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伊·茨维塔耶娃
莫斯科大学艺术史教授
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1892-10-08~1941-08-31),苏联诗人。
人物生平
大地的女人
爱伦堡曾经这样评价他的同时代诗人玛·伊·茨维塔耶娃:“(她)在谈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死时说:‘作为一个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诗人而死’。对于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则可以换一种说法: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爱伦堡的这番概括是恰如其分的,她似乎是为诗歌而生的,除诗歌写作以外,她的经历也充满了很多诗意的细节:浪漫中楔入了坎坷,温柔中酝酿着风暴,忠贞下蕴含了背叛;然而,她最终却以极其常见的方式选择了自己的死:自缢。这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
1906年秋天进入女子寄宿学校以后,茨维塔耶娃开始深入地阅读十九世纪俄罗斯经典诗人的作品,如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夫等人的诗歌,重温童年时妈妈灌输到耳朵里的韵律和节奏,接触到歌德海涅和其它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在灵魂深处滋生了终生不衰的浪漫精神。像许多同龄少女一样,这个阶段的茨维塔耶娃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幻想,满怀对现实生活的叛逆渴望,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据说,她爱上了一位大学生尼伦德尔,为他写下了大量的抒情诗,而对方表现出的冷漠使其痛不欲生。于是,她买了一把手枪,到一家曾经上演过她心爱的法国作家罗斯坦的戏剧《雏鹰》的剧院自杀,幸亏枪内装上的是一颗哑弹,才没有酿成悲剧,但由此也可见出诗人孤傲、刚烈、极端的性格。
根据茨维塔耶娃的自述,她六岁时便开始诗歌练习,此后一直没有中断。1910年,这位18岁的少女自费出版了诗集《黄昏纪念册》,它引起了不少文学前辈的关注,其中有勃柳索夫、古米廖夫、沃洛申等。勃柳索夫从中看到了象征主义的遗风,古米廖夫则为其中所流露出的日常性关注而欣喜,因为它们恰好吻合了阿克梅主义的创作原则——让玫瑰自己来叙述玫瑰;至于沃洛申,除了对这部“年轻而幼稚的书”加以鼓励外,还亲自拜访了诗集的作者,这一举动成了他们真挚友谊的开始。在这部诗集中,茨维塔耶娃几乎是无意识地实践着她后来所遵循的一个创作原则:“地球上人的惟一责任——便是整个存在的真理”。她把生命当成寻找真理的启示,而将写作认做通向真理的道路,在《祈祷》一诗中,她如是写道:
“基督和上帝!我渴盼着奇迹,
如今,一如既往!
啊,请让我即刻就去死,
整个生命只是我的一本书。
我爱十字架,爱绸缎,也爱头盔,
我的灵魂呀,瞬息万变?
你给过我童年,更给过我童话,
不如给我一个死——就在十七岁。”
全诗虽说还留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痕迹,但也透露了她一生所关注的主题:生命,死亡,爱情,友谊,艺术,自然,上帝。
1912年1月,茨维塔耶娃嫁给了一名民粹派分子的后代——谢尔盖·艾伏隆,并将自己的第二部诗集《神奇的路灯》题献给他。但是,这本诗集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好评,阿克梅诗人、“诗人车间”的成员戈罗杰茨基和古米廖夫作出了不太友好的评价,而她素来敬重的勃柳索夫也流露了明显的失望情绪。对此,茨维塔耶娃的反应是:“我如果是车间的成员,他们就不会如此辱骂了,可我永远也不会加入车间。”她认为,诗人应该是独立不羁,不受任何束缚的。果然,她不仅一直没有成为阿克梅派的成员,甚至独立于所有的文学社团和流派之外,与当时占据文坛主流的象征主义、阿克梅派和未来主义等保持着恰切的距离尽管她与这些流派中的许多人都有私交来往。这种游离状态自然给她的生活和写作带来了很多困难和不便,但对她的艺术个性的形成却大有裨益。茨维塔耶娃在自己的诗集《摘自两本书》中这样写道:“我的诗行是日记,我的诗是我个人的诗。”
在俄罗斯诗歌的历史上,上自“文学之父”普希金,下迄“白银时代”诸诗人,彼得堡以其美丽的风光和厚重的历史一直受到诗人们的青睐,以至于被看作俄罗斯诗歌的象征。1916年冬天,茨维塔耶娃有过一次彼得堡之行。这次旅行成了她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彼得堡作为诗歌之母,仿佛以阴柔的力量孕育了她在诗歌中歌颂“阳刚的”莫斯科的意识。她开始认识到自己作为莫斯科诗人的价值,决心要像勃洛克阿赫玛托娃热爱彼得堡似地热爱生于斯、长于斯的莫斯科。为此,她写下了组诗《莫斯科》,莫斯科有她熟悉的博物馆、熟悉的音乐厅、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小树林、熟悉的广场与教堂,而更重要的是——“克里姆林宫的肋骨承受着一切”,那是她的诗歌之根,也是她介入生活的出发点:
“从我的手中接受非人工的界限,
我奇怪的兄弟,出色的兄弟。
在被彼得抛弃的城市上空,
雷鸣般的钟声在滚动。
整个一千六百座教堂
都在嘲笑沙皇们的傲慢!”
而她对彼得堡诗人的敬仰则催生了组诗《致勃洛克》和《致阿赫玛托娃》,以及献给曼杰什坦姆的一系列诗歌。在《致勃洛克》中,她以充满激情的语调向抒情对象倾诉道:
“你的名字是手中的小鸟,
你的名字是舌尖上的冰块。
你的名字是眼睛上的吻,
亲吻那合拢的眼帘温柔的寒意,
你的名字是一口幽蓝、冰结的泉眼。”
诗人甚至觉得,怀揣着“你的名字”进入梦乡,是一件最为甜蜜的事情。这里,勃洛克已经不是一个现实中存在的诗人,而是被赋予了“温柔的幻影”、“无可挑剔的骑士”和“雪白的天鹅”等形象,成为一种诗歌的理想和象征,写作的标尺。她期盼自己的“手”能与勃洛克的“手”相握,就像“莫斯科河”与“涅瓦河”一般相汇合,尽管她觉得,那如同“朝霞”对“晚霞”的追赶,其中不难看出后来者潜伏于谦卑中的骄傲。
阿赫玛托娃在她的心目中,是“缪斯中最美丽的缪斯”,是“金嘴唇的安娜”(希神话中阿西娜式的智慧女性),她的名字就像“一个巨大的叹息”,她为此要献给阿赫玛托娃“比爱情更永恒”的礼物,亦即诗人自己的心灵,然后,像一名两手空空的乞丐似地离开。不过,与对勃洛克的崇拜不同的是,茨维塔耶娃向阿赫玛托娃投去的是一位天才诗人对另一位天才诗人的敬意,她们之所以能成为“星星”、“月亮”和“天堂的十字架”,是因为都是“大地的女人”。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俄罗斯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茨维塔耶娃自然也摆脱不了时代加诸其身的困厄。1917年,丈夫艾伏隆应征入伍,一去便杳无音讯。1919年秋,走投无靠的茨维塔耶娃不得不将两个女儿送进了库恩采夫育婴院。不久,重病的大女儿阿利娅被送回了家,可是,小女儿伊利娜却不幸饿死在育婴院中。即便是在如此艰难的时期,她仍然没有中断自己的诗歌写作,或许,此时的写作已经成了她排遣孤独与贫困最重要的手段。写作的成果之一,就是1921年所出版的诗集《里程标》。在这部诗集中,她集中地描写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不过,这些诗歌与少女时代的作品相比,更多地是掺合进了生活的苦涩,流露着对未卜的前途的忧虑,以及灵魂深处冲撞不已的渴望、追求、欲望、困惑和矛盾:
“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22年,艾伏隆随着溃败的弗兰克尔军队流亡到了捷克布拉格,因对白军的行为感到失望,脱下军装进入布拉格大学学习。在得知丈夫犹在人世的消息后,茨维塔耶娃被获准出国团聚。出国之初,她来到了德国的柏林。当时的柏林是俄罗斯侨民文化的中心之一。她在那里见到了叶赛宁安·别雷和鲍·帕斯捷尔纳克,后者新近出版的一部诗集《生活,我的妹妹》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柏林时期是茨维塔耶娃最富创造力的时期之一,在此期间,她出版了《别离》《天鹅营》《手艺》等诗集。此外,还创作了几部叙事诗,如《山之歌》《终结之歌》《空气之歌》《捕鼠者》等。
无疑,在俄罗斯诗歌史上,茨维塔耶娃属于天才诗人那一类型,综观她的整个创作,可以随处感受到充溢的灵感和丰富的想象力,其中没有丝毫的匠气,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因此忽视过诗歌的技术层面,恰恰相反,她比很多平庸的诗人都更重视技术的存在。她深深地懂得,没有手艺,人们就不可能化平淡为神奇,不可能在尘世的生活中创造出艺术,因为,“上帝与构思同在!上帝与虚构同在!”所以,她自豪地宣称:
“去为自己寻找一名可靠的女友,
那并非依仗数量称奇的女友。
我知道,维纳斯是双手的事业,
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
对手艺的重视使得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具有十分鲜明的个性特征,她的作品节奏铿锵,意象奇诡,充满了大量的破折号、问号、惊叹号和省略号;上述特点以及那些不完整的句,往往在词与词、句和句之间造成很大的跳跃性,使得她的一部分作品显得比较晦涩难懂。但是,读者倘若能够剥开隐晦的语义外壳,细细品味一下其中含纳的深意,便不难顺着技术的线索走向精神的深宫,从而感悟这位命途多舛的女诗人对生命本质所作的特殊诠释,从而产生一种全新的审美同情和共鸣。
1925年秋天,茨维塔耶娃夫妇带着出生不久的儿子莫尔迁居到巴黎白俄侨民界在表示了最初的欢迎以后,便觉得她的诗歌“内容似乎是我们的,而声音却是他们的”,认为是“非我族类”而开始对她予以排斥和打击。不久,由于茨维塔耶娃流露了某种亲苏倾向,对马雅可夫斯基表示出好感以后,她的处境更是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我在这里是多余的,而回到那里又不可能。”这一时期,孤独、贫穷、对祖国的怀念,成了她创作中最主要的主题,它们集中体现在1928年出版的诗集《俄罗斯之后》中。
通过帕斯捷尔纳克的推荐和介绍,茨维塔耶娃于1926年春天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取得了通信联系。于是,他们三个人之间开始了频繁的通信,并构成了一段奇异的三角恋爱。这种由通信而建筑起的恋情在世界文坛上留下了一段著名的佳话,他们停留在纸片上的亲吻和拥抱,字里行间那种柏拉图式的情感,再一次为人类由情欲向精神皈依,为生命超越死亡树立了一个光辉的典范。茨维塔耶娃的这种激情在其后所写的、献给里尔克的一篇散文中积淀为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理性。在这篇文章中,茨维塔耶娃开篇便说道:“每一个人的死,都必定融入到别人之死的行列,都必定在死亡之列中处在一个承上启下的地位”。先逝者由于后逝者的存在,形成了一个活的长链。诗人以对死亡的思考,触及了生命的隐秘联系,把人们送回到了生的境界。“莱纳,我被你的死亡吞噬了,也就是说,我把迄今为止我所忍受的一切亲人的死都与你的死联系在一起:无论是母亲那高傲的死,还是父亲那异常令人感动的死,以及其它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死”。我们不难发现,充盈在这段文字中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这种爱来源于诗人的使命感:世界病了,它需要输血,而与拥有同一血缘的是我们的诗人,诗人输出了他的血,之后便死去了。上述便是茨维塔耶娃通过《你的死》一文告诉我们的死之“净重”。
三十年代是茨维塔耶娃散文创作的高峰期。形成这一高峰最直接的原因是,诗歌不可能像其它体裁那样在侨民文化界“畅销”,它先天的贵族气息使其只能服务于少数的知识精英,而散文的“流通性”则可以顺利地“大众化”,进而“化大众”,并带来一定的经济收获。正如诗人略带自嘲说道:“侨居使我成了一名散文作家。”另外,对一个诗人而言,在高强度的诗歌写作之后,能有一个匀速的“散文”阶段,也不失为“百米冲刺”后的“缓冲”,可以在休养生息中得到能量“再集聚”的机会。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散文并非随意之作,其中的一些名篇,如《劳动英雄》、《一首献诗的经过》、《记忆之井》(直译为《关于生者的生动印象》)、《诗人与时代》、《被俘的灵魂》、《诗人论批评家》、《普希金和普加乔夫》等,记述了关于勃柳索夫、曼杰什坦姆、沃洛申、别雷等“白银时代”著名诗人的印象,它们以随笔的形式阐述了她对生活的思考,对艺术和诗歌的一些深思熟虑,尽管叙述的是他们,表达的却是诗人自己,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诗歌的血液在散文的脉管里的流动。
在茨维塔耶娃众多的散文作品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自传。它们由十六篇回忆文章组成,包括《母亲与音乐》《我的普希金》《老皮门的房子》《未婚夫》《中国人》,以及我们前面提到的《你的死》等。在《我的普希金》中,诗人描述了她走进普希金的心路历程,以一个现代诗人的激情向本民族的经典诗人表示了由衷的敬意。童年时代,她便形成了一个纯粹诗人性质的印象:丹特士之所以会和普希金决斗,并将后者杀死,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丹特士不会写诗。从此,她在幼小的心灵里,便将世界划分为诗人和大众两大类,她本人则倾向于诗人一边,把诗人作为保护的对象。而在对普希金的解读中,茨维塔耶娃也显露了一个诗人的敏锐,她以独特的慧眼指出,普希金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他的奶妈,那个不像女人的女人。他对奶妈说过的话是人世最温柔的语言,他不曾把这样语言呈给任何别的女人。与普希金一样,茨维塔耶娃从事写作时所依赖的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自由”。因此,在阐述前辈诗人的名诗《致大海》时,她表现出了深刻的洞察力:“自由的自然力”并不是大海,而是诗本身,那是人们永远无法舍弃的诗。
像许多俄罗斯侨民一样,侨居巴黎的茨维塔耶娃始终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却的乡愁,与此同时,白俄侨民界的狭隘和虚伪更令诗人感到不屑与之为伍。1939年6月,茨维塔耶娃携带儿子返回苏联。可是,等待着茨维塔耶娃的厄运是她始料不及的同年8月,先期回国的女儿阿利娅被捕,随即被流放;10月,丈夫艾伏隆被控从事反苏活动而逮捕,后被枪决。这段时期,由于丧失了发表自己作品的可能,她把主要的精力都投到了诗歌翻译中。茨维塔耶娃的翻译十分严谨,她的翻译原则就是,一定要使笔下的文学作品获得它的文学性,否则,宁可不拿去发表。显然,她要以这样态度来换取口粮实在是勉为其难的事情。因此,她不得不经常兼做一些粗活,如帮厨、打扫卫生等补贴家用。
在传中,茨维塔耶娃陈述道:“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她的一行诗句可以作为这段话的注解:“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命运似乎也在为她的信念推波助澜。1941年8月,由于德国纳粹的铁蹄迫近莫斯科,茨维塔耶娃和唯一的亲人——儿子莫尔移居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小城叶拉堡市。正是在这座小城,诗人经历了一生最不堪承受的精神和物质双重的危机。诗人茨维塔耶娃期望在即将开设的作协食堂谋求一份洗碗工的工作。但是,这一申请遭到了作协领导的拒绝。8月31日,绝望中的她自缢身亡。她给儿子留下的遗言是:“小莫尔,请原谅我,但往后会更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了。我狂热地爱你。你要明白,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请转告爸爸和阿利娅——如果你能见到的话——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着他们,请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了绝境。”
诗人和她的诗
从某种意义上讲,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的生存历程——或者说是死亡历程——比一切写在纸上的诗都更接近于诗的本质。这里我不想就茨维塔耶娃的生平再发议论,只想谈她的诗;但是正如沃洛申在诗人刚刚步入诗坛之际所说:茨维塔耶娃不在思考,她在诗歌中生存。茨维塔耶娃的诗可以被看作是她对自己不断发出的咒语和预言。当我读到“尚未写出的诗歌并不可惜!”,觉得她仿佛事先替这个世界宣读了对自己的判决。然而对此诗人同样事先有所回答:“至于我——属于所有的世纪。”也许世界既容纳不下她这个人,也容纳不下她可能更好的作品——那“尚未写出的诗歌”;一切已经足够了:无论她的苦难,抑或她的成就。我承认一直是茨维塔耶娃的崇拜者,然而连我自己也诧异于在性情和志向上与被崇拜者相距何其遥远。其实无论文学还是艺术,我始终向往最接近与最远隔的一切;而踯躅其间者,我当他们是死在途中的人。至于茨维塔耶娃,“她的诗仿佛是由激情、痛苦、隐喻、音乐所汇成的雄伟的尼亚加拉瀑布。”这好像是叶甫图申科讲的,很难有比这更切实地道出我们的感受的话了。
不妨一谈我对于诗的基本看法:诗既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体验方式,又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而从根本上讲,这一切都是一回事。可以换个说法:诗人是特殊的人,诗是特殊的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这里我说“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并无“或此或彼”之意,只是一时难以把握究竟哪种表述方式更其准确,其实二者也是一回事:这一思维方式如果不诉诸语言它就不是诗,同样如果仅仅停留在语言层面它也不是诗。话说至此,很接近于古人所谓“诗有别才”,如果把“才”理解为思维之才和语言之才的话。诗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独立的存在;我们只能走向它,它不可能来凑合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也认为茨维塔耶娃比此前此后绝大多数诗人更当得起诗人这一称号。“人在世间的唯一任务是忠于自己,真正的诗人总是自己的囚犯;这种堡垒比彼得保罗要塞还要坚固。”她这句话用来形容她的人或她的诗都是恰当的。即便借助译文我们也能感到,在诗人那急切、强烈甚至狂暴的诗的思维的驱赶下,她的句子追逐着句子,词汇追逐着词汇,其间有些掉了队,造成了她的诗的独特的跳跃性或片断性。茨维塔耶娃较晚的诗作,多是匪夷所思之作。茨维塔耶娃向来为寻常体验与寻常思维所无法企及。
正如布罗茨基所说:“散文不过是她的诗以另一种形式的继续。”当茨维塔耶娃回首往事,无数思绪挟裹着无数细节,铺天盖地涌来。一个人站在彼岸,几乎不可能如此;除非间隔着的时间与空间都不存在,也就是说,此人并非回溯既往,她就置身于这一现实之中。而这正是茨维塔耶娃不同于他人之处。她写散文和回忆录如此,写诗也是如此。茨维塔耶娃是个始终处在“当下”状态的诗人。沃洛申所谓“她在诗歌中生存”,正就此时此刻而言;而作为诗人的她,也在此时此刻写作。在我看来,这对诗人来说既是困难的,也是危险的。因为诗是当下的,而诗的艺术却往往不是当下的,它需要深思熟虑。然而杰作与仓促粗糙之作同时同地诞生,区别在写诗的人。有的作者不免要等上一等,让自己的体验去将就自己的诗;对茨维塔耶娃来说则永远是同步的,因为她有足够的才能在当下去充分表现它,包括其间所有复杂、曲折、细微和延伸之处。激情与痛苦既为诗人所需要,又足以致其于死地,而茨维塔耶娃在写作时一概驾驭得住。所以当她说出“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时,乃是世界诗歌史上的一个特例。对茨维塔耶娃只能阅读,无从效仿。从另一方面讲,她的激情与痛苦也无须积淀——它们永远是最深切的,最强烈的,最成熟的;何况命运从不给她提供宽裕时间。
诗人作品
(《茨维塔耶娃文集》,共五卷,汪剑钊主编,东方出版社2003年2月第一版,定价128.00元)
附:
吞噬一切的火焰——是我的骏马。
它不蹬踏马蹄,也不嘶叫。
我的骏马呼吸的地方——泉水不再迸涌,
我的骏马跳跃的地方——青草不再生长。
啊,火焰——我的骏马——永无餍足的食客!
啊,火焰——在我的骏马上——永无餍足的骑手!
头发与红色的马鬃纠缠在一起……
一条火红的带子——窜向天空!
茨维塔耶娃诗选
茨维塔耶娃(1892-1941),出版的诗集有《黄昏纪念册》等。
从童话到童话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 疯狂——也就是理智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镜子,——飞散成银色的 一次又一次——您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 致马雅可夫斯基 青春 去为自己寻找可靠的女友 生活说着无与伦比的谎话 我的日子 诗歌在生长 我的窗户 我体内的魔鬼 无题诗三首 刀刃 致勃洛克(选九首)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像这样细细地听
从童话到童话
一切是你的:期盼着奇迹,
四月里整个的忧伤,
如此急切地响往天空的一切,——
可是,你不需要什么理性。
直到死亡来临,我仍然是
一个小女孩,哪怕只是你的小女孩。
亲爱的,在这个冬天的黄昏,
请像小男孩一般,和我在一起。
不要打断我的惊奇,
像一个小男孩,总是
在可怕的奥秘中,让我依然
做个小女孩,哪怕已成为你的妻。
(年代不详)
(汪剑钊 译)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那些将为我建造坟墓的人。
人们稍稍露出高耸的,
我那可恨的前额。
我无端地背信弃义,
额头上戴着一个小花冠,——
在将来的坟墓中,我
不再认识自己的心灵。
他们在脸上不会看到:
穿着雪白的裙子,——这是
我自童年就不喜欢的颜色!——
我躺下去——和谁比邻而葬?——
在我生命的末日。
你们听着!——我并不接受!
这是——一只捕兽器
他们安放入土的不是我,
不是我。
我知道!——一切都焚烧殆尽!
坟墓也不为我喜爱的一切,
我赖以生存的一切,
提供什么栖息之地。
1913.春 莫斯科
(汪剑钊 译)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而不是血液——
在一只深棕色的手臂中。
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
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我等待着螽斯,从一数到一百,
折断一根草茎,噬咬着……
如此强烈、如此普通地感受生命的短暂,
多么地奇异,——我的生命。
1913.5.15
(汪剑钊 译)
疯狂——也就是理智
疯狂——也就是理智,
耻辱——也就是荣誉,
那引发思考的一切,
我身上过剩的
一切,——所有苦役式的欲望
蜷曲成一个欲望!
在我的头发中——所有的色彩
都引起战争。
我了解整个爱的絮语,
我那二十二岁的体验——
是绵绵不绝的忧郁。
可我的脸色呈现纯洁的玫瑰红
在谎言的艺术中,
我是艺人中的艺人。
在小球一般滚动的谎言中,
流淌着曾祖母的血液,
她是一名波兰女人。
我撒谎,是因为青草
沿着墓地在生长,
我撒谎,是因为风暴
沿着墓地在飞扬……
因为小提琴,因为汽车,——
因为丝绸,因为火……
因为那种痛苦:并非所有人
都只爱我一个!
因为那种痛苦:我并非
新郎旁边的新娘。
因为姿态和诗行——为了姿态
和为了诗行。
因为颈项上温柔的皮围脖……
可我怎么能够不撒谎呢,
——既然当我撒谎的时候,
我的嗓音会更加温柔……
1915.1.3
(汪剑钊 译)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可爱的旅伴和可爱的敌人!
你把讥笑泼向我的眼睛,
你把玛祖卡舞曲泼向我的脉管!
你教会不去保存戒指,——
无论命运让我和谁举行婚礼!
凑巧从结局开始,
而在开始前就已结束。
在我们无所作为的生活中,
像茎杆和钢铁一样生存……
——用巧克力来疗治悲伤,
对着过路人等微笑。
1915.3.3
(汪剑钊 译)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相会不久——又匆匆分离,
我用双手托着前额,
凝视黑夜,陷入了沉思:
任凭谁翻遍了我们的信札,
没有人能明白内中真情,
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却意味着——
我们又是那么忠实于自己。
1915.10
(汪剑钊 译)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我俩各处一方让我感到甜蜜!
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我知道:我们的天赋——并不相等。
第一次,我的声音如此平静。
我那粗糙的诗歌,在您
又算得什么,年轻的杰尔查文
我划着十字,为您开始恐怖的飞行:
你抵受着太阳,不眯缝起眼睛——
我年轻的目光是否很沉重?
再没有人会目送您的背影,
有如此温柔,如此痴情……
穿越了数百年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1916.2.12
(汪剑钊 译)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并非最初的,——我抚爱
这一头卷发,我曾吻过
比你色泽更红的嘴唇。
星星点燃,旋即熄灭,
我眼睛里的一双双眼睛,
它们点燃,又复熄灭。
黑夜茫茫,我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歌声
依偎着歌手的胸口。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你这调皮的少年,
长睫毛的外地歌手,
如何应付这一腔柔情?
1916.2.18
(汪剑钊 译)
镜子,——飞散成银色的
镜子,——飞散成银色的
碎片,目光——还在镜中。
我的天鹅们,今天,
天鹅们飞回家!
一根羽毛——从高高的云空
向我的胸口落下来。
今天,我在梦中播撒
细碎的银子。
银子的呼喊——多么响亮。
我要像银子一般歌唱。
我喂养的小家伙!小天鹅
你是否飞得舒畅?
我即将出发,我不会
对妈妈说,不会对亲人说。
我即将出发,即将走进教堂,
我要向神的侍者祈祷,
为年幼的天鹅祈祷。
1916.3.1
(汪剑钊 译)
一次又一次——您
一次又一次——您
为我的十字架编织歌曲!
一次又一次——您
吻着我手上的钻戒
我身上发生那样的事情:
冬天里响起了巨雷,
野兽懂得了怜悯,
而哑巴在和人交谈。
太阳照耀着我——在子夜!
正午我蒙受着星光!
我美妙的灾难——在我头顶
洗涤着一朵朵浪花。
死人从骨灰中向我站起来!
对我进行了最后的审判!
在警钟的怒吼声中,天使长
把我带到了断头台
1916.3.16
(汪剑钊 译)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像我窗外的那一缕青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座安静的小屋,
您那上锁的安静的小屋。
什么在轻烟后?什么在小屋后?
看呀,地板——在脚下疾走!
门——带上了锁扣!上方——天花板
安静的小屋——化作一缕青烟。
1918.7.10
(汪剑钊 译)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撒在你的杯子里。
既不能吃,也不能唱,
既不能喝,也不能睡。
青春呀,也没有什么欢乐,
糖块也没有什么甜味,
在漆黑的夜晚,也不能
与年轻的妻子亲热和温存。
正如我金色的头发
变成了一堆灰烬,
你青春的岁月
也变成了白色的冬天。
你将变得又聋又哑,
变得像苔藓一样干枯,
像一声叹息一样逝去。
1918.10.21
(汪剑钊 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18.6.27
汪剑钊 译)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早霞或晚霞,
与其中之一同时死,——无法预先决定!
唉,多么希望,让生命的火炬能熄灭两次!
在晚霞中熄灭,很快呀,又在早霞中熄灭!
踩着舞步走过大地!——天空的女儿!
穿着缀满玫瑰的裙子!毫发无损!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上帝
不会对我天鹅的灵魂派送凶险的夜晚!
温柔的手移开尚未亲吻过的十字架,
为着最后的问候奔向宽宏的天空。
霞光的透孔——与回报笑容的切口……
直到咽气之前,我依然是一个诗人!
1920.12 莫斯科
(汪剑钊 译)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那么,
高楼也罢,茅舍也罢,又何必在乎!
管它什么成吉思汗,什么游牧群落!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两个敌人,
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子
饥饿者的饥饿和饱食者的饱食!
1918.8.5
(汪剑钊 译)
致马雅可夫斯基
比十字架和烟囱更高,
在火焰与烟雾中受洗,
脚步沉重的六翼天使——
永远出色,弗拉基米尔!
他是赶车的,他又是驭马,
他是任性,他又是法律。
叹息着,往掌心啐口吐沫:
——拽住,拉车的荣誉!
下流奇迹的歌手,
真棒,肮脏的傲慢者,
重量级拳手迷恋的是
石头,而不是钻石。
真棒,鹅卵石的雷霆!
打着呵欠,得意洋洋,——重新
驱动马车——张开
赶车的六翼天使的翅膀。
1921.9.5
(汪剑钊 译)
青春
1
我的青春,我那异己的
青春!我的一只不配对的靴子!
眯缝起一对红肿的眼睛,
就这样撕扯着一页页日历
从你全部的收获中,
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
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你常在夜半梳理着头发,
你常在夜半来磨快箭矢,
你的慷慨像石子似地硌着我,
我蒙受着别人的罪孽。
不曾到期我就向你交还权杖
莫非是心里贪图美味佳肴?
我的青春,我迷惘的
青春!我的一块红色的布片!
1921.11.5
2
很快从燕子——变成女巫!
青春!我们马上将告别……
让我与你在风中小站片刻!
我黝黑的青春!请安慰你的姐妹!
让紫红的裙子像火苗一般闪烁,
我的青春!我肤色黝黑的
小鸽子!我的灵魂的碎片!
我的青春!安慰我,跳舞吧!
挥舞着天蓝色纱巾
喜怒无常的青春!我俩
尽情儿玩耍!跳吧,跳得热火朝天!
别了,我金色的青春,琥珀的青春!
我不无用意地握起你的双手,
像告别情人一般与你告别。
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青春——
我的青春!走吧,去找别人!
1921.11.7
(汪剑钊 译)
去为自己寻找可靠的女友
去为自己寻找可靠的女友,
那并非依仗数量称奇的女友。
我知道,维纳斯是双手的事业,
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
自崇高而庄严的沉默,
直到灵魂的肆意践踏:
从我的出生直到停止呼吸——
跨越整个神性的梯级!
1922.6.18
(汪剑钊 译)
生活说着无与伦比的谎话
生活说着无与伦比的谎话:
高于期待,高于谎言……
可是,凭藉着所有脉搏的颤动,
你就会懂得:什么是生活!
仿佛你躺在铁锈中:振响,靛蓝……
(你躺在谎言中也成!)热气,巨浪……
数百根尖针——透过忍冬花——嘟哝着……
快乐起来吧!——喊道!
朋友,不要责备我,我们的
肉体和灵魂受到了怎样的
迷惑——喂,你瞧:前额还顶着梦。
因为呀,——为什么歌唱呢?
溶入你的寂静之白色的书籍,
我这粗鲁的人悄悄低下额头:
因为手掌——―就是生活。
1922.7.8
(汪剑钊 译)
我的日子
我的日子是懒散的,疯狂的。
我向乞丐乞求面包,
我对富人施舍硬币。
用光线我穿过绣花针眼
我把大门钥匙留给窃贼,
以白色我搽饰脸色的苍白。
乞丐拒绝了我的请求,
富人鄙弃了我的给予,
光线将不可能穿越针眼。
窃贼进门不需要钥匙,
傻女人泪流三行
度过了荒唐,不体面的一日。
绿豆 译
诗歌在生长
诗歌以星子和玫瑰的方式生长,
或好似那不曾为家人所期望的美人。
对于所有的花环和最高荣耀
一个答案:它从那儿到达我这里?
我们在睡,忽然,移动在石板上,
天国那四瓣的客人出现。
噢世界,捉住它!通过歌手-在睡梦中-被打开了
星子的规则,花朵的公式。
绿豆 译
我的窗户
我的窗户非常的高。
你将不可能以你的手指够着它。
仿佛是我阁楼墙上的十字架
太阳已开始在徘徊逗留。
窗栏正如一个精致的十字形。
宁静。-尽管不朽。
我想象它仿佛就是我
被安葬在天国中。
绿豆 译
我体内的魔鬼
我体内的魔鬼没有死去,
他活着,活得很好。
在肉体中仿佛在监禁中,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单人牢房,
世界不过是在高墙之内。
出口由刀斧组成。
那个蹒跚的小丑
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在肉体中仿佛享有荣耀,
在肉体中好似身穿官制袍服
愿你活到永恒!
珍惜你的寿命。
唯独骨子里的诗人
如同生活在谎言中。
不,我雄辩的兄弟,
我们已不会有多少趣事。
在肉体中就象身披
父亲的睡服
我们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我们枯萎在温情中。
在肉体内如同圈进牛栏,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锅炉。
奇迹在消逝
我们不去认领。
在肉体中仿佛落进沼泽。
在肉体中好似埋入地窖
在肉体内仿佛就是在最遥远的
流放中。它在枯萎。
在肉体内如同身陷一个秘密。
在肉体内就仿佛卡在一张
铁面具的钳中。
绿豆 译
无题诗三首
1,
我乐意生活地毫无瑕疵,又简单。
象一部日历——一柄钟摆——一个太阳。
一种精妙比例的世俗隐逸者,
明智如同每件上帝的创造物。
明白精神是我的伴侣,精神又是
我的向导。
未经通告的进入,如一线光,一瞥注视。
如我所描写的去生活:简洁,无暇纰——
上帝指定的方式,但朋友不会。
2,
我的血管猛然被砍开:无法遏制,
不能回复,生命向前喷涌。
稳稳拿住您的碟和碗!
每只碗很快将会太浅,
碟子太平扁。
漫过边沿,远远地
渗入黑暗的泥土,去肥沃莠草。
不可逆转,无法遏制,
不能回复,诗歌向前喷涌。
3,
用这只手,海员以它
曾在方圆数百里吹响号子,
用这只手,它曾在夜间伪造颂歌,
象一个文盲,我划下X。
如果那还不够,我预先同意!
将它俩都剁下,因此在夜间,
喷涌着,愉悦的红色巨浪
将淹湮墨水的小河!
绿豆 译
刀刃
在我俩之间躺着一把双面刃。
誓言将在我们的思想里生存……
但是热情的姐妹们在这里!
但是兄弟般的激情在这里!
是如此一个混合物
风中的大草原,和嘴唇吹拂
中的深渊……剑,拯救我们
远离我俩不朽的灵魂!
剑,摧折我们又刺透我们,
剑,处死我们,但是懂得,
有如此般真理的极至
存在,如此一片屋顶的边缘……
双面刃在播种不和?
它也将人们聚拢!在海岬开凿一个洞,
将我们聚拢,恐惧中的守护者。
伤口插入伤口,软骨刺入软骨!
(听!如果一颗星,在陨落……不是为了一个,从船上坠入大海的孩子的许愿……这里是海岛,为每一个和每份爱情的海岛……)
一把双面刃,倾入
蓝色,将变成红……我们揿按
双面刃插入自身,
最好是躺下!
这将是个兄弟般的伤口!
以此方式,在群星下,没有任何
罪恶……仿佛我俩是
两兄弟,为一把剑所焊接在一起!
绿豆 译
致勃洛克(选九首)
(一)你的名——手中的鸟
你的名——手中的鸟
你的名——舌尖的冰。
双唇只需一碰就行。
凌空抓住的飞球,
嘴里衔着的银铃。
抛进沉静池塘的石——
溅起的水声如同你的姓名。
黑夜马蹄声碎——
踏出的是你的响亮的名。
扳机对着太阳穴一勾——
响声就是你的姓名
你的名——啊,不能说!——
你的名——眸上的吻
留在眼睑上的冷的温存。
你的名——雪上的吻。
想着你的名字——如同啜饮
冰凉浅蓝色的泉水——梦亦深沉
1916年4月15日
(二)温柔的幻影
温柔的幻影,
潇洒的侠客,
你在我青春的生命中
充当什么角色?
身披雪的衣衫
你在蒙蒙中伫立着
雾霭稀薄。
不是风儿吹我
满城东藏西躲。
唉,已经三个夜晚
我总觉得冤家在追迫
天蓝的眼睛,
雪一般的歌手——
你给我招来灾祸。
雪的天鹅
在我的脚下将羽毛铺开。
羽毛纷纷扬扬
慢慢地在雪地上飘落。
我踏着羽毛
向门口走去,
门后——是亡殁。
他在兰色的窗外
为我歌唱,
他的歌声
像遥远的铃声荡漾,
像天鹅的呼叫,
把我召唤——
唤声悠长悠长。
可爱的幻影!
我知道,我梦中万物繁纷。
恳求你,施以慈恩:
消逝吧!阿门,阿门,
阿门。
1916年5月1日
(三)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你会窥见茫茫的暮霭。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风雪会把你的脚印掩埋。
穿过默默无声的雪障。
冷漠的你,从我窗前走过,
你是我心中幽静的光亮,
我的好人儿呦,你是上帝的使者。
我不会觊觎你的灵魂!
你的路程畅通不折。
我不会把自己的钉子钉入
你那被吻得苍白的手窝。
我不会呼唤你的名字,
也不会伸出双臂抒怀。
我只是面对蜡黄的圣颜
远远地朝你顶礼膜拜。
雪花漫天徐徐飞舞,
我会在雪地上跪下来,
那会儿是你在雪的寂静中
大步走过的地带——
为了你那神圣的名字,
我要亲吻那儿傍晚的雪埃,
幽静的光亮,神圣的荣耀——
我灵魂的主宰。
1916年5月2日
(四)野兽需要窝
野兽需要窝,
朝圣人需要路,
死人需要灵柩。
人人有自己需要的物。
女人需要说谎,
沙皇需要统治,
我需要颂扬——
你的名字。
1916年5月2日
(五)在我的莫斯科——圆顶灿烂红似火
在我的莫斯科——圆顶灿烂红似火,
在我的莫斯科——洪钟鸣奏声大作,
在我的莫斯科有成排的棺椁——
棺里长眠的是皇后与皇帝。
你不知道,克里姆林宫的霞光
呼吸轻松胜过大地任何地方!
你不知道,我为你从晚霞到天亮——
祈祷在克里姆林宫里。
当你漫步在自己的涅瓦河畔,
殊不知我正在莫斯科河的岸边
垂首伫立,一盏盏路灯
已在眨眼灭熄。
我爱你爱到彻夜不能合眼,
我听你倾诉听到彻夜失眠——
直到敲钟人在克里姆林宫大院
从梦中惊起。
可是我的河渠——与你的河渠,
可是我的手臂——与你的手臂
不能相聚,只要晚霞追不上晨曦——
就是我的欣喜。
1916年5月7日
(六)以为他——不过是个人
以为他——不过是个人!
迫使他——死去。
他死了。永远死了。
——请你们为死去的天师哭泣1
日落时分他在歌唱,
歌唱黄昏的绚丽。
三支蜡烛熠熠闪闪
好像是迷信的礼仪。
他浑身放射着光芒——
宛如滚烫的琴弦绷在雪原上。
三支蜡烛迎着发光的物体——
迎着灿烂的太阳!
啊,大家瞧——陷得多么深呀,
发黑的眼睑!
啊,大家瞧——断得多么惨呀,
他的翅膀!
黑色的人在诵读经文,
无聊的人群踱步彷徨…。。
——歌手已经成了死人
正在为复活欢畅。
1916年5月9日
(七)那片树林的后边——应该是……。。
那片树林的后边——应该是
我住过的村庄。
爱情比我想像得——应该
更简单更清爽。
——喂,混蛋,累死你们!——
他欠起身,扬起鞭。
吆喝一声——抽了一下,
叮叮当当铃铛又响个没完。
枯槁可怜的庄稼地里
竖立着一根又一根木杆。
天空下,电缆线吟唱着
死亡之歌,一遍又一遍。
1916年5月13日
(八)马蝇成群,围着……
马蝇成群,围着无精打采的瘦马飞旋,
卡卢加家乡的红色土布,被风吹起如帆,
鹌鹑在啼叫,寥廓无垠的天,
钟声如浪,滚过起伏的麦田,
大家谈论德国人,直到谈得厌烦,
一个黄澄澄的十字架,耸立在蓝树林的后边,
暑热令人惬意,万物光辉灿烂,
还有你的名字,听起来如天使一般。
1916年5月18日
(九)瞧,他已疲于异国转战
瞧,他已疲于异国转战——
身为首领已没有侍卫。
瞧,他从山涧急流中捧水解渴——
没有了国土只剩个爵位。
本来他在那里样样俱全:
母亲,粮食,王国,部队。
你的遗产珍贵啊——要管理好,
无朋无友之辈!
1921年8月15日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从昏沉的屋里走上——街。
人们想的是:妻,女,——
而我只记得一个字:夜。
为我扫街的是七月的——风。
谁家窗口隐约传来音乐——声。
啊,通宵吹到天明吧——风,
透过薄薄胸壁吹进我——胸。
一棵黑杨树.窗内是灯——火,
钟楼上钟声,手里小花——朵,
脚步啊,并没跟随哪一——个,
我是个影子,其实没有——我。
金灿灿念珠似的一串——灯,
夜的树叶味儿在嘴里——溶。
松开吧,松开白昼的——绳。
朋友们,我走进你们的——梦。
飞白 译)
像这样细细地听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飞白 译)
参考资料
茨维塔耶娃,M.I..《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网络版.
最新修订时间:2024-12-05 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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