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韩
文学术语
《辟韩》选自《严复集》,是严复创作的散文,作于1895年,发表于天津《直报》,此文是针对韩愈《原道》一文而作的散文。
主要段落
往者吾读韩子《原道》之篇,未尝不恨其于道于治浅矣。其言曰:“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士(1)。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2),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3),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4),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5)。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6);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7),无爪牙以争食也。”如韩子之言,则彼圣人者,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必皆有羽毛、鳞介而后可,必皆有爪牙而后可。使圣人与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则未及其生,未及其长,其被虫蛇、禽兽、寒饥、木土之害而夭死者固已久矣,又乌能为之礼乐刑政以为他人防备患害也哉?老子道其胜孔子与否(8),抑无所异焉,吾不足以定之。至其自然,则虽孔子无以易(9)。韩子一概辞而辟之,则不思之过耳。而韩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嗟乎!君民相资之事,固如是焉已哉(10)?无苟如是而已,则桀、纣、秦政之治,初何以异于尧舜三王?且使民与禽兽杂居,寒至而不知衣,饥至而不知食,凡所谓宫室、器用、医药、葬埋之事,举皆待教而后知为之,则人之类其灭久矣。彼圣人者,又乌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
而韩子胡不云: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相为养者也,其有相欺相夺而不能自治也,故出什一之赋而置之君(11)。使之作为刑政、甲兵,以锄其强梗,备其患害。然而君不能独治也,于是为之臣,使之行其令,事其事。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赋则莫能为之君;君不能为民锄其强梗、防其患害则废;臣不能行其锄强梗、防患害之令则诛乎?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2)。”此古今之通义也。而韩子不尔云者,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也(13)。老之言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14)。”夫自秦以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窃尝闻道之大原出于天矣(15)。今韩子务尊其尤强梗、最能欺夺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为之令。而使天下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劳神虑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则诛。天之意固如是乎?道之原又如是乎?“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16)。”
且韩子亦知君臣之伦之出于不得已乎?有其相欺,有其相夺,有其强梗,有其患害,而民既为是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与凡相生相养之事矣,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锄,主其斗斛、权衡焉以信,造为城郭甲兵焉以守,则其势不能。于是通功易事(17),择其公且贤者立而为之君。其意固曰:吾耕矣织矣,工矣贾矣,又使吾自卫其性命财产焉,则废吾事;何若使子专力于所以为卫者,而吾分其所得于耕织工贾者,以食子、给子之为利广而事易治乎?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缘卫民之事而后有也。而民之所以有待于卫者,以其有强梗、欺夺、患害也。有其强梗、欺夺、患害也者,化未进而民未尽善也(18)。是故君也者,与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与天下之善而对待也。今使用仁义道德之说,而天下如韩子所谓“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夫如是之民,则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矣。尚何有于强梗欺夺?尚何有于相为患害?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朘我以生(19),出令令我,责所出而诛我(20),时而抚我为后,时而虐我为仇也哉(21)?故曰:君臣之伦,盖出于不得已也。唯其不得已,故不足以为道之原。彼佛之弃君臣是也,其所以弃君臣非也。而韩子将以谓是固与天壤相弊也者(22),又乌足以为知道者乎?
然则及今而弃吾君臣可乎?曰:是大不可。何则?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彼西洋之善国且不能(23),而况中国乎?今夫西洋者,一国之大公事,民之相与自为者居其七,由朝廷而为之者居其三。而其中之荦荦尤大者(24),则明刑治兵两大事而已。何则?是二者,民之所以仰于其国之最急者也。昔汉高入关,约法三章耳,而秦民大服(25)。知民所求于上者,保其性命财产,不过如是而已。更鹜其余,所谓代大匠斫,未有不伤其指者也(26)。
是故使今日而中国有圣人兴,彼将曰:吾之以藐藐之身托于亿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长、德未和也。乃今将早夜以孳孳求所以进吾民之才德力者(27),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使其无相欺相夺相患害也。吾将悉听其自由。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28),吾又乌得而靳之(29)?如是,幸而民至于能自治也,吾将悉复而与之矣。非唯一国之日进富强,余一人与吾子孙尚亦有利焉,吾曷贵私天下哉(30)?诚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进。六十年而中国有不克与欧洲各国方富而比强者,正吾莠言乱政之罪可也(31)。彼英、法、德、美诸邦之进于今治者,要不外数百年数十年间耳。况夫彼为其难,吾为其易也。
嗟乎!有此无不有之国,无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论,忌讳虚憍(32),至于贫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过此者!是故考西洋各国,当知富强之甚难也,我何可以苟安?考西洋各国,又当知富强之易易也,我不可以自馁。道在去其害富、害强,而日求其能与民共治而已。语有之曰:“曲士不可与语道者,束于教也(33)。”苟求自强,则古人之书且有不可泥者(34),况夫秦以来之法制!如彼韩子,徒见秦以来之君。秦以来之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耳。国谁窃?转相窃之于民而已。既已窃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觉而复之也。于是其法与令猥毛而起(35)。质而论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坏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36)。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觉,常不足以有为,而后吾可以长保所窃而永世。嗟乎!夫谁知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也哉?此庄周所以有胠箧之说也(37)。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38)。”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39)。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
(节选)
段落注释
(1)处之中土:使他们在中原土地上安居。
(2)木处而颠:住在树木上要跌下来。土处:住在洞穴中。
(3)赡(shàn):供给。
(4)湮(yīn)郁:情绪郁闷不畅。
(5)锄其强梗:铲除强暴凶顽的人。
(6)权衡:秤锤和秤杆。
(7)鳞介:鱼类的鳞和虫类的甲壳。
(8)老之道:老子的“道”。
(9)自然:老子“道法自然”说。易:改变。
(10)相资:相互凭借、依靠。
(11)什一之赋:用十分之一做赋税。置:设立。
(12)“民之贵”三句:语出《孟子·尽心下》。
(13)亿兆:千万百姓。
(14)“窃钩者”二句:语出《老子·胠箧》。
(15)“道之大原”句:语见《汉书·董仲舒传》:“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16)“呜呼”以下数句:引自韩愈批判佛、道的话,借以讽刺韩愈的谬论。
(17)通功易事:人各有事,互通有无。语出《孟子·滕文公下》。
(18)化:教化。
(19)朘(juān):即朘刻,搜括、克扣的意思。
(20)责:索取。
(21)抚我为后,虐我为仇:语出《尚书·泰誓下》。后:帝王。
(22)天壤相弊:语出《战国策》。天壤:比喻事物的经久不朽。弊:败坏。意思是与天地共始终。
(23)善国:进步发达的国家。
(24)荦荦(luò):明显。
(25)约法三章: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26)代大匠斫(zhuó):语见《老子》:“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手者矣。”斫:砍。
(27)孳孳:即孜孜,勤勉不倦。
(28)畀(bì):给予。
(29)靳(jìn):吝惜。
(30)曷:何。贵:崇尚。
(31)方富:比富。正:正法、治罪。莠言:坏话,错话。
(32)虚憍:空虚骄傲。
(33)“曲士”句:语出《庄子·秋水》。曲士:乡曲之士。束于教:被他们所受的教育所束缚。
(34)泥:拘泥。
(35)猥毛而起:像刺猬毛齐竖一样纷繁出现。
(36)漓:薄。
(37)胠箧:《庄子·胠箧》篇。
(38)臣妾亿兆:把百姓当作奴隶。
(39)故训:最初的解释。
作品赏析
这篇文章选自《严复集》,作于1895年,发表于天津《直报》,此文针对韩愈《原道》一文而作。韩愈在《原道》中从级建立封建等级制度、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角度,论述了君统治民的合法性。严复则严厉批驳了韩愈的观点,猛烈抨击自秦以来的封建君主专制的制度,指出“秦以来之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封建君主的愚民政策正是造成国家贫弱局面、无力抵御外敌的原因。严复还提出学习西方富强的经验、建立君主立宪国家的维新主张。尽管严复的政治观点带有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局限性,但他以被视为孔孟以后道统继承人的韩愈的文章作为批判对象,这本身就是对封建道统的大胆挑战,在当时具有批判现实的进步意义,也因此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作者简介
严复(1853—1921),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十四岁考取沈葆桢创办的福州船厂附设船政学堂。1877年(光绪三年)被派往英国留学,除完成学业外,致力于研究英国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阅读英法资产阶级学者的著作。1879年(光绪五年)归国,任福州船政学堂教习。次年调至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总教习等。1894年(光绪二十年)甲午中日战争后,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辟韩》等文章,宣传变法图强,震动一时。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与人在天津创办《国闻报》和《国闻汇编》,以“通中外之情”。自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起,翻译西方资产阶级学术著作《天演论》、《原富》、《社会通诠》、《名学》、《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等。民国初,曾任京师大学堂校长等职。著作有《严复集》、《严几道诗文钞》、《严译名著丛刊》。
最新修订时间:2024-01-02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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