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往事》是
墨白创作的短篇小说,由《时代文学》出版。收入2001年5月四川文艺出版社版《
事实真相》。
小说原文
夏日往事
墨白
红旗下午上学的时候没有叫到东方,那个时候东方他爹孙老成正蹲在
屋山下面吃饭,他放下粗瓷大碗用铡钉一样的手指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没有回来,这个鳖孙家儿!说完站起来就往厕所里去,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光背上的汗珠子在强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孙老成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红旗说,妈那个X,啥也不是,他怕推磨!孙老成说完又走,红旗看着他的赤脚荡起的那溜白色的尘土,就有些茫然,片刻,他才回过头来沿着街道匆匆往学校里走。
七月里的
颍河镇,仿佛一副蒸笼,热。红旗现在行走在他熟悉的教育街上。街道两边的房子都冒着汗,没有风,树像一些梦中的植物一动不动,四周只有
知了连绵不断的嚎叫声。然而知了的叫声却离红旗很远,他在一心一意地想着东方。上午放学的时候,红旗对东方说,咱走吧。东方却拉拉他,偷偷地对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又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
装模作样地演题。学习委员等不及了,就说,一会儿恁自己去送吧。学习委员一走,他们相视一笑,就蹿到讲台上,从兜里掏出粉笔在
黑板上写起来。红旗写的是:
刘少奇,
上街去赶集,
弯腰拾块西瓜皮,
还想吃还想卖,
还想给王光美……
写到这里红旗停住了,他对东方说,哎,留一块的留咋写?东方就顺手给他写了一个留字。红旗把留字写在王光美的后面又写了两个字:一块。这样最后一句就成了:还想给王光美留一块。之后他就用手把东方写的那个留字擦掉了。红旗说,你写的啥,我看看。红旗来到东方的身后,就看到了东方写在黑板上的顺口溜:
报告司令官,
没有裤子穿,
穿个小裤权,
露着小鸡巴。
红旗笑了,说,鸡巴是啥?
东方说,鸡巴就是这。说着东方朝自己裤裆里捞摸一下说,就这,男的都有。你忘了,咱孔老师说这是生殖器,可俺妈说这是家伙。
红旗的脸红了,红旗说,你咋知道恁些?
东方说,有一回我去老师厕所里解溲,我想看看老师咋解溲哩,我心里扑扑咚咚地蹲在那里,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老师来,就这个时候我听到女厕所里进了人,—听她们说话我就知道是孔老师和曾老师,她们说鸡巴就是生殖器。
红旗说,后来呢?
东方说,后来就听见哗哗的洒尿声,吓得我提起裤子就往外跑。
红旗被东方的讲述所吸引,红旗说,恁妈说家伙你咋知道?
俺妈和咱队里的妇女在场里翻麦,一头驴在肚子下多长出—条腿来,那是驴圣。俺妈就对新民婶子说,唉,恁家新民的家伙有驴圣粗没有?新民婶子生气了,她对俺妈说,恁男人的家伙有驴圣粗。俺妈就笑了,俺妈说,你巴不得哩,粗了得法。
东方把红旗的眼睛都讲直了,可是红旗却说,你妈是个流氓。
东方说,你妈才是个流氓,你妈不是流氓你是从哪儿来的?
红旗说,从河边树林里锛哩,俺妈说我是从河边树林里锛出来的。
东方说,恁妈骗你,你是恁妈跟恁爹睡觉睡出来的。
红旗恼了。红旗说,你骂人,你是恁妈跟恁爹睡觉睡出来的?你骂人我对孔老师说。
东方笑了,他拍拍手上的粉笔沫子说,你是个笨蛋。东方说完回到桌子边背起书包就走了,把红旗一个人丢在了教室里。红旗呆呆地站着,他对东方的话有些懵懵懂懂,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对老师说还是不对老师说呢?最后他还是决定不对老师说,因为他有些怕东方。东方是他家那条街上的孩子王,班上数他大,按年龄都该读初中了,他说不给谁玩就不给谁玩。于是红旗准备去追东方,告诉他自己不对老师说。可是当红旗背着书包跑出四(1)班的教室时,在操场上他没有看到东方。红旗想,这家伙,跑恁快!红旗背着书包跑出五七小学的大门,在街道上也没有看到东方的影子,他心里就有些惶惶不安。红旗沿着晃动着水汽的大街往家走,在路过东方家门口的时候,他渴望着看到东方,可是东方家的房门却锁着。红旗停下来回头望望,路上除了—些陌生的行人仍旧没有东方的身影,这使他感到茫然。红旗本想吃了饭早早地去找东方一块来上学,可是回到家他爹妈正在推磨磨面,等他吃了饭来到东方家的时候,才知道东方今天上午压根就没有回来。上午放学的事儿又一下子涌进红旗的脑海,他一路小跑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打过预备铃,校园里到处都是歌声,可奇怪的是他们班里却鸦雀无声,他还以为孔老师坐在讲台上,但他走进教室后并没有看到孔老师。红旗想,这就怪了。他正想说一句能使大家发笑的话,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止住了,红旗看到了正躺在桌子上枕着书包睡觉的东方。睡觉的东方把裤子褪到腿弯上,他两腿之间的鸡巴硬硬地亮在全班同学的面前。红旗看到班里的女生都害羞地趴在桌子上,而全班的男生都显示出一种兴奋的神情来。有一个男生朝红旗做个不要出声的手势,红旗就
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他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一样
屏着气,等待着他们的班主任孔老师的出现。
红旗知道东方是班里有名的瞌睡虫,他只要往桌子上一趴,就能睡着,在过去的时光里他曾经一次次被老师拧着耳朵掂起来。大多是上语文课的时候,孔老师用荆条做成的教鞭把
黑板敲得叭叭响,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往前看往前看。一班四十多个学生都坐好了,惟独东方趴在桌子上睡。红旗推推他,东方却在下面用脚踢他一下,红旗就知道东方并没有睡着,知道他在搞恶作剧。孔老师握着教鞭挺着鼓鼓的胸膛走过来,伸手拧住了东方的耳朵把他掂起来,拉着他就往教室后面走。东方惺忪着眼睛就是不走,他的手不去护自己的耳朵,而是一把抓住孔老师雪白的胳膊一手扯住孔老师的花衣衫往她怀里拱,他的头挤在孔老师的奶子上,孔老师就兴奋地叫起来,嘴里叫着好呀好呀你个
孙东方,硬是用胸膛推着他掂着他的耳朵来到教室后面的墙根上。那时全班的学生都扭过身来往后看,孔老师扯一下自己的衣衫,脸红得像块红布,她说,站好!而后拢一拢她的短发,用挖苦的语调说,明个叫恁爹把床给你搬来!东方不说话,勾着头去看孔老师的裤子。由于用力,孔老师的裤子偏开门上的扣子全开了,有一侧的裤腰垂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红裤头,东方看着看着就笑了。
孔老师伸手拧着他的嘴说,笑,叫你笑!
东方的嘴被拧到一边去,但他仍用那张嘴说,你的裤子。孔老师用手一摸裤腰,脸更红了,她伸手给了东方一个耳光,说,流氓!孔老师说完转身就往讲台上走,东方就跟在她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做鬼脸,惹得全班学生
哄堂大笑。孔老师一转身看到了他,说,
孙东方,给我滚回去!
东方说,中,我滚回去。说着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举起手,一动不动地望着孔老师。
孔老师说,又弄啥了?
孙东方说,老师,我提个问题。
孔老师说,有屁快放。
东方说,你刚才说我是流氓,我想问问啥是流氓?
孔老师气得抓起教鞭敲了—下桌子,说,你就是流氓!
东方说,我看见你的红裤头就是流氓吗?
孔老师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东方就更加得意,他说,那你跟刘群在后面的队部里亲嘴儿是不是……
东方还没有说完就止住了,他连忙把头勾下去,站得老老实实,班里也—下子静得没人似的。同学们看到管校的老贫农刘老头进来了。刘老头头上扎着—条羊肚子毛巾,眼角里长着黄色的眼屎,但学生们都怕他,谁有了错他可以把你告到大队革委会去。他儿子刘群是革委会主任,能扣你家的工分扣你家的口粮,所以老贫农一来班里就静了下来。刘贫农说,准乱给我拉出去!说完转身就走。果然没人敢乱了,
孙东方趁势回到座位上,可没过—会儿他就趴在桌子上真的睡着了。现在他伸开四肢躺在桌子上枕着书包那就更不用说了,问题是他的裤子,他的裤子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给他扒到腿弯处,露出了他的鸡巴,或许是憋尿的缘故,他的鸡巴坚硬地朝上挺着。现在班里的男生都静静地坐着,没有—个人敢发出声音,由于紧张,他们个个都汗流浃背,他们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小小的鸡巴,而是—头沉睡的雄狮,他们不敢去惊醒这头沉睡的雄狮,他们也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既兴奋又紧张,他们望着那个鸡巴,好像面对着无数难解的谜,那鸡巴既深奥又难懂,他们不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出个什么结果,由于长时间的等待,由于炎热,他们的情绪变得有些
焦躁不安,目光开始有些闪烁不定。到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从热浪里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仿佛一股清泉流进了干裂的土地里,叽都没叽一声就干涸了。红旗听出那是孔老师的脚步声,他屏住气,把目光移向教室门口,孔老师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孔老师最初也为班里的寂静感到惊奇,她不知道班里发生了什么事,她走上讲台,说了—声上课。可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班里的学习委员喊起立的声音,她寻视了一下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桌子上睡觉的东方,她一下子明白了寂静的根源,她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里。孔老师拿着那根荆条做成的教鞭,走到东方的面前,
怔怔地看着东方那个挺拔的鸡巴,她的脸色慢慢地蜕变得像—片灰色的晚霞,那霞光灼烧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放射着一种没人能看得懂的光芒,那光芒驱使着她手中的教鞭,那根灰白色的连皮子都没剥的荆条教鞭,那根使用得光滑无比的教鞭慢慢地抬了起来,伸到了东方的鸡巴跟前。午后的阳光穿过南面的窗子斜照过来,正好落在那根教鞭和东方的小鸡巴上,那根教鞭在接近那个鸡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红旗看到孔老师手中的教鞭又慢慢地离开了,慢慢地离开,等离开有两尺远的时候,那根教鞭在明亮的阳光下又猛地回击到东方的鸡巴上。寂静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了那根教鞭击打在东方鸡巴上的声音,那声音来得突然,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声炸雷在那些孩子们的心中爆响,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事隔多年,每当红旗对别人讲起那一幕时,仍不能用准确的词来形容那根教鞭击打在东方的生殖器上所发出的声音,他只是这样对别人说,那一鞭下去,我就看到东方从桌子上滚下来,他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发出鬼一样的嚎叫声。
有人问,他是装的还是真睡着了?
红旗说,我也说不准。起初他可能是装哩,想搞个恶作剧,可是他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有人问,那—年东方有多大?
红旗说,十四。他是俺班上年龄最大的一个,上学晚,又不好好地干,一连蹲了两级。
有人问,那—年孔英有多大?
红旗说,十八,比东方整整大四岁。
红旗还要说什么,抬头看到
孙东方推着烤红薯的车子从东边的街道里走过来,红旗就对围着的人说,好了好了,我还要做生意。
众人也都看到了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吆喝着卖红薯的东方朝这边走过来,就都知趣地散开了。红旗一边用
鸡毛掸子扫着他摊子上的布匹,—边看着东方推着车子走过来。东方已经老了,老得已经像当年他爹一个样子了。不知怎地,红旗就想起了当年壮得像头牛的孙老成,想起他蹲在自家屋山的阴影里穿着裤头满头大汗吃饭的情景,记得他匆匆地在阳光下穿过操场往教室里奔跑的情景。那个遥远的如同梦境—样的下午,东方鬼一样哭嚎声引来了学校里的所有老师,但是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在内也没能止住东方的哭嚎。东方躺在地上,身子曲蜷得像一只油炸的马虾,他双手捂在腿间,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冒出来。孔老师则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勾着头站在教室外边的
树阴里,这个做了不到一年老师的女孩子被这突来的事变弄得惊慌失措。
校长说,你到底打着他哪了?
孔老师不说话,她勾着头,右脚一下又一下地踢着左脚。校长就让一个男老师喊个学生过来,那个老师刚好喊着红旗。校长对红旗说,恁老师打着东方哪了?
红旗看了孔老师一眼,他看到阳光穿过被风舞动的树叶把孔老师的脸打得花花搭搭的。
校长说,别害怕,说,打着哪了?
红旗说,鸡巴,打着鸡巴了。说着,他学着东方也往自己的裆里捞摸了一下又说,就这,孔老师说这是生殖器。
校长说,好了好了。
校长刚五十出头,可已经谢了顶,还长着个酒糟鼻子。校长用手掌擦了下头上的汗对身边的男老师说,你去喊一下刘主任。校长说完又对身边的红旗说,你回去把东方他爹叫来。那个遥远的下午,红旗像—条狗穿过洒满焦毒阳光的街道,他一路小跑,汗水湿透了他的汗衫和裤衩,当他来到东方家里的时候,孙老成正在他家的树阴里睡觉。树阴已经慢慢地离开他,树冠边缘花花搭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这使红旗想起了那个站在教室门口树阴下不知所措的孔老师。红旗蹲下来朝孙老成喊,咳,醒醒。孙老成迷迷糊糊地看了红旗一眼说,去去去。孙老成一翻身,给了红旗一个宽厚的脊梁,那个脊梁上印满了苇席的花纹。红旗用手推了他一下,说,咳,东方被人打着了。孙老成一下从席子上坐起来,他擦了—把头上的汗,惺忪的眼睛里充满了红丝,他说,谁打着东方了?
红旗说,俺老师。
孙老成说,恁老师,哪个老师?
孔老师。
孔祥礼的闺女?
红旗说是哩,打着他的鸡巴了。红旗站起来朝裆里捞摸了—下说,就这,哭得像杀猪—样。
孙老成不再说话,他从席子上站起来穿上鞋子就往外走,红旗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他看到孙老成的脚荡起了一路的白尘,当他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孙老成已经穿过了空荡荡的操场。有人说,
孙东方他爹来了。可孙老成谁也不理,他拨开人群走进教室,来到还躺在地上的东方身边说,别哭,打着哪啦?
孙老成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几个老师说,恁就这样看着他躺在地上?
校长说,谁敢拉,谁拉他骂谁。
孙老成用脚踢了一下东方说,起来。东方就乖乖地提着裤子从地上爬起来,孙老成一把扯住了他的裤子,说,别穿,叫我看看。孙东方光着下身站在那里,他的鸡巴现在变得又红又肿。
孙老成说,尿,尿个试试。
东方说,疼,尿不出来。
孙老成回头对校长说,孔祥礼的闺女哩?
校长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孙老成说,有啥好说的,她把俺的鸡巴打坏了!鸡巴坏了就成了废人了,他成了废人了我就绝户了!这是小事?断子绝孙呀,放到你身上试试……孙老成突然止住了,他看到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看到那个人就把要说的话止住了。他说,刘主任,你来得正好,你看,俺东方的鸡巴被老师打坏了。
刘主任却不理他,而是拉着孙老成走到讲台上,他一脸严肃地说,你给我念念这首诗。
孙老成看了一遍那首打油诗说,我念这干啥?我又不是跑到这儿给你念诗的,我是来看我儿的,俺东方的鸡巴被打坏了。
刘主任说,你儿子的鸡巴有多重要?我问你,谁是我们的红司令?
红司令?孙老成说,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
对呀,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可你看看这上面写的诗,报告司令官,没有裤子穿,穿个小裤衩,露着小鸡巴。我问你孙老成,你没有裤子穿吗?你的裤衩露着鸡巴吗?我们是
人民公社,我们是社会主义,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你却说没有裤子穿,你这不是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吗?你是反革命你知不知道?就这就能判你个十年八年的!
孙老成急了,他说,我啥时候说了?
刘主任说,你没说?这首诗是不是你儿子写的?刚才我就是去对笔迹去了。你儿子在
黑板上写这种反动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是谁教的?是你!
孙老成的脸色变得猪肝一样,他说,咋是我?俺东方的鸡巴被打坏了,你咋把这事儿歪到我头上?
刘主任厉声地说,歪?他伸手拿起那根教鞭指着黑板上的诗说,这是歪吗?这是事实,铁证如山!
这时校长走过来说,好了好了,孙老成,你先回去给孩子看病吧,这事以后再说。校长说完就推着孙老成往外走,他回头问
孙东方,你管走吗?
孙东方说,不管走。
校长说,那就让你爹背着吧。老成,赶紧回去给孩子看病。孙老成回头看了刘群—眼,又看了校长一眼,就回过身半蹲在地上,让儿子趴在背上,他背着他儿子穿过操场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在后来的十多天里,孙东方一直没有去上学,校长到他家看过两次,孔老师她爹孔祥礼也抱着两个大西瓜去看过。孙东方先是尿了几天血,后来那鸡巴就渐渐地消肿了,孙老成也没有再去找事儿,关于
那首反动的打油诗刘主任也没有再去追究,有关鸡巴的事件好像已经风平浪静了,可是等到这年的暑假,也就是工农兵大学生推荐政审的时候,这件事儿又突然闹大起来。孔祥礼的女儿孔英被大队里推荐上大学,表也早已填好了,这回是上边的干部下来搞政审,政审也完了,这天搞政审的干部由大队革委会主任刘群陪着在孔祥礼家吃饭,菜刚摆到桌子上,孙老成就领着他的儿子
孙东方进来了。那一天镇上的好多人都跟在孙老成的后面,孙老成一边在街走一边对看到他的人打招呼。孙老成说,我要到孔祥礼家去,他闺女把俺东方的鸡巴打坏了。孙老成就这样领着他的儿子走进了孔祥礼家,孔祥礼从凳子上站起来说,老成,你来了。
孙老成说,你闺女哩?
孔祥礼说,在厨房里帮她妈做饭,我今天有客,正好你来陪吧。
孙老成说,我不是来陪客哩,你叫孔英出来。
刘群厉声地说,孙老成,你想弄啥?
可是孙老成不理他,仍旧对孔祥礼说,我不是来陪客的,你叫孔英过来。
孔祥礼无奈,就朝屋里喊一声,孔英就走出来。孙老成看看孔祥礼,又看看孔英,最后他看着刘群和那两个政审干部,对东方说,把裤子脱下来。
孙东方就把裤子脱下来,孙老成指着东方两腿之间那根软软的垂着的鸡巴说,拨弄拨弄。东方就用手去拨弄他的小鸡巴,可是拨弄了半天那根鸡巴也没有硬起来,仍旧软踏踏的,像一根霜打的黄瓜。
孙老成说,这恁都看见了吧?咋弄都硬不起来,硬不起来鸡巴就坏了,鸡巴坏了他人就废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人废了我还有啥熬头?
刘群叭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孙老成喝道,孙老成,你反了!
孙老成不慌不忙地说,你使恁大劲干啥?我又不是来找你说话。
刘群说,不准你在这里闹事。
孙老成说,你不就是主任吗?主任就不让群众说话了?我知道你恨俺东方,东方看见你跟……说到这儿孙老成把话止住了,他看着那两个政审干部说,今天我是来给这两位领导来反映情况的。
刘群说,你反映个啥……
那个年龄大些的政审干部伸手拦住了刘群,他对孙老成说,说,你把话说完。
孙老成说,我不说,叫俺东方说。
政审干部看着东方说,你说,你看见啥了?
东方指着孔英说,我看见她跟刘群在大队部里脱了裤子睡觉,我们好几个都看见了,新村,河水,新社,还有跃进,我们都看见了。
刘群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铁青,他伸手指着孙老成说,孙老成,这话是你教的,我可是革委会主任,你诬陷我,你今儿个不把事给我说清楚,我抓你的阶级斗争!说完他谁也不理,持着—脸
横肉拨开人群走了。
镇上的人很快就把消息传开了,人们都等着看孙老成游街,可是一直等到秋天,也没见有动静。镇上和别村被推荐上学的青年都走了,只有孔英没有接到通知,孔家的人知道这事儿坏在孙老成手里。孔英和刘群的事儿一传开,孔英也没脸到学校去,也不去队里上工,—个大闺女整天在家里捂着。孔祥礼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就跟老婆说,找个婆家嫁出去吧。接着就找媒人说了一个远道的人家。好在男方那边有孔英的一个表姐在,知根知底,小伙子在内蒙古当兵,听说已经提了干,将来孔英还可以去做随军家属。他们之间互相寄了—回照片,这事儿就定了。孔祥礼两口子出了一口长气,和男方商定结婚的日子定在农历十月十二。那天男方来接孔英的马车上午九点就来到了镇上。孔家的人正忙着往马车上装嫁妆,谁知这个时候孙老成领着他的儿子又出现在孔家的大门前。孔祥礼—看见孙老成腿就发抖。孔祥礼说,你来了?
孙老成说,我来了。孙老成对来迎亲的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说,他闺女把俺儿子的鸡巴打坏了。东方这回没等他爹命令就把裤子脱了下来,用手拨动着他的鸡巴。孙老成指着东方的鸡巴说,你们看,这软的还像个鸡巴吗?给他喂食也吃不成了,这鸡巴无论咋弄都硬不起来,硬不起来鸡巴就坏了,鸡巴坏了人就废了,你说是不是?
孔祥礼颤抖着声音说,那你说咋弄吧?
孙老成说,咋弄?我把他交给你了。
孔祥礼说,你交给我咋弄?
孙老成说,你不是有闺女吗?她把俺的鸡巴打坏了,你再让她给俺治好。
孔祥礼哆嗦着说,咋个治法?
孙老成说,让她跟俺儿睡觉,给他暖,让鸡巴放到那里面暖。
孔祥礼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指着孙老成说,你……你欺负人!
孙老成说,我咋欺负你了?我都断子绝孙了,让你闺女给俺儿睡一觉就算欺负你了?
他们正说着,刘群拨开人群走过来,他指着孙老成说,孙老成,人家这可是
军婚,破坏军婚犯法你知道吗?
孙老成说,我咋破坏军婚了?
刘群说,你这是干啥?
孙老成说,我让他来给俺儿子看鸡巴。
刘群骂到,鸡巴鸡巴,鸡巴长到你嘴上了!他对身后的几个民兵说,给我抓起来,游街!
还没有等孙老成明白过来,几个民兵上来就把他扭住了。刘群说,妈那个X,把他的衣裳扒光,光留个裤头。几个民兵按照刘群的命令做了,刘群看了还觉得不解恨,又找了—把剪刀把孙老成的裤头捅了一个口子,让孙老成那丑陋不堪的一嘟噜都露在了外边,刘群一边剪一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张口合口鸡巴!刘群说完一扬手说,游街!
一个民兵说,这个小坏蛋呢?
刘群说,带上,一块儿游!
那个秋末的上午,孙老成父子脖子里一人挂一块写有
现行反革命的纸牌子冻得哆哆嗦嗦地在大街上走着,他们每人只穿了一件裤头,而且还露着鸡巴,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钢枪的民兵,那—天是农历十月十二。农历十月十二是孔祥礼的闺女孔英结婚的日子,可是等那群人押着孙老成父子去游街之后,孔家的人却不见了孔英的影子。那几个前来迎亲的人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也没有见着孔家的人把孔英找回来,他们只好又把
嫁妆卸下来,赶着一辆空车回去了。孔祥礼的老婆双手抓着脚脖子坐在西斜的阳光里哭泣,从大街上走过的人没有一个能把她劝下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围看的人看到渔夫老鳖一路小跑颠过来,他惊恐的表情被红色的霞光所笼罩。他跑到孔祥礼的身边气喘嘘嘘地说,不……不好了……小英……
人们跟着渔夫老鳖来到了镇子西边的河道里,在河道里那片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芦苇丛中,人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孔英,她的脸色苍白,有血从她的左手腕上流出来,那血已经流得没有—点力气,就像一丝洒在河道里的灰红色的霞光。
后来呢?有人问到。
死了。红旗看一眼刚刚走过去的东方,小声对他身边的那个持着温州口音的女孩说,她死了。
女孩放下手中老大的裁剪刀,喃喃地叫道,就没有救活吗?
没有。红旗—边用
鸡毛掸子扫着布匹一边说,当天就死了。
女孩说,那个孙老成呢?
判了,十年。十年没到头他就死在劳改农场里了。
女孩指着东方的背影说,他结婚了吗?
没有。红旗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天色,说,真快,又该收摊儿了。
说完,红旗回头去看推着烤红薯车子的东方,东方的后背已经有些驼了。红旗一个喝闪打得两眼泪水,在泪水里东方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能听到东方卖红薯的吆喝声很清晰地从街道那边传过来,那声音就仿佛在他身边,这红旗再次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焦毒的上午,他和东方在教室的黑板上写顺口溜和打油诗的情景。
1996年11月作。
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
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颍水》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
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学》《山花》《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踪》、《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
某种自杀的方法》、《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
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黑房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
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
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特警110》《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获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中篇奖、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
作品评论
江媛
性是人类初来的时刻。性使男人成为男人,使女人成为女人。长期以来,中国社会对性的丑化、压抑、遮掩与隐匿,扼杀了青春期少年对性的探索与成长,给少年的成长带了巨大的
心理障碍和性的残疾。
《夏日往事》中14岁的少年东方,带着青春期性的好奇与冲动,在偷窥孔老师与刘群做爱之后,以恶作剧的形式,向老师提出性的困惑。孔老师对于孩子率性的提问,非但不给予帮助,反而举起了教鞭……她提起讲桌上的那根荆条做成的教鞭,走到了东方的面前,她定定地看着东方那个挺拔的鸡巴,她的脸色慢慢地蜕变得像一片灰色的晚霞,那霞光灼烧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放着一种没人能看得懂的光芒,那光芒驱使着她手中那根荆条做成的教鞭,连那根皮子都没剥的灰白色的教鞭,那根她使用的光华无比的教鞭慢慢地抬了起来,伸到了东方的鸡巴跟前。东方坚挺的生殖器唤起孔老师性的冲动,孔英借助性交易谋取现实利益的行为,遭遇到比她小4岁的学生东方的大胆张扬的性的挑衅,性压抑状态下的力量被唤醒并骤然爆发,为排解这种性冲动,孔英举起了
道貌岸然的教鞭,将性压抑和性交易带来的痛苦,宣泄在少年东方身上。由此,少年东方承受了来自中国成人社会对性异化所释放出的邪恶暴行,成为最终的受害者。
下午的阳光穿过南面的窗子正好斜照过来,落在她的教鞭和东方的小鸡巴上。那根在
众目睽睽之下的教鞭在接近那个鸡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红旗看到孔老师手中的教鞭又慢慢地离开了,慢慢地离开,等离开有两尺远的时候,那根教鞭在明亮的阳光下又猛地击回到东方的鸡巴上,寂静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了那根教鞭击打在东方鸡巴上的声音,那声音来的那样的突然,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那声音不大但却仿佛一声炸雷在那些孩子们的心中爆响,他们都惊呆了。性的愉悦与伪善的道德伦理让孔老师陷入矛盾之中,她犹豫了片刻,立即恢复到维护自己虚假尊严的,报复东方性挑衅行为的疯狂中,举起教鞭抽向学生的阳物。
作为引导者的孔老师,一方面暴露了自己性心理的高度扭曲,另一方面扼杀了全班所有少年对性的美好向往和探索。一个民族的
精神残疾,首先是在性上的残疾。教鞭这一卫道者的象征,由一个18岁的女老师抽向自己学生的阳具,这种对性的血腥戕害,是对中国社会谈性色变的极大讥讽。
俺妈就对新民婶子说,唉,你家新民的家伙有驴圣粗没有?新民婶子生气了,她对俺妈说,恁男人的家伙有驴圣粗。俺妈就笑了,俺妈说,你巴不得哩,粗了得法。东方的母亲与新民婶子翻麦的时候,用驴的生殖器的粗细同丈夫的阳具作比较,暗示性的快感。这种对性的丑化,不仅引起了少年对性强烈的好奇心,还给性蒙上了一层见不得人的肮脏面纱。
红旗说,从河边树林里锛哩,俺妈说我是从河边树林里锛出来的。东方说,恁妈骗你。你是恁妈跟恁爹睡觉睡出来的。东方揭穿了红旗的母亲对儿子的性欺骗,指出男女只有通过性结合才能生养孩子的事实。少年通过自身的曲折探索与发现,得出的生命来源的结论,讽刺了文革时期的中国社会粗暴回避性所导致的性教育的空白,给少年的成长带来的阻碍和痛苦。
性交易导致的
性心理变态,促成了孔老师对性的摧残。孔英通过与革委会主任睡觉的方式,获得了老师的职位,继而又获得推荐上大学的资格,然而她打残了学生东方,失去了上大学的资格。孔英割腕自杀,东方一生残疾,只能依靠卖红薯孤独度日。
《夏日往事》的悲剧是性的悲剧,亦即中国人压抑性、丑化性、交易性、塑造性盲公民的悲剧。中国社会处处对性进行丑化、暗示、遮掩和压抑,完全扼杀了少年对性的探索与成长,孔英通过与革委会主任的性交易获得了老师这个职位,却缺乏教师的知识和经验。学校由于性交易得到性心理严重扭曲的老师,性心理扭曲的老师扼杀了孩子们对性探索的权利,并以面目狰狞的卫道者面目,残害少年的阳具。
政治给性涂抹上了虚伪的外衣,革委会主任刘群将少年东方探索性的恶作剧上升到政治角度,并借助手中的权力戕害性,则是文革时期权力扼杀天性的罪恶。刘群这样斥责东方的父亲,我们是人民公社,我们是社会主义,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你却说没有裤子穿,你这不是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吗?就这就能判你个十年八年的!一切灾难性的事实在领袖面前都要呈现出虚假的欣欣向荣,并被包装成各种歌功颂德的繁荣假象。刘群这个借助手中权力为所欲为的官僚形象,彻底摧毁了创造并繁衍人类的性,向人们赤裸裸呈现出黑暗权力戕害性的残酷无情。
《夏日往事》中两个少年和青年孔英的残疾的精神世界,是生活在文革时期一代人的缩影,小说提示人们——中国人在不该丧失的地方丧失羞耻感(丧失人性和真理不感到羞耻),在不该产生的地方产生荣誉感(以反文化、扼杀天性、丑化性、谋求政治资本、实施暴力攫取黑暗的权力为荣),是中国人热衷于政治狂潮扼杀人的天性和心灵良知的秘密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