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是
司马迁的著作《
史记》中一篇列传,创作于公元前91年(汉武帝征和二年)。
作品简介
《刺客列传》全文五千多字,共写了
曹沫、
专诸、
豫让、
聂政、
荆轲五个刺客,其中专诸、聂政、豫让、荆轲被称为“
四大刺客”,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国时期秦燕之间的兼并与反兼并的斗争。
作品原文
曹沫
曹沫者,鲁人也,
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矢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
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
夷昧,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昧。夷昧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嫡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
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潘;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
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白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
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曰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聂政
聂政者,
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郤。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骥,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竞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曰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曰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县购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
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荆轲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
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
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勾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
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
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
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
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锻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
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曰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
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
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奠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
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伉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悃。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武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
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
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
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首以摘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惶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勾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词句注解
好力:爱好勇武、力气。
败北:战败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逃。
鲁城坏即压齐境:意思是说,你们侵略鲁国,已经深入到都城边缘、假如鲁国的都城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
颜色:脸色。
辞令如故:像平常一样谈吐从容。
倍:通“背”。背弃、违背。
所亡地:丢失的国土。亡,丢失,失去。
有:又。
伍子胥亡楚如吴见卷四十《
楚世家》、卷六十六《
伍子胥列传》。
说(shuì,税):劝说、说服。
内志:在国内夺取王位的意图。志,志向,意图。
进:推荐。
以次传之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
适(dí,敌)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适,同“嫡”。旧时正妻为“嫡”。
尝:通“常”。阴养:秘密地供养。
按卷四十《楚世家》、卷十四《
十二诸侯年表》、《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楚平王卒于其十三年(前516),是年为吴王僚十一年,此谓“九年”,误。下文所记吴王僚因楚丧而伐之的事,《左传》在昭公二十七年,即吴王僚十二年。
变:动态。
不求何获:意谓不争取(时机)就不会有收获。
骨鲠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鲠,通“骾”。
顿首:以头叩地。
甲士:身穿铠甲的武士。窟室:地下室。
具:备办。
阶陛:台阶。
亲戚:此指亲信。
铍(pī,披):长矛。一说两刃刀。
详为足疾:假装脚有毛病。详,通“佯”,假装。
擘:拆。掰开。
怨:恨,仇恨。
以上二句为古成语。说(yuè,悦),同“悦”。喜欢。容,梳妆打扮。
刑人:受刑的人。这里犹“刑余之人”即宦者。
涂厕:修整厕所。涂,以泥抹墙。
卒释去之:最、终还是把豫让放走了。
漆身为厉(lài,赖):以漆涂身,使肌肤肿烂,像患癞病。厉,同“癞”。癞疮。
吞炭为哑:吞炭为了使声音变得嘶哑。
委质:初次拜见尊长时致送礼物。这里有托身的意思。
近幸:亲近宠爱。
顾不易邪:难道还不容易吗。
残身苦形:摧残身体,丑化形貌。
数:列举罪过而责之。
众人遇我:把我当成一般人对待。
众人报之:像一般人那样报答。
国士:国内杰出人物。
伏诛:受到应得的死罪。诛,杀死。
敢布腹心:敢于披露心里话。
有郤:有仇怨。郤,空隙,裂缝。喻感情上产生裂痕。
数反:多次往返拜访。反,同“返”。返回。
溢:即“镒”。古代
重量单位。为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寿:敬酒或用礼物赠人,表示祝人长寿。
降志辱身: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市井:市场。下文“市井之人”指做买卖的人。
除服:丧服期满。
枉:屈,委屈。
鲜:少,稀少。
称:相比,相抵。
睚眦(yázì,牙字):发怒时瞪眼睛。借指小的仇恨。
嘿:通“默”,沉默。
要:邀请。
辅翼:助手,辅助。
殆:危险。
杖:持,携带。
暴(pù,铺)于市:暴露在大街上。
购问:悬赏询问。
县(xuán,玄):同“悬”。悬挂。
贼不得:指不知道凶手的姓名。
於邑(wūyè,乌叶):同“呜咽”,哭泣。
蒙污辱自弃于市贩: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之间。
无恙:平安无事。恙,忧,病。
重自刑以绝从:深深地毁坏自己的面容肢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从,连带治罪。一说通“踪”,踪迹线索。
殁:死。
乡使:从前假使。乡,同“向”。从前,过去。濡忍:含忍,忍耐。
不重:不顾惜。暴骸:露尸于外。
绝险:度越艰难险阻。列:显露,布陈。
僇:通“戮”。杀戮。
先:先人,祖先。
徙:迁移。
说:劝说,说服。
徙卫元君支属于野王:迁移野王不只是支属,卫元君也在内。支属,旁支亲属。
论剑:谈论剑术,有较量的意思。
目:瞪眼逼视。
曩者:过去。这里指刚才。不称:不相宜,不合适。
摄:通“慑”。威慑,震慑。一说降服。
博:古代一种
博戏。②争道:争执博局的着数,道,技艺,方法。
嘿:通“默”。
沉深:深沉稳重。
贤豪长者:贤士、豪杰和年高有德行的人。
处士:有才有德不愿为官的隐居者。
会:适逢,正赶上。质:人质。
三晋:指韩、赵、魏三国。以其国君原来都是晋国的执政大夫,后各自立国,将晋
一分为三,故称。
稍:逐渐,一点一点地。蚕食:像蚕吃桑叶一样地逐渐侵吞。
擅:拥有,据有。
士厉:士兵训练有素。厉,勇敢有锐气。
兵革:武器装备。兵:武器。革,皮制铠甲。
见陵:被欺凌。见,被。陵:侵犯,欺侮。
批:触动,触犯。逆鳞:传说
中龙颈部生的倒鳞。触及倒鳞,龙即发怒。用以比喻暴君凶残。
舍:使……住下来。
寒心:提心吊胆。
委肉当饿虎之蹊:古成语,意思是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委,抛给,抛弃。蹊,小路。
不振:不可拯救。振,救,挽救。
灭口:消除……借口。
购:通“媾”,媾和,讲和。
旷日弥久:时间长久。
惛然:忧闷,烦乱。惛:糊涂。
后交:新交,晚交。
资怨而助祸:助长怨恨而促使祸患的发展。
鸿毛:大雁羽毛。喻燕国力量薄弱。
雕鸷:雕与鸷均为凶猛的禽鸟。比喻秦国的凶猛。⒀勇沈:勇敢沉着,勇气潜于内心。沈:同“沉”。
乃造焉:就到太子那里去拜访。造,拜访。
却行为导: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
蔽席:拂拭座位让坐。蔽,拂拭,掸。
避席而请:离开自己的座席向田光请教。避席,以示敬意。
驽马:劣等马。
趋:小步快走。以示礼敬。
节侠:有节操、讲义气的人。
明:表明,显示。
膝行:跪行,双膝着地向前。
不肖:没出息。此谦词。
孤:按当时燕王尚在,不该称孤。
臣:使……臣服,称臣。
厌:满足。又写作“餍”。
合从:即“合纵”。东方六国南北联合,结成一体共同对抗秦国的政策。
窥:示,引诱。
擅:独揽,掌握。
让:推辞。
太牢:牛、羊、猪三种
牲畜各一头,是古代祭祀的重礼。借指贵重美食。
恣:听任,随其所欲。
略:夺取,侵占。
旦暮:早晚。极言时间短暂。
微:无,没有。
谒:请求,禀告。
说:同“悦”。
深:残酷,刻毒。
戮:杀死。没:没入官府为奴。
揕(zhèn,振):直刺。匈:同“胸”。胸膛。
偏袒搤(è,扼)捥:脱掉一边衣袖,露出一边臂膀,一只手紧握另一支手腕,以示激愤。搤,同“扼”,掐住,捉住。捥,同“腕”。
切齿拊心:上下牙齿咬紧挫动,愤恨得连心都碎了。
函封:装入匣子,封起来。
以药焠之:把烧红的匕首放到带有毒性液体里醮。
血濡缕:只要渗出一点血丝。
忤视:用恶意的眼光看人。忤,逆,抵触。
治行:准备行装。
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⑥辞决:长别。
既祖:饯行之后。祖,古人出远门时祭祀
路神的活动。这里指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即祭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
为变徵(zhǐ,止)之声:发出变徵的音调。古代
乐律,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调,大体相当今西乐的C、D、E、F、G、A、B七调。变徵即F调,此调苍凉、凄惋,宜放悲声。
羽声:相当西乐A调。音调高亢,声音慷慨激昂。
瞋目:瞪大眼睛。
发尽上指冠:因怒而头发竖起,把帽子顶起来。此夸张说法。
资:价值。资财。币:古代用作礼物的
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
玉帛等物。②遗:赠送。
振怖:内心惊悸,害怕。怖,惊慌、害怕。
比:排列、比照。
宗庙: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宗的地方。
九宾:外交上极其隆重的礼仪。说法不一。一说九个接待宾客的礼宾人员;一说九种规格不同的礼节;一说九种地位不同的礼宾人员。
色变:变了脸色。
假借:宽容。
发图:展开地图。穷:尽。见:同“现”。出现。室:指剑鞘。
卒:通“猝”,突然。
度:常态。
提:打,投掷。
股:大腿。
擿:同“掷”。投掷。
箕踞:两脚张开,蹲坐于地,如同簸箕。以示轻蔑对方。(19)此句末“轲”下似应有“舞阳”或及“
秦舞阳”等字,不然,秦舞阳失交待。
坐:治罪、办罪。
益:增加。诣:往,到……去。
拔:攻克,占领。
解:缓解、宽释。
社稷幸得
血食:国家或许得到保存。社稷,
土神和
谷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故成为
国家政权的象征。血食,享受祭祀。因为祭祀时要杀牛、羊、豕三牲,所以叫血食。
庸保:帮工,伙计。庸,同“佣”。被雇用的人。
家丈人:东家,主人。
抗礼:用平等的礼节接待。
矐其目:弄瞎他的眼睛。矐,熏瞎。
朴:撞击。
诸侯之人:此前东方六国的人。
讲:讲究,精通。
非人:不是同类人。
命:运气,命运。
天雨粟,马
生角:据《
燕丹子》记载,“丹求归,秦王曰:‘
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丹乃仰天长叹,乌头即白,马亦生角。”
王充《论衡·感虚》等亦有此说。这里比喻不可能之事。雨,下雨。
义:义举,指行刺活动。
较:清楚,明白。
欺:违背。
妄:虚妄,荒诞。
白话译文
曹沫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力大侍奉
鲁庄公。庄公喜欢力大勇猛之士。曹沫为鲁国将领,与
齐国作战,三次被打败逃走。鲁庄公很惧怕,便献上
遂邑这块地方以求和,仍又任他为将领。
齐桓公答应和鲁国在柯地盟会订立和约。桓公和庄公在坛上订立了盟约后,曹沫手执匕首劫持齐桓公,桓公左右的人没有敢动的,问道:“你想干什么?”曹沫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大国侵犯鲁国也太过分了。现在鲁国的城墙(如果)倒塌,就会压在齐国的土地上,希望大王考虑考虑这件事!”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桓公说完,曹沫扔掉匕首,走下坛台,朝北回到群臣的位置上,脸色不变,言辞和先前一样从容。桓公愤怒,想背弃自己的诺言。
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便宜来满足自己的快意,在诸侯面前失去信义,失去诸侯各国的帮助,不如给它。”这样桓公就归还了所侵占的鲁国领土,曹沫在三次战役中所失去的土地,都全部还给了鲁国。
专诸
专诸,是
吴国堂邑人。
伍子胥逃离楚国,来到吴国,了解到了专诸的才能。伍子胥谒见
吴王僚以后,向他游说攻打楚国的好处,公子吴光说:“那伍员的父亲、哥哥都死在楚国,而伍员献计攻打楚国,是想为自己报私仇,不是替吴国打算。”吴王于是作罢。伍子胥了解到
公子光想杀
吴王僚,就说:“那公子光有夺位的念头,不能以伐楚等其他事情游说他。”于是向公子光引荐了专诸。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
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
余祭,二弟叫夷眜,三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便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把王位依次传给三个弟弟,想最后把国家交给季子札。诸樊死后,王位传给余祭。余祭死后,传夷眜。夷眜死后,应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逃走不肯继位,吴国人就立了夷眜的儿子僚为吴王。公子光说:“假使依照兄弟相传的次序,那么季子札应该立为王;如果一定要立儿子的话,那么我公子光是真正的嫡传后代,应当继承王位。”因此一直私养谋士以图将来谋取王位。
公子光得到专诸之后,当作上客来款待他。吴王僚九年,
楚平王死。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楚国大丧,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属庸率兵包围了楚国的灊地,派
延陵季子到晋国,观察其他
诸侯国的反应。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将盖余、属庸的后路,吴兵不能回国。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会不可失去,不争取怎么会获得!而且我公子光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应当立为王,季子即使回来了,也不会废掉我。”专诸说:“吴王僚可以杀掉。他的母亲年迈,孩子弱小,而两个弟弟率兵伐楚,楚国断绝了他们的退路。眼下吴国在外面受楚国的困扰,而国君左右空虚,没有一个正直的大臣。这样就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公子光叩头说:“我公子光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
四月的
丙子日这天,公子光把全副武装的兵士埋伏在地下室里,准备了酒饭宴请吴王。吴王僚派
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到公子光的家中,门户台阶的两旁,都是吴王僚的亲属。卫队夹道站立侍侯,个个手执长铍。酒喝到了酣畅时,公子光假装脚有病,离席而进入地下室中,让专诸把匕首放在熟鱼的腹中端上去。当走到吴王僚面前时,专诸剖开鱼,趁机用匕首刺杀吴王僚,吴王僚当场死亡。吴王僚的左右(侍从)也杀了专诸。吴王僚的卫士阵脚大乱。公子光派出埋伏的士兵攻杀吴王僚的随从,将他们全部杀死,随后便自立为吴王,这就是
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豫让
豫让是晋国人,原曾事奉范氏和
中行氏,但不为世人所知。后离去而事奉
智伯,智伯非常敬重恩宠他。等到智伯讨伐
赵襄子,赵襄子和
韩氏、
魏氏合谋攻灭了智伯,灭了智伯后三家瓜分了智伯的领地。赵襄子极其怨恨智伯,把智伯的头骨漆做饮酒的器具。豫让逃进山里,悲叹道:“唉呀!士人为理解自己的人而死,女人为喜欢自己的人而打扮。现在智伯理解我,我定要为他报仇而死,以报答智伯,那样我死而无憾了!”于是改名换姓装扮为
刑徒,混入赵襄子的宫里修理厕所,衣内暗藏着匕首,想刺杀襄子。襄子上厕所,心里有一种预感,抓来修理厕所的刑徒审问,就是豫让,他衣服里藏着匕首,说:“要为智伯报仇!”襄王的侍从要杀了他。襄子说:“他是重义气的人,我小心防备就是了。况且智伯死了没有后代,而他的臣僚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明之士。”最终放他走了。
过了不久,豫让又用漆涂身,让全身长疮,
吞炭毁嗓,把声音变哑,使自己的形貌叫人认不出,在街市上行乞,他的妻子也认不出来了。在路上遇到了他的朋友,朋友认出了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我是。”朋友对他哭着说:“凭你的才能,以臣子的身分委身事奉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信你。亲近宠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反过来不是更容易报仇吗?何必摧残身体糟蹋形象,想以此谋求向襄子报仇,不也是很困难的吗!”豫让说:“既然已经委身以臣子的身分事奉他人,却谋求害他,这是心怀二心事奉其主。况且我所做的事极其艰难啊!然而我之所以这样做,是要以我的行为使天下后世做人臣而怀二心以事奉其主的人感到惭愧。”
豫让走了后,不久,襄子要外出,豫让埋伏在赵襄子要经过的桥下。赵襄子走到桥上,马受惊,赵襄子说:“这肯定又是豫让。”派人问他,果然是豫让,于是襄子斥责豫让说:“你不是曾经事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
都灭了,而你不替他们报仇,却反而委身臣事智伯;智伯也已经死了,可你为什么单单为智伯报仇这样深切呢?”豫让说:“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都以对待普通人的礼节来待我,我因此也以普通人的礼节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以对待国士的礼节对待我,我因此以国士的礼节报答他。”赵襄子喟然叹息而哭泣道:“唉呀!豫子,你为智伯报仇,已经成名了,而我饶恕你也已经够了!你自己想办法,我不再放你了!”命令卫兵包围他。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德,而忠诚的臣子有为名而死的道义。前一次你已经宽恕我了,天下没有人不称道你的贤明。今天的事情,我本应就死,但我希望讨得你的衣服而刺击它,以表达我报仇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不遗恨,不敢奢望你一定答应,但我冒昧地表露我的衷心!”于是赵襄子为他的这番话大受感动,就派人把衣服拿给豫让,豫让拔剑三次跳起来击斩衣服,说道:“我可以到九泉之下报答智伯了。”随即引剑自杀。豫让自杀的那天,
赵国的仁人志士听说这件事后,都为他哭泣。
聂政
聂政,是轵地深井里人。因杀了人躲避仇人,和母亲、姐姐到了齐国,以屠宰业为生。
过了许久,濮阳人
严仲子事奉
韩哀侯,与韩相
侠累有矛盾。严
仲子害怕被杀,就逃走了,四处访求可以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告诉他聂政是一位英勇敢为的人,躲避仇人隐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便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准备了酒食,亲自捧酒敬奉聂政的母亲。酒喝到酣畅时,严仲子奉上黄金百镒,上前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惊异他的厚礼相待,坚决辞谢严仲子。严仲子坚持进奉,聂政辞谢道:“我有幸老母在堂,家境贫寒,游居他乡做
屠狗的营生,可以早晚得到些甘甜脆软的食物奉养母亲;老母的供养不缺,不敢接受仲子你的馈赠。”于是严仲子避开旁人,对聂政说道:“我有私仇,在外游历各国访求的人已很多了;然而到了齐国,私下听说你重义气,名气很高,所以进献黄金百镒的目的,只是作为供给你母亲一些粗茶淡饭的费用,得以与你交好,怎么敢因此心存别有所求的奢望呢!”聂政说:“我之所以降志辱身住在市井屠夫中间,仅仅希望赡养老母亲,老母健在,我聂政不敢以身许事他人。”严仲子再三推让,聂政终究不肯接受。然而严仲子最后备行了宾主礼节而离去。
过了许久,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安葬了以后,服丧完毕。聂政说:“唉呀!我聂政是市井平民,操刀屠宰,而严仲子却是诸侯的卿相,不远千里,屈尊车驾而下交于我。而我对待他,却极为浅薄,没有大功可以当得起这样的厚遇,但严仲子以黄金百镒给我母亲作献礼,我虽然没有接受,但他这样做,就表明只有他深深地赏识我聂政。贤达的人因小小的恩怨之情而感愤,就来亲信穷困疏远的人,而我聂政怎么能默不作声就算了呢!况且前一次邀请我,我仅仅因老母亲健在不忍离去;老母如今寿终正寝,我要为知己效力了。”于是西行到了濮阳,谒见仲子,说:“前一次所以不答应仲子你的邀请,只是由于母亲健在;现在不幸母亲已终其天年。仲子你想报仇的人是谁?我愿意立即去干这件事!”严仲子详细地讲述了事由说:“我的仇人,是韩国的国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人多势众,住所防卫严密。我想派人刺杀他,始终没有成功。如今有幸你看得起我,答应下来,我请求多派车骑壮士,作为你的辅助。”聂政说:“韩国和
卫国相距不很远,现在要刺杀韩相,而韩相又是国君的亲戚,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多人同行;人多了难免不出差错,出现差错就会泄露风声。风声泄露了,韩国上下都要与你仲子为仇,这难道不危险吗!”于是谢绝车骑随从,聂政便告辞只身上路了。
聂政手持刀剑到了韩国,韩相侠累正坐在府上,手执兵器担任护卫的士卒很多。聂政径直进去,踏上台阶刺杀侠累,左右的人乱作一团。聂政大声呼喊,被击刺杀死的有数十人。然后自己剥去脸皮,剜出眼睛,剖腹出肠,便死去了。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暴露在街市上,悬赏查问,没人知道死者是谁家的人。于是韩国悬重赏,访求刺客的姓名,“有能说出刺杀
国相侠累的人姓名的赏一千金。”
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韩国国相,凶手身世不明,国人都不知道他的姓名,陈尸并悬赏千金,便呜咽着说:“他是我的弟弟吧?哎呀,严仲子真正理解我弟弟!”立刻动身到韩国的街市上,而死者果然是聂政。聂荣伏在尸体上痛哭,极为悲哀,说:“这是轵邑深井里的叫做聂政的人。”街市上
过路的众人都说:“这人暴戾虐杀我国相,君王赏千金查问他的姓名,夫人没有听说吗?怎敢来认尸呢?”聂荣回答说:“听说了。然而聂政之所以甘受污辱把自己混迹街市商贩之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尚未出嫁。母亲已经享尽天年而下世,我也已经出嫁,严仲子在我弟弟身处困厄污辱之时看上了他并和他交游,对他恩情深厚,可有什么办法呢!有志之士本来应为知己者而死,如今竟因为我还在的缘故,自残毁形来断绝连累别人的线索,我怎么能畏惧杀身之祸,永远埋灭了我贤弟的声名!”这使韩国街市上的人非常吃惊。聂荣于是大声喊天三声,终于抽泣悲哀地死在聂政的身旁。
晋国、楚国、齐国、卫国的人听说这事,都说:“不只是聂政贤能啊,就是他姐姐也是刚烈的女性。早先假使聂政真正知道他姐姐没有软弱容忍的性格,不怕暴露尸骨的难,断然越过千里险阻来显露他的声名,姐弟共同死在韩国的街市上的话,那么聂政也未必敢以身许诺严仲子。严仲子也可说是善于了解人并能得到有志之士了!”
荆轲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是齐国人,后来迁移到卫国, 卫国人称呼他
庆卿。到
燕国后,燕国人称呼他
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击剑,凭借着学说游说
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此后秦国攻打
魏国,设置了
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移到
野王。
荆轲漫游曾路经
榆次,与
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对他怒目而视。荆轲出去以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和他谈论剑术,他谈的有不甚得当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应该走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派人到荆轲住处询问房东,荆轲已乘车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盖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荆轲漫游邯郸,
鲁勾践跟荆轲士博戏,争执博局的
路数,鲁勾践发怒呵斥他,荆轲却默无声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见面。
荆轲到燕国以后,与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和擅长击筑的
高渐离交往。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和那个宰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拍节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没有人的样子。荆轲虽说混在酒徒中,可是他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游历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众的人相结交。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对他很友好,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适逢在秦国作人质的
燕太子丹逃回燕国。燕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作人质,而秦王
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国作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归。归来就寻求报复秦王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山东,攻打齐、楚和
三晋,像蚕吃
桑叶一样,逐渐地侵吞各国。战火将波及燕国,燕国君臣唯恐大祸临头。太子丹为此忧虑,请教他的老师
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下,威胁到韩国、魏国、赵国。它北面有甘泉、
谷口坚固险要的地势,南面有
泾河、
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据有富饶的
巴郡、
汉中地区,右边有陇、蜀崇山峻岭为屏障,左边有肴山、
函谷关做要塞,人口众多而士兵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绰绰有余。有意图向外扩张,那么
长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了。为什么您还因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触动秦王的
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让我进一步考虑考虑。”
过了一些时候,秦将樊於(wū,乌)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接纳了他,并让他住下来。鞠武规劝说:“不行。秦王本来就很凶暴,再积怒到燕国,这就足以叫人担惊害怕了,又何况他听到樊将军住在这里呢?这叫作‘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啊,祸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
晏婴,也不能为您出谋划策了。希望您赶快送樊将军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国攻打我们的借口。请您向西与三晋结盟,向南连络齐、楚,向北与单(chán,缠)于和好,然后就可以想办法对付秦国了。”太子丹说:“老师的计划,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心里忧闷烦乱,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及了。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已是穷途末路,投奔于我,我总不能因为迫于强暴的秦国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这应当是我生命完结的时刻。希望老师另考虑别的办法。”鞠武说:“选择危险的行动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祈请幸福,计谋浅薄而怨恨深重,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患,这就是所说的‘积蓄仇怨而助祸患’了。拿
大雁的羽毛放在炉炭上一下子就烧光了。何况是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对燕国发泄仇恨残暴的怒气,难道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位
田光先生,他这个人智谋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而得以结交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拜会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谋划国事。”田光说:“谨领教。”就前去拜访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跪下来拂拭座位给田光让坐。田光坐稳后,左右没别人,太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请教说:“燕国与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骐骥盛壮的时候,一日可
奔驰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马也能跑到它的前边。如今太子光听说我盛壮之年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精力已经衰竭了。虽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谋划国事,我的好朋友荆卿是可以承担这个使命的。”太子说:“希望能通过先生和荆卿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于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门口,告诫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说:“是。”田光弯腰驼背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国没有谁不知道,如今太子听说我盛壮之年时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力不从心了,我荣幸
地听他教诲说:‘燕国、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见外,已经把您推荐给太子,希望您前往宫中拜访太子。”荆轲说:“谨领教。”田光说:“我听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让别人怀疑他。如今太子告诫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一个人行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他要用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您立即去见太子,就说我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机密。”因此就刎颈自杀了。
荆轲于是便去会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死,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拜了两拜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说:“我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事的谋划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荆轲坐稳,太子离开座位以头叩地说:“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进,使我能够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陈述,这是上天哀怜燕国,不抛弃我啊。如今秦王
有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不占尽天下的土地,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他又出动军队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
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抵达漳水、
邺县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军,一定会向秦国臣服;赵国臣服,那么灾祸就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多次被战争所困扰,如今估计,调动全国的力量也不能够抵挡秦军。诸侯畏服秦国,没有谁敢提倡
合纵策政,我私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认为如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国,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婪,其情势一定能达到我们的愿望。如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齐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势杀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在国外独揽兵权,而国内出了乱子,那么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东方各国得以联合起来,就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最高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仔细地考虑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上前以头叩地,坚决请求不要推托,而后荆轲答应了。当时太子就尊奉荆卿为上卿,住进上等的宾馆。太子天天到荆轲的住所拜望。供给贵重的饮食,时不时地还献上奇珍异物,车马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荆轲仍没有行动的表示。这时,秦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的都城,俘虏了
赵王,把赵国的领土全部纳入秦国的版图。大军挺进,向北夺取土地,直到燕国南部边界。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国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横渡易水,那时即使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太子就是不说,
我也要请求行动了。现在到秦国去,没有让秦王相信
我的东西,那么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将军,秦王悬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购买他的脑袋。如果真能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这样我才能够
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投奔我,我不忍心为自己私利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考虑别的办法吧!”
荆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会见
樊於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杀尽。如今听说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购买将军的首级,您打算怎么办呢?”於期仰望苍天,叹息流泪说:“我每每想到这些,就痛入骨髓,却想不出办法来!”荆轲说:“现在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洗雪将军的仇恨,怎么样?”於期凑向前说:“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召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
衣袖,右手用匕首
直刺他的胸膛,那么将军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可以涤除了,将军是否有这个心意呢?”樊於期脱掉一边衣袖,露出臂膀,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腕,走近荆轲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切齿碎心的仇恨,今天才听到您的教诲!”于是就自刎了。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驾车奔驰前往,趴在尸体上痛哭,极其悲哀。已经没法挽回,于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级装到
匣子里密封起来。
当时太子已预先寻找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找到赵国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买下它,让工匠用毒
水淬它,用人试验,只要见一丝儿血,没有不立刻死的。于是就准备行装,送荆轲出发。燕国有位勇士叫
秦武阳,十三岁上就杀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对着看他。于是就派秦武阳作助手。荆轲等待一个人,打算一道出发;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赶到,而荆轲已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又过了些日子,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
拖延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请说:“日子不多了,荆卿有动身的打算吗?请允许我派遣秦武阳先行。”荆轲发怒,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是什么意思?只顾去而不顾完成使命回来,那是没出息的小子!况且是拿一把匕首进入难以测度的强暴的秦国。我所以暂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认为我拖延了时间,那就告辞决别吧!”于是就出发了。
太子及知道这件事的宾客,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到易水岸边,饯行以后,上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拍节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声调,送行的人都流泪哭泣,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声调,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于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连头也不回。
一到秦国,荆轲带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秦王宠幸的臣子
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荆轲先在秦王面前说:“燕王确实因大王的威严震慑得心惊胆颤,不敢出动军队抗拒大王的将士,情愿全国上下做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纳税尽如同直属
郡县职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庙。因为惶恐畏惧不敢亲自前来陈述。谨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
装匣密封。燕王还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出使臣把这种情况禀明大王,敬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穿上了礼服,安排了外交上极为隆重的
九宾仪式,在
咸阳宫召见燕国的使者。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秦武阳捧着地图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进,走到殿前台阶下秦武阳脸色突变,害怕得发抖,大臣们都感到奇怪。荆轲回头朝秦武阳笑笑,上前谢罪说:“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递上武阳拿的地图。”荆轲取过地图献上,秦王展开地图,图卷展到尽头,匕首露出来。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挣断。慌忙抽剑,剑长,只是抓住
剑鞘。一时惊慌急迫,剑又套得很紧,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奔跑。大臣们吓得发呆,突然发生意外事变,大家都失去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各位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卫在殿外,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准进殿。正当危急时刻,来不及传唤下边的侍卫官兵,因此荆轲能够追赶秦王。仓促之间,惊慌急迫,没有用来攻击荆轲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荆轲搏击。这时,侍从医官
夏无且(jū,居)用他所捧的
药箱投击荆轲。正当秦王围着柱子跑,仓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从们喊道:“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才拔出宝剑攻击荆轲,砍断他的左腿。荆轲残废,就举起他的匕首直接投
刺秦王,没有击中,却击中了
铜柱。秦王接连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张开两腿像
簸箕一样坐在地上骂道:“大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订立归还诸侯们土地的契约回报太子。”这时侍卫们冲上前来杀死荆轲,而秦王也不高兴了好一会儿。过后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及处置当办罪的官员都各有差别。赐给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我,才会用药箱投击荆轲啊。”
于是秦王大发雷霆,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月攻克了蓟城。
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向东退守
辽东。秦将李信紧紧地追击燕王,代王嘉就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特别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您如果杀掉太子丹,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一定会得到秦王宽恕,而社稷或许也侥幸得到祭祀。”此后李信率军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
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杀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秦王又进军攻打燕国。此后五年,秦国终于灭掉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通辑太子丹和荆轲的
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作工。时间长了,觉得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走来走去舍不得离开。常常张口就说:“那筑的声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伺候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庸工懂得音乐,私下说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
满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高渐离考虑到长久他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下去没有尽头,便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装匣子里拿出来,改装整容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尊为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他去做客,这消息被
秦始皇听到。秦始皇召令进见,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对完全赦免他感到为难。于是熏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渐渐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靠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
鲁勾践听到荆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太可惜啦,他不讲究
刺剑的技术啊,我太不了解这个人了!过去我呵斥他,他就以为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说:社会上谈论荆轲,当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说什么“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粮食来,马头长出角来!”这太过分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游,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告诉我的就像我记载的。从曹沫到荆轲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有的
不成功,但他们的志向意图都很清楚明朗,都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名声流传到后代,这难道是虚妄的吗?
作品赏析
《刺客列传》全文五千多字,共写了
曹沫、
专诸、
豫让、
聂政、
荆轲五个人,而其中单是荆轲一个人就用了三千多字,可见荆轲是
司马迁这篇作品要表现的核心人物。节选部分主要记叙了“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叙述了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从准备、实施、到最后失败,事件过程完整。情节围绕一个“刺”字展开,波澜起伏,惊心动魄,人物的性格也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得到了生动的表现。
公元前228年(
秦王政19年),秦王政派其大将
王翦攻赵,杀掉
赵葱,遂克
邯郸,虏
赵王迁。王翦随即奉命率兵驻扎中山(今
河北省定州),准备向
燕国进攻。燕国这时处于朝不保夕、危如累卵的困难境地。事实是:“燕弱小,数困
于兵,今举国不足以当秦。”(《战国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这时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秦军压境的危急时刻,不得不采取派人行刺这种恐怖政策。
战国末期燕秦两国的斗争形势,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发生在战国末期的公元前227年,即秦统一中国之前的六年。当时,秦已于公元前230年灭韩,又在公元前228年破赵,秦统一天下的大局已定。
燕国是一个地处北方的小国。当初燕王为了讨好
秦国,曾将太子丹交给秦国作为人质。秦“遇之不善”,太子丹于公元前232年逃回燕国。公元前228年,秦将王翦破赵以后,引兵向北,直逼燕境。燕太子丹为了抵抗秦的大举进攻,同时也为了报当初在秦被凌辱之仇,决定派荆轲劫持秦王,想要挟秦王归还秦侵占的各国土地;如果要挟不成,便刺死秦王,造成秦国内部的混乱。但事与愿违,荆轲刺秦王失败,秦大举进攻燕,公元前222年灭燕。
本文揭示了弱小燕国和强大秦国之间的尖锐矛盾和激烈斗争,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国时期
秦燕之间的兼并与反兼并的斗争《
史记·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在卷一百三十《
太史公自序》中,只谈到“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不为二心”,专诸、聂政、荆轲之事不及一语。显然,这不是此传的全部传旨。细味全传,尽管这五人的具体事迹并
不相同,其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缘由也因人而异,但是有一点则是共同的,这就是他们都有一种扶弱拯危、不畏强暴、为达到行刺或行劫的目的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烈精神。而这种精神的实质则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太史公在本传的赞语中说:“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这也就是太史公对本传传旨的一种集中概括了。当然,如果我们站在现今的立脚点重新审视和关照这五位刺客或劫持者的行迹以及他们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目的,我们完全可以得出一种新的认识,作出一种新的评价,但这新的认识和评价毕竟不是太史公的。太史公是站在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立脚点,带着他特有的身世之感和爱憎,来热烈赞歌他所一再称赏的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精神的。
本传虽是五人的类传,但能“逐段脱卸,如鳞之次,如羽之压,故论事则一人更胜一人,论文则一节更深一节”(吴见思《
史记论文》),所以全篇次第井然,始于曹沫,终于荆轲,中间依次为专诸、豫让和聂政,俨然一部刺客故事集,而统摄全篇的内在思想则是本传的主旨。
作品特色
载述五人行迹,
太史公并没有平均使用笔墨,而是依传主的具体情况和行刺行劫的具体缘由,巧为剪裁和布局。曹沫劫持齐桓公,有
管仲缘情理而谏说,桓公权利害而宽容,使曹沫身名两全,所以,故事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不复枝蔓。
专诸刺王僚,前边略有铺叙,但高潮段则由伏甲、具酒、藏刃和
王前擘鱼行刺几个精彩细节组成,而以事成身死,其子得封为尾声。豫让刺襄子,故事已近曲折,始终围绕“义不二心”而襄子偏又义之这个矛盾冲突展开,最后以刺衣伏剑结束对传主的记述。聂政刺侠累故事就更曲折一些,前边铺叙聂政避仇市井,
仲子具酒奉金情事,又在奉金问题上通过仲子固让、聂政坚谢把“请”和“不许”的矛盾揭示出来,然后再用一段铺叙聂政的
心理活动,而以母死归葬收束上文,以感恩图报引起下文,在束上起下的过程中既交代了前段矛盾是如何解决的,又预示了下段行刺活动将怎样展开。“杖剑至韩段”是故事的高潮,写得干净利落而又惊心骇目,令人不忍卒读。后又一波三折,写了聂政姊哭尸为弟扬名的情事,从而深化了传旨。本传最后写
荆轲刺秦王,太史公是带着他的全部感情写荆轲其人其事的,为我们刻画出一个十分完整的叙事主人公形象。一开始先用几段文字依次交待荆轲身世籍贯,“好读书击剑”,曾“以术说卫元君”;曾游
榆次,“与盖聂论剑”;游邯郸与鲁勾践博。这几段文字,后两段还插入两个精彩的
细节描写。这些,不仅对认识荆轲全人是必要的,而且对荆轲传的主体部分起着
铺垫作用。之后“荆轲既至燕”一段是故事的过渡。在这一段中既写了荆轲的交游细节和
生活细节,又引出了与后来故事的发展密切相关的两个人物,即高渐离和
田光先生。从“居顷之”到易水饯行,是故事的
发展阶段,诸多情事,以时间先后为序,逐一加以交待和描述,使荆轲其人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其中易水饯行一段的
场面描写,为突出荆轲的气质、性格、乃至整个精神风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为故事高潮的到来做好必要的铺垫。“遂至秦”段是故事的高潮,惊心动魄、流传千古的“图穷匕首见”的壮烈场面,就在本段。“武阳色变振恐”,荆轲“顾笑武阳”,“倚柱而笑,箕踞而骂”,以及“秦王
环柱而走”等等细节,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把荆轲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形象质感化地突现出来。其后是故事的结尾。虽系结尾,也有深化传旨的作用。统观所记五人文字,一人长似一人,而以荆轲的文字最长。全传凡五千余字,而荆轲一人就占去三千多字。不仅长,而且故事性最强,即使用现代观念和小说概念去分析衡量,说它是一篇精悍的短篇小说,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争议的。
太史公“遇一种题,便成一种文字”,本传堪称《
史记》全书中“第一种激烈文字”(吴见思《〈史记〉论文》)。从文学的角度看,这篇“最激烈文字”在现今仍有它的巨大
审美价值,特别是荆轲其人的传记。
作者简介
司马迁(约公元前145或前135年—?),
夏阳(在今陕西韩城西南)人。出身史学世家,父亲
司马谈官至
太史令。司马迁十岁时随父到长安,先后求学于
董仲舒和
孔安国门下。二十岁开始游历名山大川,所到之处均考察风俗,采集史迹传说。继承父亲太史令的职位后,司马迁得以饱览朝廷藏书,又随
汉武帝到各地巡游,增长了见识;他同时开始着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亲写一部“名主
贤君、忠臣死义之事”的通史的遗愿。汉武帝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
李陵出征
匈奴时因友军接应不力身陷重围,在矢尽粮绝的情况下投降匈奴,司马迁因上疏为李陵辩护触怒武帝,被处以
宫刑。受此大辱,司马迁愤不欲生,但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决心“隐忍苟活”。出狱后任
中书令,继续
发愤著书,完成了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名著《
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