐树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这我就不懂了;越是穷人,越出不起负担,越要细丈别人的地……”恒元道:“你们年青人自然想不通:咱们丈地时候,先尽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洼’地,一亩就有七八块,算的时候你执算盘,慢慢细算。这么着丈量,一个椒洼不上十五亩地就得丈两天。他们那些爱打小算盘的穷户,那里误得起闲工?跟着咱们丈过两三天,自然就都走开了。等把他们熬败了,咱们一方面说他们不积极不热心,一方面还不是由咱自己丈吗?只要做个样子,说多少是多少,谁知道?”家祥道:
“可是我见人家丈过的地还插牌子厂恒元道:“山野地,块子很不规矩,每一处只要把牌子上写个总数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几亩几分’,谁知道对不对?要是再用点小艺道买一买小户,小户也就不说话了--比方你看他一块有三亩,你就说‘小户人家,用不着细盘量了,算成二亩吧!’这样一来,他有点小虚数,也怕多量出来,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别人的!”
恒元对着家祥训了这一番话;又打发他去请来马风鸣。马风鸣的地都是近二十年来新买的,不过因为买得刁巧一点,都是些大亩数--往往完一亩粮的地就有二三亩大。老恒元说:“你的地既然都是新买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原契插牌子。”马风鸣自然很高兴。恒元又叫家祥叫来了广聚,把自己的计划宣布了一番。广聚一来自己地多,二来当村长就靠的是恒元,当然没有别的话说。
第二天便依着计划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开始丈地。
果不出恒元所料,章工作员来了,也跟着去参观。恒元说:“先丈我的!”村长广聚领头,民事委员阎恒元、教育委员阎家祥、财政委员张启昌、建设委员马凤鸣、农会主席张得贵、工会主席老范、妇救主席桂英、青救主席小林,还有十余个新派的代表们,带着丈地的弓、算盘、木牌笔砚等,章工作员也跟在后边,往椒洼去了。
广聚管指划,得贵执弓,家祥打算盘。每块地不够二分,可是东伸一个角西打一个弯,还得分成四五块来算。每丈量完了一块,休息一会,广聚给大家讲方的该怎样算,斜的该怎样折,家祥给大家讲“飞归得亩”之算法。大家原来不是来学习算地亩,也都听不起劲来,只是觉着丈量的太慢。章工作员却觉着这办法很细致,说是“丈地的模范”,说了便往柿子洼编村去了。果不出恒元所料,两天之后,椒洼地没有丈完,就有许多人不来了。到了第五天,临出发只集合了七个人:恒元父子连领工老范是三个,广聚一个,得贵一个,还有桂英跟小林,一个没经过事的女人,一个小孩子。恒元摇着芭蕉扇,广聚端着水烟袋,领工老范捎着一张镬,小林捎着个镰预备割柴,桂英肚里怀着孕,想拔些新鲜野菜,也捎着个篮子,只有得贵这几天在恒元家里吃饭,自然要多拿几件东西--丈地弓、算盘、笔砚、木牌,都是他一个人抱着。丈量地点是椒洼后沟,也是恒元的地,出发时候,恒元故意发脾气道:“又都不来了!那么多的委员,只说话不办事,好像都成了咱们七八个人的事了!”说着就出发了。这条沟没有别人的地,连样子也不用装,一进了沟就各干各的:桂英吃了几颗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菜去了,小林也吃了几颗,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见堰上塌了个小壑,指挥着老范去垒,得贵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帮忙,恒元跟广聚,到麦地边的核桃树底趁凉快说闲话去。
这天有才恰在这山顶上看麦子,见进沟来七八个人,起先还以为是偷麦子的,后来各干其事了。虽然离得远了认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到核桃树底去的那两个人不知是干什么的。他又往前凑了一凑,能听见说说笑笑,却听不见说什么。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两个什么鬼东西,我总要等你们出来!”说着就坐在林边等着。直到天快晌午,见有个从核桃树下钻出来喊到:“家祥!写牌来吧!”这一下听出来了,是恒元。垒堰那三个人也过来了两个,一个是家祥,一个是老范。家祥写了两个木牌,给了老范一块,自己拿着一块:老范那块插在东圪嘴上,家祥那块插在麦地边。牌子插好,就叫来了桂英、小林,七个人相跟着回去了,有才见得贵拿着弓,才想起来人家是丈地,暗自寻思道:“这地原是这样丈的?我总要看看牌上写的是什么!”一边想,一边绕着路到沟底看牌。两块牌都看了,麦地边那块写的是:“自此至沟掌,大小十五块,共七亩二分二厘。”东圪嘴上那块写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亩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觉着好笑。回来在路上编了这样一段歌:丈地的,真奇怪,七个人,不一块;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莱,老范得贵去垒堰,家祥一旁乱指派,只有恒元和广聚,核桃树底趁凉快,芭蕉扇,水烟袋,说说笑笑真不坏。坐到小晌午,叫过家祥来,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写牌,前后共算十亩半,木头牌子插两块。这些鬼把戏,只能哄小孩;从沟里到沟外,平地坡地都不坏,一共算成三十亩,管保恒元他不卖!五好怕的“模范村”
过了几天,地丈完了,他们果然给小户人家送了些小便宜,有三亩只估二亩,有二亩估作亩半。丈完了地这一晚上,得贵想在小户们面前给恒元卖个好,也给自己卖个好,因此在恒元家吃过晚饭,跟家祥们攀谈了几句,就往老槐树底来。老槐树底人也都吃过了饭,在树下纳凉,谈闲话,说说笑笑,声音很高。他想听一听风头对不对,就远远在路口站住步侧耳细听,只听一个人道:“小旦!你不能劝劝你爹以后不要当恒元的尾巴?人家外边说多少闲话……”又听见小旦拦住那人的话抢着道:“哪天不劝他?可是他不听有什么法?为这事不知生过多少气?有时候他在老恒元那里拿一根葱、几头蒜,我娘也不吃他的,我也不吃他的,就那他也不改?”他听见是自己的孩子说自己,更不便走进场,可是也想再听听以下还说些什么,所以也舍不得走开。停了一会,听得有才问道:“地丈完了?老恒元的地丈了多少?”小旦道:“听说是一百一十多亩。”小元道:“哄鬼也哄不过!不用说他原来的祖业,光近十年来的押地也差不多有那么多!”小保道:“押地可好算,老槐树底的人差不多都是把地押给他才来的!”说着大家就七嘴八舌,三亩二亩给他算起来,算的结果,连老槐树底带村里人,押给恒元的地,一共就有八十四亩。小元道:“他通年雇着三个长工,山上还有六七家窝铺,要是细④量起来丈不够三百亩我不姓陈!”小顺道:“你不说人家是怎样丈的?你就没听有才老叔编的歌?‘丈地的,真奇怪,七个人,不一块……”’接着把那一段歌念了一遍,念得大家哈哈大笑。老秦道:
“我看人家丈得也公道,要宽都宽,像我那地明明是三亩,只算了二亩!”小元道:“那还不是哄小孩?只要把恒元的地丈公道了,咱们这些户,二亩也不出负担,三亩还不出负担;人家把三百亩丈成一百亩,轮到你名下,三亩也得出,二亩也得出!”
得贵听到这里,知道大家已经猜透了恒元的心事,这个好已经卖不出去,就返回来想再到恒元这里把方才听到的话报告一下。他走到恒元家,恒元已经睡了,只有家祥点着灯造表,他便把方才听到的话和有才的歌报告给家祥,中间还加了一些骂恒元的话。家祥听了,沉不住气,两眼睐得飞快,骂了小元跟有才一顿,得贵很得意的回去睡了。
第二天,不等恒元起床,家祥就去报告昨天晚上的事。恒元听了,倒不在乎骂不骂,只恨他们不该把自己的心事猜得那么透彻,想了一会道: “非重办他几个不行!”吃过了饭,叫来了广聚,数说了小元跟有才一顿罪状,末了吩咐道:“把小元选成什么武委会送到县里受训去,把有才撵走,永远不准他回阎家山来!”广聚领了命,即刻召开了个选人受训的会,仿照章工作员的办法推了三个候选人,把小元选在三人里边,然后投豆子,可是得贵跟家祥两个人,每人暗暗抓了一把豆子都投在小元的碗里,结果把小元选住了。
村里人,连恒元、广聚都算上,都只说这是拔壮丁当兵。小元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又没有吃的,全仗小元养活,一见说把小元选住了,哭着去哀求广聚。广聚奉的是恒元的命令,哀求也没有效,得贵很得意,背地里卖俏说:“谁叫他评论丈地的事?”这话传到老槐树底,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明见邻居们有点事,最能热心帮助。他见小元他娘哀求也无效,就去找小保、小顺等一千人来想办法,小保道:“我看人家既是有计划的,说好话也无用,依我说就真当了兵也不是坏事,大家在一处都不错,谁还不能帮一把忙?咱们大家可以招呼他老娘几天。”小明向小元道:“你放心吧!也没有多余的事!烧柴吃水,一个人能费多少,你那三亩地,到了忙时候一个人抽一晌工夫就给你捎带了!”小元的叔父老陈为人很痛快,他向大家谢道:“事到头上讲不起,既然不能不去,以后自然免不了麻烦大家照应,我先替小元谢谢厂小元也跟着说了许多道谢的话。
村公所这方面,减租跟丈地的两分表也造成了,受训的人也选定了,做了一分报告,吃过午饭,拨了个差,连小元一同送往区上。把这三件工作交代过,广聚打发人把李有才叫到村公所,歪着个头,拍着桌子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他“造谣生事”,又说“简直像汉奸”,最后下命令道:“即刻给我滚蛋!永远不许
回阎家山来!不听我的话我当汉奸送你!”有才无法,只好跟各牛东算了算账,搬到柿子洼编村去住。
隔了两天,章工作员来了,带着县里来的一张公事,上写道:“据第六区公所报告,阎家山编村各干部工作积极细致,完成任务甚为迅速,堪称各村模范,特传令嘉奖以资鼓励……”自此以后,阎家山就被称为“模范村”了。
小元的变化
两礼拜过后,小元受训回来了,一到老槐树底,大家就都来问询,在地里做活的,虽然没到晌午,听到小元回来的消息的也都赶回来问长问短。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们看来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们哪里想得到又给咱们弄了个合适?县里叫咱回来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还允许给咱们发枪,发手榴弹。县里说:‘以后武委会主任跟村长是一文一武,是独立系统,不是附属在村公所。’并且给村长下的公事教他给武委会准备一切应用物件。从今以后,村里的事也有咱老槐树底的份了。”小顺道:“试试!看他老恒元还能独霸乾坤不能?”小明道:“你的苗也给你锄出来了。老人家也没有饿了肚,这家送个干粮,那家送碗汤,就够他老人家吃了。”小元自是感谢不提。
吃过午饭,小元到了村公所,把县里的公事取出来给广聚看。广聚一看公事,知道小元有权了,就拿上公事去找恒元。
恒元看了十分后悔道:“想不到给他做了个小合适厂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道:“既然错了,就以错上来--以后把他团弄住,叫他也变成咱的人!”广聚道:“那家伙有那么一股扭劲,恐怕团弄不住吧!”恒元道:“你不懂!这只能慢慢来!咱们都捧他的场,叫他多占点小便宜,‘习惯成自然’,不上几个月工夫,老槐
树底的日子他就过不惯了。”
广聚领了恒元的命,把一座庙院分成四部分,东社房上三间是村公所,下三间是学校,西社房上三间是武委会主任室,下三间留作集体训练民兵之用。
民兵动员起来了,差不多是老槐树底那一伙子,常和广聚闹小意见,广聚觉得很难对付。后来广聚常到恒元那里领教去,慢慢就生出法子来。比方广聚有制服,家祥有制服,小元没有,住在一个庙里觉着有点比配不上,广聚便道:“当主任不可以没制服,回头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几天,用公款做的新制服给小元拿来了。广聚有水笔,家祥有水笔,小元没有,觉着小口袋上空空的,家祥道:“我还有一支回头送你!”第二天水笔也插起来了。广聚不割柴,家祥不割柴,小元穿着制服去割了一回柴,觉着不好意思,广聚道:“能烧多少?派个民兵去割一点就够了!”
从此以后,小元果然变了,割柴派民兵,担水派民兵,自己架起骼膊当主任。他叔父老陈,见他的地也荒了,一日就骂他道:“小元你看!近一两月来像个什么东西!出来进去架两条骼膊,连水也不能担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训,人家大家给你把苗锄出来,如今莠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锄二遍,草比苗还高,看你秋天吃什么?”小元近来连看也没有到地里看过,经老陈这一骂,也觉得应该到地里看看去。吃过早饭,扛了一把锄,正预备往地里走,走到村里,正碰上家祥吃过饭往学校去。家祥含笑道:“锄地去啦?”小元脸红了,觉着不像个主任身分,便喃喃地道:“我到地里看看去!”家祥道:“歇歇谈一会闲话再去吧!”小元也不反对,跟着家祥走到庙门口,把锄放在门外,就走进去跟家祥、广聚闲谈起来,直谈到晌午才回去吃饭去。吃过饭,总觉着不可以去锄地,结果仍是第二天派了两个民兵去锄。
这次派的是小顺跟小福,这两个青年虽然也不敢不去,可是总觉着不大痛快,走到小元地里,无精打采慢慢锄起来。他两个一边锄一边谈。小顺道:“多一位菩萨多一炉香!成天盼望主任给咱们抵些事,谁知道主任一上了台,就跟人家混得很热,除了多派咱几回差,一点什么好处都没有?”小福道:“头一遍是咱给他锄,第二遍还教咱给他锄!”小顺道:“那可不一样;头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们大家情愿帮忙,第二遍是人家升了官,不能锄地了,派咱给人家当差。早知道落这个结果,帮忙?省点气力不能睡觉?”小福道:“可惜把个有才老汉也撵走了,老汉要在,一定要给他编个好歌!”小顺道:“咱不能给他编个试试?”小福道:“可以!我帮你!”给小元锄地,他们既然有点不痛快,所以也不管锄到了没有,留下草了没有,只是随手锄过就是,两个人都把心用在编歌子上。小顺编了几句,小福也给他改了一两句,又添了两句,结果编成了这么一段短歌:陈小元,坏得快,当了主任耍气派,改了穿,换了戴,坐在庙上不下来,不担水,不割柴,蹄蹄爪爪不想抬,锄个地,也派差,逼着邻居当奴才。
小福晚上悄悄把这个歌念给两三个青年听,第二天传出去,大家都念得烂熟,小元在庙里坐着自然不得知道。
这还都是些小事,最叫人可恨的是把喜富赔偿群众损失这笔款,移到武委会用了。本来喜富早两个月就递了悔过书出来了,只是县政府把他应赔偿群众的款算了一下,就该着三千四百余元,还有几百斤面,几石小米。这些东西有一半是恒元用了,恒元就着人告喜富暂且不要回来,有了机会再说。
恰巧“八一”节要检阅民兵,小元跟广聚说,要做些挂包、子弹袋、炒面袋,还要准备七八个人三天的吃喝。广聚跟恒元一说,恒元觉着机会来了,开了个干部会,说公所没款,就把喜富这笔款移用了。大家虽然听说喜富要赔偿损失,可是谁也没听说赔多少数目。因为马风鸣的损失也很大,遇了事又能说两句,就有些人怂恿着他去质问村长。马凤鸣跟恒元混熟了,不想得罪人,可是也想得赔偿,因此借着大家的推举也就答应了。但是他知道村长不过是个假样子,所以先去找恒元。他用自己人报告消息的口气说:“大家对这事情很不满意,将来恐怕还要讨这笔款!”老恒元就猜透他的心事,便向他道:“这事怕不好弄,公所真正没款,也没有日子了,四五天就要用,所以干部会上才那么决定,你不是也参加过了吗?不过咱们内里人好商量;你前年那一场事,一共破费了多少,回头叫他另外照数赔偿你!”马凤鸣道:“我也不是说那个啦,不过他们……”恒元拦他的话道:“不不不!他不赔我就不愿意他!不信我可以垫出来!咱们都是个干部,不分个里外如何能行?”马风鸣见自己落不了空,也就不说什么了;别人再怂恿也怂恿不动他了。
事过之后,第二天喜富就回来了。赔马风鸣的东西恒元担承了一半,其余应赔全村民众,那么大的数目,做了几条炒面袋,几个挂包,几条子弹袋,又给民兵拿了二十多斤小米就算完事。
“八一”检阅民兵,阎家山的民兵服装最整齐,又是模范,主任又得了奖。
①“伙”,初版本作“把”。
②“你看!”初版本作“看你”。
恒元广聚把戏露底
过了阴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时候,县农会主席老杨同志,被分配到第六区来检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杨同志叫区农会给他介绍一个比较进步的村,区农会常听章工作员说阎家山是模范村,就把他介绍到阎家山去。
老杨同志吃了早饭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阎家山。他一进公所,正遇着广聚跟小元下棋。他两个因为一步棋争起来,就没有看见老杨同志进去。老杨同志等了一会,还没有人跟他答话,他就在这争吵中间道:“哪一位是村长?”广聚跟小元抬头一看,见他头上箍着块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蓝裤,脚上穿着半旧的硬鞋至少也有二斤半重。从这服装上看,村长广聚以为他是哪村派来的送信的,就懒洋洋的问道:“哪村来的?”老杨同志答道:“县里!”广聚仍问道:“到这里干什么?”小元棋快输了,在一边催道:“快走棋吗!”老杨同志有些不耐烦,便道:“你们忙得很!等一会闲了再说吧!”说了把背包往阶台上一丢。坐在上面休息。广聚见他的话头有点不对,也就停住了棋,凑过来答话。老杨同志也看出他是村长,却又故意问了一句“村长哪里去了?”他红着脸答过话,老杨同志才把介绍信给他,信上写的是:兹有县农会杨主席,前往阎家山检查督促秋收工作,请予接洽是荷……
广聚看过了信,把老杨同志让到公所,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要请老杨同志到自己家里吃饭。老杨同志道:“还是兑些米到老百姓家里吃吧!”广聚还要讲俗套,老杨同志道:“这是制度,不能随便破坏!”广聚见他土眉土眼,说话却又那么不随和,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对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给你出去看看!”说了就出了公所来找恒元。他先把介绍信给恒元看了,然后便说这人是怎样怎样一身土气,恒元道:“前几天听喜富说有这么个人。这人你可小看不得!听喜富说,有些事情县长还得跟他商量着办。”广聚道:“是是是!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一次在县里开会,讨论丈地问题那一天,县干部先开了个会,仿佛有他,穿的是蓝衣服,眉眼就是那样。”恒元道:“去吧!好好应酬,不要冲撞着他!”广聚走出门来又返回去问道:“我请他到家吃饭,他不肯,他叫给他找个老百姓家去吃,怎么办?”恒元不耐烦了,发话道:“这么大一点事也问我?那有什么难办?他要那么执拗,就把他派到个最穷的家--像老槐树底老秦家,两顿糠吃过来,你怕他不再找你想办法啦?”广聚道:“老槐树底那些人跟咱们都不对,不怕他说坏话?”恒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见了生人敢放个屁?每次吃了饭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么事?”
广聚碰了一顿钉子讨了这么一点小主意,回去就把饭派到老秦家。这样一来,给老秦找下麻烦了!阎家山没有行过这种制度,老秦一来不懂这种管饭只是替做一做,将来还要领米,还以为跟派差派款一样;二来也不知道家常饭就行,还以为衙门来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这样想,就把事情弄大了,到东家借盐,到西家借面,老两口忙了一大会,才算做了两三碗汤面条
晌午,老杨同志到老秦家去吃饭,见小砂锅里是面条大锅里的饭还没有揭开,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当客人待。老秦舀了一碗汤面条,必恭必敬双手捧给老杨同志道:“吃吧先生!到咱这穷人家吃不上什么好的,喝口汤吧!”他越客气,老杨同志越觉着不舒服,一边接一边道:“我自己舀!唉!老人家!咱们吃一锅饭就对了,为什么还要另做饭?”老秦老婆道:“好先生!啥也没有!只是一口汤!要是前几年这饭就端不出来!这几年把地押了,啥也讲不起了!”老杨同志听她说押了地,正要问她押给谁,老秦先向老婆喝道:“你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张疯嘴该说什么!可蹩不死你!你还记得啥?还记得啥!”老杨同志猜着老秦是怕她说得有妨碍,也就不再追问,随便劝了老秦几句。老秦见老婆不说话了,因为怕再引起话来,也就不再说了。
小福也回来了。见家里有个人,便问道:“爹!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县里的先生!”老杨同志道:“不要这样称呼吧!哪里是什么‘先生’?我姓杨!是农救会的!你们叫我个‘杨同志’或者‘老杨’都好!”又问小福“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应,老秦老婆见孩子也回来了,便揭开大锅开了饭。老秦,老秦老婆,还有个五岁的女孩,连小福,四个人都吃起饭来。老杨同志第一碗饭吃完,不等老秦看见,就走到大锅边,一边舀饭一边说:“我也吃吃这饭,这饭好吃!”老两口赶紧一齐放下碗来招待,老杨同志已把山药蛋南瓜舀到碗里。老秦客气了一会,也就罢了。
小顺来找小福割谷,一进门碰上老杨同志,彼此问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别人的谷都打了,我爹病着,连谷也割不起来,后晌叫你小福给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饭还要打谷!”小顺道:“那我也能帮忙,打下你的来,迟一点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杨同志问道:“你们这里收秋还是各顾各?农救会也没有组织过互助小组?”小顺道:“收秋可不就是各顾各吧?老农会还管这些事啦?”老杨同志道:“那末你们这里的农会都管些什么事?”小顺道:“咱不知道。”老杨同志自语道:“模范村!这算什么模范?”五岁的小女孩,听见“模范”二字,就想起小顺教她的几句歌来,便顺口念道:
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
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
小孩子虽然是顺口念着玩,老杨同志却听着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闯祸,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杨同志没有看见老秦的眼色,仍问小女孩道:“谁教给你的?”小女孩指着小顺道:“他!”老秦觉着这一下不只惹了祸, 又连累了邻居。他以为自古“官官相卫”,老杨同志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说,马上就不得了。他气极了,劈头打了小女孩一掌骂道:“可哑不了你!”小顺赶紧一把拉开道:“你这老叔!小孩们念个那,有什么危险?我编的,我还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样?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饼有过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饭?”老秦就有这样一种习惯,只要年轻人说他几句,他就不说话了。
吃过了饭,老秦跟小福去场里打谷子。老杨同志本来预备吃过饭去找村农会主任,可是听小顺一说,已知道工作不实在,因此又想先在群众里调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给你帮忙去。”老秦虽说“不敢不敢”,老杨同志却扛起木掀扫帚跟他们往场里去。
场子就在窑顶上,是好几家公用的。各家的谷子都不多,这天一场共摊了四家的谷子,中间用谷草隔开了界。
老杨同志到场子里什么都通,拿起什么家具来都会用,特别是好扬家,不只给老秦扬,也给那几家扬了一会,大家都说:“真是一张好木掀” (就是说他用木掀用得好)。一场谷打罢了,打谷的人都坐在老槐树底休息,喝水,吃干粮,蹲成一圈围着老杨同志问长问短,只有老秦仍是必恭必敬站着,不敢随便说话。小顺道:“杨同志!你真是个好把式!家里一定种地很多吧?”老杨同志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给人家住过十年长工!”老秦一听老杨同志说是个住长工出身,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墙根下道:“小福!不去场里担糠还等什么?”小福正想听老杨同志谈些新鲜事,不想半路走开,便推托道:“不给人家小顺哥割谷?”老秦道:“担糠回来误得了?小孩子听起闲话来就不想动了!”小福无法,只好去担糠。他才从家里挑起篓来往场里走,老秦也不顾别人谈话,又喊道:“细细扫起来!不要只扫个场心!”他这样子,大家都觉着他不顺眼,小保便向他发话道:“你这老汉真讨厌!人家说个话你偏要乱吵!想听就悄悄听,不想听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轻人的气自然没有话说,起来回去了。小顺向老杨同志道:“这老汉真讨厌!吃亏,怕事,受了一辈子穷,可瞧不起穷人。你一说你住过长工,他马上就变了个样子。”老杨同志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来了。”
广聚依着恒元的吩咐,一吃过饭就来招呼老杨同志,可是哪里也找不着,虽然有人说在场子里,远远看了一下,又不见一个闲人(他想不到县农会主席还能做起活来),从东头找到西头,西头又找回东头来,才算找到。他一走过来,大家什么都不说了。他向老杨同志道:“杨同志!咱们回村公所去吧!”老杨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还要跟他们谈谈。”广聚道:“跟他们这些人能谈个什么?咱们还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杨同志见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几句,便半软半硬的发话道:“跟他们谈话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么话等我闲了再谈吧!”广聚见他的话头又不对了,也不敢强叫,可是又想听听他们谈什么,因此也不愿走开,就站在圈外。大家见他不走,谁也不开口,好像庙里十八罗汉像,一个个都成了哑子。老杨同志见他不走开大家不敢说话,已猜着大家是被他压迫怕了,想赶他走开,便向④他道:“你还等谁?”他呶呶唧唧道:“不等谁了!”说着就溜走了。老杨同志等他走了十几步远,故意向大家道:“没有见过这种村长!农救会的人到村里,不跟农民谈话,难道跟你村长去谈?”大家亲眼看见自己惹不起的厉害人受了碰,觉着老杨同志真是自己人。
天气不早了,小顺喊叫小福去割谷,老杨同志见小顺说话很痛快,想多跟他打听一些村里的事,便向他道:“多借个镰,我也给你割去!”小明、小保也想多跟老杨同志谈谈,齐声道:“我也去!”小顺本来只问了个小福,连自己一共两个人,这会却成了五个。这五个人说说话话,一同往地里去了。
斗争大胜利
自从老杨同志这天后晌碰了广聚一顿,晚上又把有才叫回,又取消张得贵的农会主席,就有许多人十分得意,暗暗道:“试试!假大头也有不厉害的时候?”第二天早上,这些人都想看看老杨同志是怎么一个人,因此吃早饭时候,端着碗来老槐树底的特别多。有才应许下的新歌,夜里编成,一早起来就念给小顺了,小顺就把这歌传给大家。歌是这样念:入了农救会,力量大几倍,谁敢压迫咱,大家齐反对。清算老恒元,从头算到尾;黑钱要他赔,押地要他退;减租要认真,一颗不许昧。干部不是人,都叫他退位;再不吃他亏,再不受他累。办成这些事,痛快几百倍,想要早成功,大家快入会!
提起反对老恒元,阎家山没有几个不赞成的,再说到能叫他赔黑款,退押地……大家的劲儿自然更大了,虽然也有许多怕得罪不起人家不敢出头的,可是仇恨太深,愿意干的究竟是多数。还有人说:“只要能打倒他,我情愿再贴上几①亩地!”他们听了这人会歌,马上就有二三十个人会的,小保就给他们写上了名。山窝铺的佃户们,无事不到村里来。老杨同志道:“谁可以去组织他们?”有才道:“这我可以去!我常在他们山上放牛,跟他们最熟。”打发有才上了山,小明就到村里去活动,不到晌午就介绍了五十五个会员。小明向老杨同志道:“依我看来,凡是敢说敢干的,差不多都收进来了;还有些胆子小的,虽然也跟咱是一气,可是自己又不想出头,暂且还不愿参加。”老杨同志道:“不少,不少!这么大个小村子,马上说话马上能组织起五十多个人来,在我做过工作的村子里,这还算第一次遇到。从这件事上看,可以看出一般人对他们仇恨太深,斗起来一定容易胜利!事情既然这么顺当,咱们晚上就可以开个成立大会,选举出干部,分开小组,明天就能干事。这村里这么多的问题,区上还不知道,我可以连夜回区上一次,请他们明天来参加群众大会。”正说着,有才回来了,有几家佃户也跟着来了。佃户们见了老杨同志,先问“要是生起气来,人家要夺地该怎么办?”老杨同志就把法令上的永佃权给他们讲了一遍,叫他们放心。小明道:“山上人也来了,我看就可以趁着晌午开个会。”老杨同志道:“这样更好!晌午开了会,赶天黑我还能回到区上。”小明道:“这会咱们到什么地方开?”老杨同志道:“介绍会员不叫他们知道,是怕那些坏家伙混进来;开成立大会可不跟他们偷偷摸摸,到大庙里成立去!”吃过了午饭,庙里的大会开了,选举的结果,小保、小明、小顺当了委员。三个人一分工,小保担任主席,小明担任组织,小顺担任宣传。选举完了,又分了小组,阎家山的农救会就算正式成立。
作品评价
《李有才板话》是解放区文艺代表作,这篇小说重点描写了抗日时期在改选村政权和减租减息斗争中农民和地主之间复杂尖锐的斗争,准确而真实地反映了农村各阶层的心理变动。其中主人公李有才是一个以板话为武器与地主阎恒元作斗争,并于最终机智地夺取了胜利的新农民形象,塑造得很成功,血肉丰满。作品情节波澜起伏,全篇穿插快极,格调风趣乐观,以独特的认识企及同类作品难以达到的深度。
最新修订时间:2023-11-23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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