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八十二首》是
魏晋时期
文学家阮籍创作的一组
诗。这八十二首诗主要抒写阮籍在魏晋易代之际的黑暗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感慨,抒发诗人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的痛苦与愤懑之情。这组诗被视为
正始之音的代表,在中国
诗歌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作品原文
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①。
薄帷鉴明月②,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③,翔鸟鸣北林④。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其二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
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
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
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①。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②。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③。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④。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⑤,岁暮亦云已⑥。
其四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
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其五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
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①。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
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②。
其六
昔闻东陵瓜①,近在青门外②。
连畛距阡陌③,子母相钩带④。
五色曜朝日⑤,嘉宾四面会⑥。
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⑦。
布衣可终身⑧,宠禄岂足赖⑨。
其七
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
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
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
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
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别离。
其八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
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周周尚衔羽①,蛩蛩亦念饥②。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③。
其九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
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
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
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
鸣鴈飞南征,鶗鴂发哀音。
素质游商声①,凄怆伤我心。
其十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
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
方式从狭路,僶俛趋荒淫。
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
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
其十一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其十二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其十三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
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
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
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
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其十四
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
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其十五
昔年十四五⑴,志尚好书诗⑵。
被褐怀珠玉⑶,颜闵相与期⑷。
开轩临四野⑸,登高望所思⑹。
丘墓蔽山冈⑺,万代同一时⑻。
千秋万岁后⑼,荣名安所之⑽?
乃悟羡门子⑾,噭噭今自嗤⑿。
其十六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
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覊旅无畴匹,俛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岂惜终憔悴,咏言着斯章。
其十七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⑴,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⑵,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⑶。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⑷。
其十八
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
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为咸池晖,蒙汜受其荣。
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
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
君子在何计,叹息未合幷。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
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其二十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
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
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
萧索人所悲,祸衅不可辞。
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
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
其二十一
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
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
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
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其二十二
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
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
凤皇鸣参差,伶伦发其音。
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寻。
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
其二十三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
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
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
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露霜。
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
岂安通灵台,游瀁去高翔。
其二十四
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
逍遥未终晏,朱华忽西倾。
蟋蟀在户牖,蟪蛄号中庭。
心肠未相好,谁云亮我情。
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
三芝延瀛洲,远游可长生。
其二十五
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
但畏工言字,称我三江旁。
飞泉流玉山,悬车栖扶桑。
日月径千里,素风发微霜。
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
有些版本作“但畏工言子”,例如:
明 李梦阳(1472-1530)
拔”剑”临白刃。但畏工言“子”。势路口穷达。
明刘成德(约正德年间1505-1521)
但畏工言“子”。势路“自”穷达。
明嘉靖年间《六朝诗集》(蒋应旗序)
但畏工言“子”。下接“贵贱在天命”一首。
明嘉靖(1521—1567)年间陈德文
拔”剑” 临白刃。但畏工言“子”。势路“自”穷达。
《汉魏六朝诸家文集》,《阮嗣宗集》(卷七)明万历年间刻本,程荣校
拔”剑” 临白刃。但畏工言“子”。势路“自”穷达。
其二十六
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
荆棘被原野,羣鸟飞翩翩。
鸾鹥时栖宿,性命有自然。
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
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
其二十七
周郑天下交,街术当三河。
妖冶闲都子,焕耀何芬葩。
玄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
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
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其二十八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
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
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
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
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
俛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
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
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其二十九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
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
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
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
应龙沈冀州,妖女不得眠。
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
其三十
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
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
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
单帷蔽皎日,高树隔微声。
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
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
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
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
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壹。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其三十二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其三十三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其三十四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
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
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其三十五
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
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
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
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
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
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
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
其三十六
谁言万事囏,逍遥可终生。
临堂翳华树,悠悠念无形。
彷徨思亲友,倐忽复至冥。
寄言东飞鸟,可用慰我情。
其三十七
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
临路望所思,日夕复不来。
人情有感慨,荡漾焉能排。
挥涕怀哀伤,辛酸谁语哉。
其三十八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其三十九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其四十
混元生两仪,四象运衡玑。
曒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辉。
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
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
修龄适余愿,光宠非己威。
安期步天路。松子与世违,
焉得凌霄翼。飘飖登云湄。
嗟哉尼父志,何为居九夷。
其四十一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
随波纷纶客,泛泛若浮凫。
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
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
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
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
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
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
其四十二
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
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当融。
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
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
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
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
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其四十三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
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
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其四十四
俦物终始殊,修短各异方。
琅玕生高山,芝英耀朱堂。
荧荧桃李花,成蹊将夭伤。
焉敢希千术,三春表微光。
自非凌风树,憔悴乌有常。
其四十五
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
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
葛藟延幽谷,绵绵瓜瓞生。
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
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
其四十六
鷽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
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
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
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
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
其四十七
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
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
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
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
其四十八
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
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羣。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
其四十九
步游三衢旁,惆怅念所思。
岂为今朝见,恍惚诚有之。
泽中生乔松,万世未可期。
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
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
其五十
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
谁云君子贤,明达安可能。
乘云招松乔,呼噏永矣哉。
其五十一
丹心失恩泽,重德丧所宜。
善言焉可长,慈惠未易施。
不见南飞燕,羽翼正差池。
高子怨新诗,三闾悼乖离。
何为混沌氏,倐忽体貌隳。
其五十二
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
经天耀四海,倐忽潜蒙泛,
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
逝者岂长生,亦去荆与杞。
千岁犹崇朝,一餐聊自已。
是非得失间,焉足相讥理。
计利知术穷,哀情遽能止。
其五十三
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
智巧万端出,大要不易方。
如何夸毘子,作色怀骄肠。
乘轩驱良马,凭几向膏粱。
被服纤罗衣,深榭设闲房。
不见日夕华,翩翩飞路旁。
其五十四
夸谈快愤懑,情慵发烦心。
西北登不周,东南望邓林。
旷野弥九州,崇山抗高岑。
一餐度万世,千岁再浮沈。
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
其五十五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
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
独坐山嵓中。恻怆怀所思。
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携持。
悦怿犹今辰,计校在一时。
置此明朝事,日夕将见期。
其五十六
贵贱在天命,穷达自有时。
婉娈佞邪子,随利来相欺。
孤思损惠施,但为谗夫蚩。
鹡鸰鸣云中,载飞靡所期。
焉知倾侧士,一旦不可持。
其五十七
惊风振四野,回云荫堂隅。
床帷为谁设,几杖为谁扶。
虽非明君子,岂闇桑与榆。
世有此聋聩,芒芒将焉如。
翩翩从风飞,悠悠去故居。
离麾玉山下,遗弃毁与誉。
其五十八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
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
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其五十九
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
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
岂效缤纷子,良马骋轻舆。
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
欢笑不终宴,俛仰复欷歔。
鉴兹二三者,愤懑从此舒。
其六十
儒者通六艺,立志不可干。
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
渴饮清泉流,饥食幷一箪。
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
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
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
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
其六十一
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
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
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垧。
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
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
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其六十二
平昼整衣冠,思见客与宾。
宾客者谁子,倐忽若飞尘。
裳衣佩云气,言语究灵神。
须臾相背弃,何时见斯人。
其六十三
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
翱翔观陂泽,抚剑登轻舟。
但愿长闲暇,后岁复来游。
其六十四
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
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
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
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
其六十五
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滨。
朱颜茂春华,辩慧怀清真。
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
轻荡易恍惚,飘飖弃其身。
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
其六十六
塞门不可出,海水焉可浮。
朱明不相见,奄昧独无侯。
持瓜思东陵,黄雀诚独羞。
失势在须臾,带剑上吾丘。
悼彼桑林子,涕下自交流。
假乘汧渭间,鞍马去行游。
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
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其六十八
北临干昧溪,西行游少任。
遥顾望天津,骀荡乐我心。
绮靡存亡门,一游不再寻。
傥遇晨风鸟,飞驾出南林。
漭瀁滛光中,忽忽肆荒淫。
休息晏清都,超世又谁禁。
其六十九
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
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
彼求飨太牢,我欲幷一餐。
损益生怨毒,咄咄复何言。
其七十
有悲则有情,无悲亦无思。
茍非婴网罟,何必万里畿。
翔风拂重霄,庆云招所晞。
灰心寄枯宅,曷顾人间姿。
始得忘我难,焉知嘿自遗。
其七十一
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
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
蟋蟀吟户牖,蟪蛄鸣荆棘。
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为谁施,俛仰自收拭。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其七十二
修涂驰轩车,长川载轻舟。
性命岂自然,势路有所由。
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
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雠。
更希毁珠玉,可用登遨游。
其七十三
横术有奇士,黄骏服其箱。
朝起瀛洲野,日夕宿明光。
再抚四海外,羽翼自飞扬。
去置世上事,岂足愁我肠。
一去长离绝,千岁复相望。
其七十四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
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
寗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
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
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
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
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其七十五
梁东有芳草,一朝再三荣。
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
岂为明哲士,妖蛊谄媚生。
轻薄在一时,安知百世名。
路端便娟子,但恐日月倾。
焉见冥灵木,悠悠竟无形。
其七十六
秋驾安可学,东野穷路旁。
纶深鱼渊潜,矰设鸟高翔。
泛泛乘轻舟,演漾靡所望。
吹嘘谁以益,江湖相捐忘。
都冶难为颜,修容是我常。
兹年在松乔,恍惚诚未央。
其七十七
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忧。
临川羡洪波,同始异支流。
百年何足言,但苦怨与雠。
雠怨者谁子,耳目还相羞。
声色为胡越,人情自逼遒。
招彼玄通士,去来归羡游。
其七十八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
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
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
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
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
其七十九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其八十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
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
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
忽忽朝日隤,行行将何之。
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
其八十一
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
噏习九阳间,升遐叽云霄。
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
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
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
其八十二
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
荣好未终朝,连飚陨其葩。
岂若西山草,琅玕与丹禾。
垂影临增城,余光照九阿。
宁微少年子,日久难咨嗟。
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其一
①夜中:中夜、半夜。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此二句化用
王粲《七哀诗》诗句:“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意思是因为忧伤,到了半夜还不能入睡,就起来弹琴。
②鉴:照。薄帷:薄薄的帐幔。薄帷鉴明月: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帐幔照了进来。
③号:哀号。
④翔鸟:盘旋飞翔鸟儿。北林:《
诗经·
秦风·晨风》:“鴥(yù)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后人住往用“北林”一词表示忧伤。
其三
①嘉树两句:喻繁盛时情况。嘉树,指桃李。蹊,道路。
②秋风两句:喻衰败时情况。藿,豆叶。
③繁华两句:一切繁华景象都要有衰败的时候,殿堂上面也有一天会长起荆、杞等杂树。
④西山:指首阳山,相传为伯夷、叔齐隐居之处。趾:山脚。
⑤凝霜:严霜。被:覆盖。
⑥“岁暮”句:意为一年已经完了。已,毕。
其五
①赵李相经过:本是表现轻薄子弟的交游。句中的“赵李”。唐.李善注引颜延年曰,是指汉成帝后
赵飞燕和汉武帝
李夫人。后用以泛指结交贵戚。
②《古诗源》评曰:“汉成帝数微行,近幸小臣。赵李从微贱专宠。此借言游侠之俦也。颜延年注谓赵飞燕、李夫人。恐 不可从。”
其六
①东陵瓜:汉初人邵平所种的瓜。《史记·肖相国世家》云:“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
②青门:即霸城门。《三辅黄图》:“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因曰青门。”
③畛:田间的埂界。距:至,达。阡陌:田间小路。这句是说,瓜种得很多,一块地连着一块地。
④子母:比喻小瓜大瓜。钩带:互相串连着。
⑤五色:指各种颜色的瓜。
⑥嘉宾:指买瓜吃瓜的人们。
⑦《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意思是说,树木生得太好(成材料),就会招致工匠来砍伐;油类由于自己能燃烧,所以才招致人们来点火。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如果钱财太多,或者才德出众,也同样会招来祸害。
⑧布衣:指老百姓。因为古代一般平民不许穿丝绸。
⑨宠禄:指朝廷给予的恩荣与俸禄。以上二句是说,当个普通百姓是容易平安无事的,如果有了高官厚禄,那就不好办了。
其八
①周周:《古诗源》注曰:“鸟名,衔羽而饮。”
②蛩蛩:《古诗源》注曰:“亦作邛邛,兽名。相并而行。”
③《古诗源》评曰:“此章为知进而不知退者言,末见己非冲天之质。宜相随燕雀,不宜与黄鹄并举也。盖鄙之之词。”
其九
素质:沈约释为“凋素之质”,即由于凋零而失去华饰与色泽的形体。游:行游之意,故意译为飘游动荡;有人以为“游”是“由”的误字,但无确据。
其十五
⑴昔:从前。
⑵尚:推崇。书诗:书,《尚书》;诗,《诗经》,这里泛指儒家经典。
⑶“被褐”句:《老子》有“圣人被褐怀玉”语,是说圣人身披布衣,胸怀高尚,这里用来表示儒家安贫乐道的志向情操。褐:麻布衣服。珠玉:比喻道德高尚。
⑷颜:指颜回。闵:指闵子骞。两人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安贫乐道的典范人物。期:期望。
⑸轩:厅堂外走廊的门窗。
⑹所思:思念的人,即指颜、闵之类。
⑺丘:坟。蔽:布满,遮掩。
⑻代:一本也写作“世”,可从。同一时:是说世世代代的人都不免一死,这时不同的人都一样了。一说,世世代代的人在死后就变成同一个时代的人,因为人死后便无时代区分了。“时”释为“时代”。
⑼千秋万岁:千万年,极言久远。
⑽荣名:荣禄名位。之:往,到。
⑾悟:一本作“快”,通“娱”,觉得愉快。羡门子: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⑿噭(jiào)噭:同“叫叫”,大喊大叫。自嗤:自我嗤笑。
其十七
⑴临:对着。永路:长路。
⑵九州:我国古代分为九州: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豫州、荆州、梁州、雍州(见《尚书·禹贡》)。此处指极目远望。
⑶离兽:失群的孤兽。
⑷晤言:对坐而谈。晤,对。用自写:以自我排解忧愁。用,以。写,消除。
白话译文
其一
深夜难眠,起坐弹琴,单薄的帏帐照出一轮明月,清风吹拂着我的衣襟。
孤鸿在野外悲号,翔鸟在北林惊鸣。徘徊逡巡,能见到什么呢?不过是独自伤心罢了。
其十五
从前,当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志向崇尚是爱好《尚书》《诗经》。
真可谓身披麻布衣,心怀道德高,我期望跟颜回、阂子骞比美齐名。
如今我打开窗户,面对四周原野,登高远望我心中思念的这些古人。
只见一丘丘坟墓遮蔽一条条山冈,发现千万代人都一样要埋葬入坟。
他们都去世了,过去了千年万年,哪里还看得见他们生前荣禄名分?
于是我领悟了羡门子的神仙追求,不禁大叫起来,嗤笑今日的“愚蠢”。
其十七
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谁是可以与我欢颜笑谈的人?
我的宅门就面对着那条通往远方的大路,但却不见亲友的车马从此经过。
我悄然登高远望九州,只见悠悠的江河把大地分割成一块块的旷野。
天色已晚,一只倦鸟独自向西北飞去,而我却像一只离群的野兽一样孤独地来到了东南方。
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候我格外思念远方的亲友,却只能用自言自语代替与他们的对面交谈。
创作背景
阮籍生活在魏晋之际,原有雄心壮志。曹魏后期,司马氏和曹氏争夺政权,他们大肆屠杀政治上的异己人物,造成异常黑暗、恐怖的政治局面。阮籍随着政治风云日趋险恶,只得放弃了自己的雄心,用佯狂的办法来躲避矛盾,终日饮酒,不问世事,“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虽避免了杀身之祸,但内心极端痛苦。史传记载他“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他把这种痛苦与愤懑在诗歌中用隐晦曲折的形式倾泻出来,就是五言诗《咏怀八十二首》。
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是抒情组诗,反映了诗人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在种种醉态、狂态掩盖下的内心的无限孤独寂寞、痛苦忧愤。
其一
《夜中不能寐》为第一首,它表现了诗人生活在黑暗现实中的内心苦闷,反映了诗人看不见希望和出路的忧思。诗中以“明月”“清风”“孤鸿”“翔鸟”的意象,映衬了自己不寐而弹琴的孤影,写出了诗人在长夜未央时代的“徘徊”“忧思”。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这两句出自
王粲《七哀三首》(其二):“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王粲夜不能寐,起而弹琴,是为了抒发自己的忧思。阮籍也是夜不能寐,起而弹琴,也是为了抒发忧思,而他的忧思比王粲深刻得多。王粲的忧思不过是怀乡引起的,阮籍的忧思却是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产生的。南朝宋颜延之说:“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文选》李善注引)李善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这是说,阮籍生活在魏晋之际这样一个黑暗时代,忧谗畏祸,所以发出这种“忧生之嗟”。清人何焯认为:“籍之忧思所谓有甚于生者,注家何足以知之。”(《
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何氏以为阮籍的“忧思”比“忧生之嗟”更为深刻,注家并不了解这一点。一般读者当然更是无法弄清究竟是何种“忧思”。不过,《晋书·阮籍传》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由此或可得其仿佛。史载诗人“善弹琴”,他正是以琴声来排泄心中的苦闷。这里以“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着意写诗人的苦闷和忧思。
诗人没有直接点明诗中所抒发的“忧思”,却写道:“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写清澈如水的月光照在薄薄的帐幔上,写带有几分凉意的清风吹拂在诗人的衣襟上,造成一种凄清的气氛。这似乎是在写自然景色,但是,景中有人。因为在月光下徘徊的是诗人,清风吹拂的是诗人的衣襟,这样写含蓄不尽,意味无穷。“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是继续写景。是写孤鸿在野外哀号,而盘旋的飞鸟在北林上悲鸣。如果说,上两句是写诗人的所见,这两句就是写诗人的所闻。所见者清风、明月,所闻者鸿号、鸟鸣,皆以动写静,写出寂静凄清的环境,以映衬诗人孤独苦闷的心情。景中有情,情景交融。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在月光下,清风徐来,诗人在徘徊,孤鸿、翔鸟也在空中徘徊,月光朦胧,夜色苍茫,他(它)们见到什么:一片茫茫的黑夜。所以“忧思独伤心”。这表现了诗人的孤独、失望、愁闷和痛苦的心情,也为五言《咏怀八十二首》定下了基调。
其二
《二妃游江滨》为第二首。这首诗的前四句是叙述刘向《列仙传》中的一个神话故事:“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水边),逢郑交甫。”交甫见而悦之,下请其佩,二女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揣之,“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这里借用此故事来发端起兴:叙江妃二女游于江汉之滨,自由逍遥地顺风飘舞,郑交甫遇到了她们便一见钟情,请她们解环佩相赠以为信物,二女答应了他的请求。交甫把环佩藏在怀里。那两位神女都年青美貌(婉娈),浑身飘散着香气。
以下八句则与《列仙传》记载不合,乃是诗人借题发挥的想像,写双方别后的缠绵相思,赞扬他们对爱情的忠贞不渝。“猗靡”,婉曲缠绵之意。“倾城”和“迷下蔡”,皆形容女子的绝世美貌。《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曰:“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宋玉《
登徒子好色赋》有“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地名)。”这四句写郑交甫别后对二妃情致缠绵,衷心相爱,永世不忘;二妃那倾城倾国的美好容貌,已深深地印在交甫心中。“感激”四句则写二妃对交甫因相思而产生的离愁别恨。“萱草”即谖草,据说见之可以忘记忧伤,故又名忘忧草。“兰房”,犹言香闺,即妇女居室。“膏沐”,古代妇女用的发油。这四句是从《
诗经·
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北堂阶下)”,“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几句蜕化而来,描写的是二妃因感动于交甫的衷心爱慕而产生思念忧仿,不能自已,欲得萱草栽种到兰房,随时凭窗望见,借以忘忧。“女为悦己者容”,可现在对郑交甫徒有相思而不得见,因而头发散乱也懒施脂粉,倦于梳理;心中切盼交甫到来,可他偏偏不再来临,就像亟盼下雨而天空却偏偏出现太阳一样,使人怨恨不尽。诗人在这个神话爱情故事的锺事增华的描述中,自然寄寓了无限深长的感慨,所以结尾二句突转发问:怎么当初像金石一般坚固的情谊,会在旦夕之间,便离异断绝而令人悲伤呢?
阮籍发言玄远,文多隐避。这首诗的主旨亦复如此,以至千古之下,众说纷纭,或言是讽刺爱情不专(如沈约),或言是比喻君臣遭际(如何焯)。而元人刘履解说最详:“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之。言交甫能念二妃解佩于一遇之顷,犹且情爱猗靡,久而不忘。佳人以容好结欢,犹能感激思望,专心靡他,甚而至于忧且怨。如何股肱大臣视同腹心者,一旦更变而有乖背之伤也。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选诗补注》)此说认为“金石交”是比喻曹魏皇帝和世为曹魏重臣的司马氏,大致是正确的。所以,这首诗应该说是讽刺司马氏之作。
全诗通篇皆用比兴寄托和反衬对比手法,诗意曲折隐微。本为讽刺现实君臣关系,却借用遥远神话爱情故事,而又加以想像渲染,这已够“玄远”了;而结尾二句本是读者寻绎其寄托的关键,但诗人又只通过用典发问微露端倪,并不明言;且诗中多用典故,使意旨愈益隐微迷离。此即所谓“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
诗品》)。以男女情爱喻君臣离合,屈原《离骚》、曹植《七哀》等诗早已有之,但那是正比,而此诗却是反喻。前十二句全是为反衬结尾二句的,以形成强烈的反差。至于其所以如此隐微曲折,自然是由于时代和处境使然。
其三
《嘉树下成蹊》为第三首。此诗的前四句说:在东园的桃李这样的嘉树下,曾经聚集过很多的人,热闹非凡;但当秋风吹得豆叶(“藿”)在空中飘荡时,桃李就开始凋零,最终便只能剩下光秃的树枝了。由此,诗人领悟到了一个真理:有盛必有衰,有繁华必有憔悴;今日的高堂大厦,不久就会倒塌,而成为长满荆棘、枸杞等植物的荒凉之地。——这就是第五、六句的诗意。
既然如此,眼前的功名富贵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没有当前的显赫,也就不会有未来的没落的痛苦吧。所以诗人在其后的四句中又说:我不如赶快离开这个名利场,骑马到西山去隐居;这样做虽然要抛妻撇子,但在这个世界上我连自身都保不住,又何必对妻子恋恋不舍?然而,这也不是一条可以使人生获得安慰的道路。从名利场逃避到山野,也不过是使自己从园苑中的桃李变为荒郊的野草罢了。桃李开始凋零时,野草虽然仍很茂密,但到了年底,严霜覆盖在野草之上,野草也就完结(“已”)了。在此诗的最后两句中,诗人就又轻易地否定了他自己找出来的解脱之路。
所以,从此诗中只能得出如下的结论:人生实在太悲哀了。目下的繁华固然预示着他日的灭亡,但舍弃了繁华又不能逃脱灭亡的命运。那么,问题是:解脱之路到底何在?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就这样,诗人从桃李初盛终衰这一日常现象开始,一步紧一步地揭示出了人生的脆弱和空虚;他考虑到了可能的退路,然后把它堵死,于是使读者真切地感到了绝望的恐怖。在这样的揭示过程中,读者可以体会到诗人自己的情结也越来越焦灼和悲观。
其实,个人的生命本是极其有限的,如果只着眼于自己,就永远不能获得生命的寄托,把握人生的意义。换句话说,就个人而言,生命的寄托本在身外。然则,对阮籍如此苦闷的原因,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在他那个时代被认为值得为之献身的神圣的事物(包括在当时被传统的价值观念所肯定的一切神圣的事物),对阮籍来说都已失去了神圣性,他并不以为把自己的生命与它们结合起来就可使生命获得价值;在他看来,个人的生命远比这些东西贵重,但生命又是如此短促,转瞬即逝,所以他不得不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深重悲哀之中。就这点来说,阮籍诗歌中的悲观其实包含着对封建意识扼煞个人的某种朦胧的不满。
当然,阮籍的那个时代是个恐怖的时代,由于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尖锐,不少士大夫遭到残酷的杀害。阮籍自己的处境也并不好。他对这样的政治现实是憎恶的。所以,他的诗歌不能不含有对政治现实的反拨。以此诗来说,“去上西山趾”的西山,乃是殷末周初的伯夷、叔齐隐居之所,他们因反对周武王伐纣,就在西山采薇而食,以表示自己不与周政权妥协,不吃周朝的粮食。阮籍说要到西山去隐居,可以被解释为不愿与当权派合作而要步伯夷、叔齐的后尘。但根据一般的封建观念,伯夷、叔齐所做的乃是使自己万世浇芳的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也正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所在。但阮籍却仍然不能从这种行为里得到任何安慰,却发出了“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的深沉感喟。所以,他的诗歌绝不只限于对政治现实的反拨,更体现出对于人生价值的新的求索;这后一个内容乃是在那以前的我国诗歌中所从未出现过的新东西。在研究他的诗歌时,如果只看到前者而看不到后者,那就未免成为买椟还珠了。
其六
《昔闻东陵瓜》为第六首。这是一首咏史诗,向来索解纷纭,其中沈约的解释最具代表性,后来者亦多不脱其窠臼。沈约说:“当东陵侯侯服之时,多财爵贵;及种瓜青门,匹夫耳!实由善于其事,故以味美见称,连畛距陌,五色相照,非唯周身赡己,乃亦坐致嘉宾。夫得故易失,荣难久恃。膏以明自煎,人以财兴累。布衣可以终身,岂宠禄之足赖哉!”照沈约的说法,这首诗是咏东陵侯召平一人之事。但召平种瓜,意在归隐,当不至于要“坐致嘉宾”。究其实,此诗当是咏召平和萧何二人之事。《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陈豨、韩信反,吕后用萧何计杀韩信。高祖“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诸君皆贺,召平独吊。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召平谓相国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者淮阴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说。’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诗以“昔闻”二字领起直贯以下八句。“昔闻”者正是咏史句法,闻事于史书,故谓“昔闻”。前四句咏召平事,点明召平所种之瓜名及种瓜之地点,复形容其瓜田之大,种瓜数量之多。“五色”以下四句咏萧何事。但“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仍就“东陵瓜”言之,谓召平所种“东陵五色之瓜,登于相国之盘,在朝日中晖曜,而相国之座上,嘉宾四面来会”(陈伯君校注《阮籍集》语)。这二句虽出于陈先生的想象,但也是合理的。相国之堂“嘉宾四面会”自是常情,而召平与萧何素有交往,故其瓜“登于相国之盘”也自属可能。“膏火”句是“多财”句的比喻,犹言多财的患害犹如膏火的自煎。这里仍是咏萧何。萧何被迫“悉以家私财佐军”,以及后来被刘邦以“多受贾人财物”的罪名“下廷尉,械系之”,虽说是由于刘邦对臣下的猜忌,但也未始不是多财的患害。“布衣”二句收束全篇,上句言召平隐居种瓜,以布衣平民之身得以安享天年;下句言萧何虽宠禄有加,却犹如膏火自煎,故宠禄不足赖也。
关于此诗的寄托,古人多有猜测,唯方东树“此言(曹)爽溺富贵将亡,不能如召平之犹能退保布衣”(《昭昧詹言》卷三)之论庶几得之。因为曹爽曾为相国,宠禄正与萧何相埒,故阮籍作诗讽其事,亦未必不可能。
咏史诗贵在不就事论事,而要从其中翻出新意,或是论证人生哲理,或是以古讽今,或是抒作者难言之怀抱。此诗则正是以召平、萧何的对比论证人生的大道理——“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其实,这道理本是简单而明确的,但古往今来,却又没有几人真能明了并实践之。诗人言及于此,不由得感慨系之。《咏怀八十二首》许多诗篇往往在抒情咏事中以极精炼的诗句抽象出深刻的人生哲理,使诗篇既富有情趣又不乏理趣,这也是阮诗的一个特点。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是正始之音的代表。它受到了后代文人学者的重视。梁朝
沈约、唐朝
李善开辟了阐释《咏怀》诗的道路。在阮籍《咏怀》诗问世以前,诗史上并没有以“咏怀”为题的诗篇。当昭明太子编辑《文选》的时候,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已经炳然于诗史,所以《文选》在诗部划出“咏怀”一类,并选取了阮籍《咏怀》诗十七篇列于此类之首。这个事实说明阮籍在诗歌历史上有着一份开创之功。从《文选》诗部的细目上看,阮籍《咏怀》诗在《文选》编者心目中有着文体开创者的价值。
名家点评
钟嵘《诗品》上:“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注解,怯言其志。”
张溥《阮步兵集题辞》:“《咏怀》诸篇,文隐指远,定哀之际多微辞,盖斯类也。履朝右而谈方外,羁仕宦而慕真仙。大人先生一传,岂《子虚》亡是公耶?”
沈德潜《古诗源》:“阮公咏怀,反覆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虽集于中。令读者莫求归趣。此其为阮公之诗也。必求时事以实之,则凿矣。其原自离骚来。”
沈德潜《古诗源》引
颜延年注:“‘说者谓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看来诸咏非一时所作。随兴寓言。有说破者。有不说破者。忽哀忽乐。俶诡不羁。十九首后,复有此种笔墨,文章一转关也。咏怀诗当领其大意。不必逐章分解。”
作者简介
阮籍(210—263),三国魏诗人。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是建安七子之一
阮瑀的儿子。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崇奉
老庄之学,政治上则采谨慎避祸的态度。与
嵇康、
刘伶等七人为友,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称
竹林七贤。原有集十三卷,已佚,明人辑有《阮步兵集》,今又有《阮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