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忆萧红》是现代女作家
丁玲于1942年4月25日创作的一篇抒情散文,发表在1942年6月15日《谷雨》第五期中。文章以四月延安的雨夜为背景,作者丁玲怀着痛惜之情,追忆了自己与萧红的一段短暂的交往,以及萧红的为人处世、自然直率的性格和悲惨的结局。文章写得跌宕起伏、情真意切,在准确刻画了萧红的音容笑貌的同时,也真实描摹了作者的内心世界,给人以良多的感慨和回味。
作品原文
风雨中忆萧红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而水声也是不断的哗啦哗啦在耳边响,微微的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和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和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和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谁还有幽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与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对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有沙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决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啊!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过,他对于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苦苦的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的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直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原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都尽情的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需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的住一时期之后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较适于幽美平静。延安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原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从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那边,或者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份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拘于个体的偏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连仇敌也在内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有的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上,要顽强地活着,给整个事业添一份力量,而死,对人对己都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的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于幸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在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或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更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的躺到床上。
创作背景
《风雨中忆萧红》写于1942年4月25日,距女作家
萧红在香港去世约三个月。此前,丁玲因在她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自己的《三八节有感》等杂文而受到批判,便回到文协。而国民党特务机关乘机把丁玲和王实味等人的文章编印成《关于“野百合花”及其他――延安新文字狱真相》的小册子,四处散发,造谣惑众。当时在延安工作的丁玲心情极为烦闷,于是思念故友,发而为文,以遣释心中的愁绪。
作品赏析
《风雨中忆萧红》是一篇悼念文章,丁玲为纪念萧红而写的二题中的“风雨”,指的是自然气候,也寓指作者当时的心境。文章字字叩击着读者的心弦,表露出作者的真情。从文章的内容来看,可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写在风雨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文章从四月的延安下起细雨入笔,描写自己在窑洞中,看到肮脏的云、微微的雨,听到哗哗的河水声,感到周围是一种“阴霾的气压”。在这种环境下,最不堪忍耐的是阴沉和絮聒,它使人心情烦乱焦躁,而希望有一种超人的力量能“打开局面,指示光明”。听着不断的水声的絮聒,看着脏布式的云块,痛感着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的阴霾,作者困在窑洞里,心烦意乱,无心煮酒烹茶读小说,无心思念天涯故人。泪,流走了美好的心绪。这时,作者是多么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地存在着,用“存在”来回答一切。但是,她并没有麻木、消沉,而是继续抗争,以写作来寻求冷静、宽恕、愉快,求得精神的寄托,应对这沉闷的环境。由于写作,终于想起了天涯故人:作者想起雪峰,他是作者的知友中最没有自己的人;她想起秋白,政治家和文学家的二重生活,使他面对死亡而不能免于申诉;又想到了萧红,于是引出了文章所忆的主人公。
第二部分,通过对萧红的回忆,抒发了对亡友的思念和惋惜之情。首先是回忆了和萧红的短暂交往及对作者的印象,在回忆中没有具体描述她和萧红交谈的内容,也未提及两萧之间那段不愉快的离异。字里行间流淌着对萧红的感情是真实的,深沉的,作者对于萧红的处世为人,对于萧红的悄然离世,无法压抑自己的万千感情。她为萧红的坦然直率而惊讶不已,“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她为有萧红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欣慰,“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她为没能劝说萧红去延安从事写作而后悔不已,因为延安“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更健康些”;她又为萧红的惨死而感到无言的寂寞,因而联想到在中国,有才智、有气节,能够耐苦而又不依赖于别的力量从事独立写作的女性,是如此寥寥。总之,对萧红的早逝,未能创造更多的“光明”和“美丽”使人们“有崇高的享受”而感到无限的沉痛和惋惜。
第三部分,表明为着事业,应该顽强地活下去。文章强调为了“整个事业”,应该顽强地活着,而死则是“莫大的损失”,因为文学将被“歪曲”,人身将被“侮辱”。面对不少人与人为恶,一些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并且由活人而联想到死人,作者表达了对萧红作品的担心。基于这个想法,她产生了一种观念:为着自己和朋友的事业,即使在沉闷的环境中也应坚持着活下去。文章最后,坚信将来是美好的,作者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这表现了作者乐观的人生态度,她并没有在沉闷的气氛中消沉。这样结尾,给文章增添了若干亮色。
作者是借对亡友的思念,寄托自己在沉闷和孤寂的环境中对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作者不仅仅是在风雨中忆萧红,更多的是抒说自己的感慨,或说她是在借祭萧红之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文章的基调是深沉而又乐观向上的,文中的环境气氛是沉闷的,但它没有苦涩,没有隐晦,感情像潺潺溪水有节制地流淌,对萧红的甜蜜回忆与突破眼前“阴霾的气压”的冲动相交替,给人以多重明朗的艺术享受。深沉的笔调如实叙述作者的印象,于直白中见真情,于晓畅中见匠心,并未因思想上的矛盾而使文章显得晦涩、乖僻和阴冷。
名家点评
北京语言大学教授
方铭《中国现代文学经典评析:现代散文》:作者回忆萧红,并没有像通常写法去列数一个女作家的许多行状和事迹,毋宁说这里是一种情感和思绪的纪录。萧红这位作家身世离奇而坎坷,丁玲的回忆是从“我”的感觉来看的。点明了时间、地点后,写初见萧红的印象,寥寥几笔,你不能不惊叹作者对萧红的外貌到气质,捕捉得十分准确。作者惋惜还有许多话没有交流,她已经感到无言的寂寞。那一声感叹,是赞扬萧红的为人,但又未尝不是契合作者自己。说罢萧红,后面一大段是作者有感而发的议论。这是为萧红而说的,又是作者站在一个作家的主体意识,从倔强生命里传出的回声。文章有一个爽朗的结尾,它也是一个象征。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张清华《中国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资料》:这是延安时期丁玲留下来的极为特殊的一篇散文,这篇文章流露出来的苦闷、悲愤和躁动不安的情绪,使人感受到她内心世界的痛苦和矛盾。那是一个强悍的灵魂面对一个“怀着寂寞的心情”死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的灵魂时的悲痛,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性面对一个有才华的同伴的死时的孤单。
湘潭大学教授万莲子《关于女性文学的沉思》:《风雨中忆萧红》是湘女丁玲反思“女性一公民”文化意义的杰作之一,丁玲在文章中颖悟到了“女性一公民”之间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姊妹情谊,那种源远流长的女性文化亲和力。
作者简介
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现代女作家,原名蒋冰之,湖南临澧人。1927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同年发表小说《
莎菲女士的日记》。1930年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月刊,这时期她创作了《水》《母亲》等多个作品,是其走向文学创作道路的丰收时期。1936年去陕北,在解放区写的小说分别收录在《一颗未出膛的子弹》《我在霞村的时候》等集子中。1948年写成了她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长篇小说《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