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拳
老舍话剧
《神拳》是1960年根据义和团起义的六十周年创作的话剧,作者是老舍
序幕
四幕六场话剧人物表
高菊香、高永义、冯铁匠、牛大海、丁双喜、田富贵、高永福、高大嫂、高秀才、赵大娘、贺天庚、吴七、于铁子、丘二头夜猫子、孙知县、小周、荷花、乔神、甫明大人、八衙役众、仙姑团众、群众乡民
第一幕
时间:一九〇〇年初,下午
地点:京西某县县城外,农民高家
人物:高菊香、高永义、冯铁匠、牛大海、丁双喜、田富贵、高永福、高大嫂、高秀才、赵大娘、夜猫子
幕启
屋中一切简陋,但很干净。大炕上摆着一只新而不体面的箱子、两个匣子,都贴着红喜字。高菊香低首盘腿,坐炕上。她穿着一件旧而干净的小棉袄。高永义进来。
高永义菊香,给你!(把一小串铜钱扔在炕上)高菊香干吗呀?二叔!
高永义二叔没的给你,就是这几个沙板儿钱,拿着买朵花儿戴吧!
高菊香二叔,我不要!
高永义怎么,还没坐上花轿,就看不起二叔啦?高菊香人家心里怪难受的,就别说俏皮话儿啦!二叔,我知道这几个钱来的不容易!
高永义是不容易!这年月,死容易,挣钱难!什么年月呀!高菊香要不是钱紧,二叔你何至于到教堂借阎王债,落得给教堂去作长工还钱呢!二叔,你几时才能够还清了呢?难道得给教堂白作一辈子活儿吗?
高永义也快!也快!
高菊香快?二叔,你可真会给自己宽心丸儿吃!唉!说的好听,传教是为劝善行好,可怎么霸占咱们的地,还放阎王债呢?
高永义洋教嘛,洋办法!
高菊香二叔!你心里有话,不跟我说!
高永义别生气,好姑娘!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说那些叫人咬牙的话干吗呢?
冯铁匠在外面叫:“高老二!老二!”
高菊香冯师傅来了!
高永义菊香,你躲躲,省得叫他看见你,空手儿道个喜,心里不好受!他吃的比我多,所以比我还穷!(拾起那串钱)拿着吧!好姑娘,别叫二叔心里难过!(递)高菊香(接)谢谢二叔!(到内间去)
高永义冯师傅,进来!
冯铁匠上。
冯铁匠老二,告诉你个喜信儿!(看见箱匣)哟!今儿个菊香放大定!你看,你看……
高永义说你的吧,别管那套俗礼儿啦!你送不起礼,我们也请不起客!我看透了,有洋人在这儿,连咱们的祖坟都得一扫儿光!
冯铁匠是嘛,洋枪洋炮,洋货洋教一齐来,谁能保得住祖坟呢?千不该,万不该,你我都使了教堂的阎王债!咱们这辈子休想逃出洋毛子的手心去了!
高永义有办法就能逃出去!说你那个喜信儿!
冯铁匠刚才有位过路儿的,叫我给收拾收拾马掌。他说,有不少地方的义和团把教堂烧了!
高永义这就是办法!
冯铁匠可是洋枪洋炮厉害呀!
高永义义和团善避刀枪,还怕什么呢?冯师傅,你得把全身的武艺都教给我们,加紧儿地练!有了武艺,再加上神法,咱们就没挡儿,准的!
冯铁匠唉!我就会那么几套拳,都教给了你们,没留看家的玩艺儿!
高永义那就紧着练吧,贪多嚼不烂,有几趟练到家的玩艺儿,也许更好!走,练去!
冯铁匠还得告诉你个坏信儿:听说乔神甫弄来了几杆洋枪!
我看,咱们得派个人去找老团,学法术!神甫有洋枪,咱们善避刀枪,才成啊!
高永义对!
牛大海和丁双喜在外面叫:“老二!”
铁匠走!练去!天短,别等天黑了!
高永义大海,就走吧?
双喜(已走至门口)等等,我有话说!(同牛大海进来)冯师傅,二哥,我妈不许我练了!
冯铁匠为什么呢?是我的把式不地道?还是教的不得法?
丁双喜不是!妈说,她找不着那么多碎布,也没有那么多工夫,天天给我补衣裳!本来嘛,老老实实地不动,还往下掉棉花呢!(果然,掉下一小片棉花来)
高永义告诉大娘,拳练好,打跑了洋人,就都有新衣裳穿了!
冯铁匠双喜,光着也得练,别搁下!
田富贵(内声)练!非练不可!(进来,手里提着一大块猪肉)二哥,小意思儿!将就着算点礼物吧!
高永义我们不能收!既不请客,也不收礼!
田富贵那也好办:咱们先去练拳,待会儿到城里,找个小馆,大伙儿吃一顿。
牛大海富贵,听我告诉你,你们乡下有地,城里有买卖,顶好甭跟我们穷棒子掺在一块儿;叫人家看见,倒好象我们沾你的光,要当你的打手似的!
高永义这话对!我们穷,可穷得硬正,不求跟着吃肉的喝点汤儿!
田富贵你们都算了吧!谁跟你们分穷富来着?我爱交朋友,爱练!
冯铁匠万一磕了碰了的,我担待不起!
田富贵磕了碰了?难道有钱的人就不打架吗?你就说那个张飞龙,老想压我们老田家一头,我早想揍他一顿,可是揍不过他!我得练工夫!(大家默默无言)得啦,冯师傅,叫我跟着练吧!看我不地道,当面告诉我,我就不来了,好不好?
冯铁匠好吧!你要是练会几招儿就去欺侮人,我们大伙儿可一齐揍你!
田富贵就这么办!走!这块肉你们不要,我拿走!冯铁匠、丁双喜、田富贵同下。
牛大海永义,我看这小子不顺眼!
高永义瞧他几天,他掏坏,我有法儿治他!(往外走)高永福提着酒壶进来,拦住了高永义。
高永福老二,家里有喜事,别又练去了吧!
牛大海大哥,我给你道喜!老二,要不你就晚去一会儿?高永福老二,连大海你,都别练了吧!越练,吃的越多,谁家的粮食都接不上啊!
牛大海永福哥,到了时候喽,非练不可!老二,我先去,这儿完了事你再来吧。(下)
高永福姑娘呢?新亲就快来到,她怎么……(叫)菊香!菊香!快出来呀!(高菊香出来)哟!怎么?连新衣裳还没穿上哪?老二,你看着灶去,叫你大嫂快来!
高永义是了,大哥!(下)
高永福好姑娘,大喜的日子,应当欢天喜地的,别哭丧着脸呀!好姑娘,在这儿好好地坐着,我到门口接接秀才公去!(下)
高菊香上炕,坐好。高大嫂匆匆进来。
高大嫂哟!菊香!怎么还不穿上新袄罩呢?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总得红扑扑的,取个吉利!(取下箱上的红衫)来,好孩子,快穿上!
高菊香不穿不行啊?妈!
高大嫂乖!快过来,穿上!今天放大定,你就是赵家的人啦!到了婆家可不能象在自己家里,动不动地就耍小孩儿脾气!
高菊香真麻烦!(慢慢往前移动)
高大嫂麻烦?这是终身大事!(给女儿穿衣)你当是妈妈舍得你哪?我就有你这么一个眼珠子!
高菊香妈!(搂住高大嫂)
高大嫂别哭!别哭!千万别把眼睛哭红了!(自己强忍着眼泪)这门亲事总算门当户对,两边儿都穷,可都是好人家儿。再说,你三伯伯秀才公给保的婚,放心吧,准保不会有错儿!
高菊香秀才公真爱多管闲事!
高大嫂婚姻大事怎么会是闲事呢?搁在十年前,秀才公常到县衙门去,连看咱们一眼也不看!这几年,教堂的乔神甫,跟那群假洋人,踢破了县衙门的大门坎儿,秀才公反倒吃不开了!他这才说,都姓高,五百年前总是一家,没事儿也过来串串门儿!天下大变,什么都是洋的好,洋枪洋炮,洋布洋面,洋油洋教,洋毛子,二毛子,都吃香;秀才公倒落了价儿啦!
高菊香秀才跟土布一样了,没人要!
高大嫂可别叫秀才听见啊!听见你这句话,他准得气炸了肺!
高永义(内喊)大嫂,锅烧干了吧?一股子糊味儿!
高大嫂你没看着吗?这个老二,准是没看着锅,又练上拳了!
高菊香快看看去吧,别烧裂了,买不起!
高大嫂对!这年月,什么也买不起!(匆匆跑去)高菊香(长叹)唉!(仍端坐炕上)
高永福陪高秀才进来。
高永福大冷的天,又叫三哥跑这么一趟,真怪不好意思的!菊香,快给三伯伯道谢吧!
高秀才姑娘,别动!我得先给你道喜!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乾坤定矣!
高菊香(不知如何是好,立起来,在炕上行了个礼)三伯伯!(又赶快坐下)
高永福三哥,坐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天下不太平,到处乱七八糟,姑娘没个人家,作父母的实在没法儿睡安生觉!这可不是说,我不疼爱这孩子,把她快快撮出去!我一共就有她这么一个宝贝!(看菊香要哭)孩子,别难过,你一难过,爸爸可就更堵得慌了!三哥,多么好的孩子啊,可惜,没赶上好年月!(拍拍炕上的新箱子)这么一只该劈了烧火的箱子,几件洋布衣裳,就急得我转了半年的磨!你说,钱可都上哪儿去了呢?
高秀才难言哉!难言哉!连我这有功名的人都快吃不上饭喽!咱们是天朝,有金山银库,可架不住一轮船一轮船的,一火车一火车的,运了走,运到外洋去,洋人肥而华人瘦矣!天朝云乎哉!天朝云乎哉!
高永福对!对!三哥,你没听见小孩子们唱吗:“已酉是双月,庚子才算苦!”今年正是庚子年!我看非出大乱子不可!
高大嫂(端茶进来)你这个人,怎么老说丧气话呢?天下不乱,已经有不少卖儿卖女的,还盼大乱吗?三哥,我这儿谢谢你,你作了件大好事!(递茶)三哥,你还得多劝劝他,这一程子,他老哭丧着脸,长吁短叹的。天塌砸众人,光他一个人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高秀才(为把她支走)我劝劝他,你忙去吧!
高大嫂先说明白了,秀才公!我今天可只有一只谁也没法儿炖烂了的老公鸡,跟贴饼子,款待大媒,三哥可别挑剔!
高秀才不客气,大嫂!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况有老公鸡乎!
高大嫂真有文才,张嘴就让我听不懂!(下)
高秀才永福,你刚才说对了,天下确是要大乱!高永福听说山东,跟咱们直隶各处,都闹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
高秀才洋教该灭,自不待言。可是,义和团也是邪魔外道,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高永义气呼呼地进来。
高永义三哥,你敢说杀洋人、灭洋教的是邪魔外道?寓永福老二!怎么不先给三哥道谢,这么横着来了呢。
高永义道谢了,三哥!
高秀才我给你道喜,老二!
高永福老二,听秀才公的,他喝过的墨水比你喝过的凉水要多的多!
高永义哥哥,你听我说!那年闹旱灾,我跟教堂借了点钱。
三下两下儿,把我那几亩地全折了账,还是还不清,又叫我去当长工还钱。你想想,天下还有这么欺负人的没有?这是传教?是他妈的图财害命!你算算吧,他们抢过去多少地,逼得多少人投河觅井!你算算!还外带着没地方讲理去,咱们的知县看见洋人就打哆嗦!
秀才公,你有一肚子四书五经,可没有我说的这本冤孽账!
沉默片刻。
高秀才我也有一本账!
高永义你说说!
高秀才堂堂中华上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读孔孟之书,明周公之礼!到现在,竟自屈膝自卑,叫外来的居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永义不能忍,就干呗!
高永福老二,不谈了!不谈了!今天是菊香的好日子,不再说这些可怕的事!老二,洋人该杀也好,义和团真灵也好,咱们弟兄要安分守己,决不胡作非为!高永义大哥,你还有十几亩地,所以你要安分守己!不过,照这样下去,你那点地也保不住!
高菊香假咳嗽了两声。高永福忙往外看。
高永福哟!亲家太太亲自来了!老二,快扣好钮扣!(迎出去)
高永义菊香!大方着点!有二叔呢,谁欺负你,我揍谁!
高永福领赵大娘上。赵大娘拿着个红布包儿。高永福亲家太太,请吧!
赵大娘哟!秀才公也来了?你看,为我们两家子的事,叫你这么跑前跑后的,我道谢啦!
高秀才君子成人之美!只盼哪你们添人进口,全家和睦,跑破了我的鞋也没什么!
赵大娘新娘子会给你作一双新鞋穿!
高永义站在一边出神。
高永福老二,见见新亲,别楞着!
高永义道喜喽,亲家娘!我的侄女年轻,你可别给她气受!赵大娘这是哪儿的话呀!放心,我怎么疼爱自己的女儿,怎么疼爱媳妇!
高永义作婆婆的都会这么说!
高永福(听不下去)老二,叫你大嫂去!(高永义下)亲家,我们老二心眼儿好,可不会说话,你别多心!
赵大娘咱们是一家人了,谁能多谁的心呢!
高大嫂换上刚浆洗好的蓝布衫,进来。
高大嫂亲家,大喜啦!
赵大娘同喜!同喜!
二妇人生在炕沿上,二男人坐在凳子上。
高大嫂亲家,孩子年轻,还没调教好,凡事儿都得多担待着点!
赵大娘这样的亲戚,用不着多托咐!
高永福菊香,还不给婆婆行礼吗?快着!
高菊香往前凑了凑,磕了头。赵大娘拉住她的手。赵大娘真是一朵鲜花儿呀!老赵家还要走一步好运呢!(打开布包,拿出一大块土布来)唉!唉!亲家,我真……按礼说,无论怎样,也得有一对戒指呀!可是,可是……
高永福亲家,咱们都赶上这年月,我不争彩礼,你也别挑剔陪送!当着大媒秀才公,我说,什么也不盼,只盼亲戚越走越近,两家子都顺顺当当的!
赵大娘亲家公,你是个明理的人,话说的好!这是我自己织的,可是没人要,赶了几趟集呀,没有人看它一眼!
高大嫂可是洋布啊,跟热烧饼似的,抢着买!亲家,别难过了!只要你对菊香好,就是拿一根高粱秆儿来,我们也不会说什么!别的都不盼,就盼两家子都顺顺当当的!
众人都顺顺当当的!
(门外有喝马停住声。高永义疾入。)
高永义大哥!夜猫子来了,在门口下了车!
赵大娘谁?夜猫子?恶霸张飞龙的弟弟?
高永义就是他!
高永福咱们跟张家没有来往,他干吗来了呢?秀才公,你看……
高秀才猜不透!我先走一步吧!
高永福三哥,别走!万一有什么麻烦呢,你的主意多,帮帮我!
高大嫂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带菊香去赶集,碰上了张飞龙。他直看菊香,还过来搭讪着说了两句话。
赵大娘好在菊香是我家的人了,谁也抢不了走!(夜猫子上场)。
夜猫子(在院中)永福哥在家吗?
高永福在家!请进来!(拉住高永义)有理讲倒人,别莽撞!
夜猫子(进屋)道喜喽!道喜!(大家松了口气)高永福真不敢当!不敢当!
夜猫子秀才公也在这儿哪?
高秀才啊……令兄好?
夜猫子托福!
高大嫂张二爷请坐吧!秀才公是大媒!
夜猫子我哥哥知道是秀才保的婚,很喜欢!(看高菊香)姑娘真体面,不怪我哥哥夸奖她!
高大嫂唉,乡下小丫头,不缺胳臂短腿就是了!赵大娘多么好的姑娘!今天过了定礼,不久就过门!办喜事的那天,还求二爷赏脸,来喝杯喜洒!
夜猫子今天过了礼,马上就娶不好吗?
赵大娘那不太紧促了吗?穷人家办事,总得有几天工夫,拼拼凑凑的!
夜猫子(看箱子等)嗯,都齐全了,省了我的事!好吧,我坐着轿车来的,就把姑娘拉走吧!
高永福拉走?上哪儿?
夜猫子上我家去!不好吗?
赵大娘我家的媳妇,怎么上你家去呢?
夜猫子跟你们办事真费话!是这样:我嫂子死啦,大哥看中了菊香,派我来迎亲!
(沉默)。高永义向前迈了一步,被高永福拉住。高永福张二爷!你来道喜,我们感谢,你爱开个小玩笑,我们知道!得了,就跟秀才公喝我们一杯喜酒吧!菊香的妈,领着亲家和菊香到里间去吧!
高大嫂对!都来,给他们老爷们腾腾地方!
夜猫子别动!谁也不准动!我大哥张飞龙跺跺脚,连北京城都得颤那么几下,你们不是不知道!他叫我来带走菊香,是菊香的福气,你们的体面!
赵大娘菊香是我家的人,不能两嫁,这儿有大媒,有定礼!
夜猫子是呀,媒人、定礼都不换,更省事,不好吗?高永福二爷!张大爷看得起我们,我们脸上有光!可是,怎么不早说呢?如今,孩子已经给了赵家,实在叫我们为难!你回去多给我们美言几句,就说不是我们给脸不兜着,是,是真有难处!
高大嫂再说,凭张大爷的人才、钱财,招驸马也不难,何必要这个小丫头呢?
夜猫子花言巧语办不了事!菊香马上跟我走,万事皆休。不跟我走呢,你们吃亏,可别怨我!
高永义我们要是玩命呢?
夜猫子玩命?你们的命值几个小钱一条呢?
高永福秀才公,你说句公道话!
高秀才张二爷,赏我个脸:你到外边休息一会儿,叫他们商量商量,好不好?
夜猫子这点面子我给你啦,秀才公!可得快着!我到车上抽袋烟,抽完就进来!(下)
高秀才大伙儿看怎么办?
高永义我跟他们拚了!
高秀才那没用!
赵大娘到县里说理去,打官司!咱们两家子告他一家子还不行吗?
高秀才十家子穷人也告不倒一家财主!
高永福官司不能打!输、赢,全得倾家荡产!赵大娘亲家,你要是不敢告他,我就告你!
高大嫂要是秀才公帮帮忙,县里不能不给点面子吧?秀才公,你是读书明理的人,你说这口气谁能咽得下去?高菊香三伯伯,救救我!你疼爱我,才给我找个人家!我活着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不能叫恶霸霸占了!三伯伯,我给你磕头了!(跪下叩头)
高秀才起来!起来,孩子!话说得好,打动了我的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问问你们:赵大娘,你敢干?赵大娘打官司
高秀才高大嫂,你?
高大嫂打!
高秀才永福,你?
高永福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
高永义大哥,还犹疑什么呢?该死,活不了!输了命,不能输了理!
高永福好吧,打!秀才公,全听你的啦!
高秀才列位,这件事我本可以不管。一管,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不会有我的好处!可是呢……〔夜猫子闯了进来。
夜猫子(口衔吕宋烟)怎么样啊?
高秀才张二爷,陪我到县衙门走一趟吧!县里不行,到府里,府里不行,我告御状!我的功名不大,可是到大堂之上,我立着,你跪着!
夜猫子哟,这倒怪有意思儿,穷秀才敢碰碰老张家了!哈哈哈!秀才公,你没打听明白了行市!现在,到了大堂之上,说不定还许知县立着,我坐着呢!(掏出一张大红名片,字也很大)秀才公,你认识字,请看!
高秀才(看,念)乔约瑟!
夜猫子对!乔约瑟,乔神甫!
高秀才乔神甫跟你们张家有什么相干呢?
夜猫子我哥哥张飞龙,连我们全家都入了教,昨天受的洗!
要不然,我今天还不会来迎亲!(静默,高秀才发抖)好吧,我再抽口烟去,你们再想想!看,乔神甫给我的烟!张家的势力,再加上乔神甫的势力,就天下无敌!想想吧:就凭这张红纸,会叫知县知州知府巡抚,连西太后,都地打哆嗦!(下)
高秀才(立不住了)完了!完了!土恶霸难斗,洋恶霸万万斗不得!
高永义完不了!三哥,你硬棒点!
高秀才所有的官儿都怕教案!
高永义这是抢人,不是教案!
高秀才有乔神甫一句话,什么事都算教案!我们有天大的理,也得输,输,输!
赵大娘我马上把姑娘带走,怎样?
高大嫂夜猫子堵着门口呢!
高永福三哥,官司没法儿打啦?
高秀才别说我这个秀才,就是状元也碰不了洋人!
高永义我跟他们碰碰,先把夜猫子宰了!
高永福永义,二弟,你得走!
高永义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撂下你们,甩手一走?高永福你得走,好留个报仇的!
高大嫂二弟,走,不能叫他们一网打尽!
高永义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高永福你在这儿也没办法,走!
高永义那,我算什么人呢?
高大嫂有骨头的回来报仇!
高永福(把弟弟拉到门前)走!由后边跳出篱笆去!
高永义菊香,咬上牙!(被哥哥推出去)
高永福三哥,一点主意没有了吗?
高秀才(摇头)没有!
高永福菊香,你呢?
高菊香(跪)爸!妈!赵大娘!三伯伯!没有别的路儿了,我跟夜猫子走!
高永福
高大嫂孩子!
赵大娘秀才公,你是媒人,就,就……
高秀才赵大娘,事到如今,你逼我有什么用呢!赵大娘我……(掩面泣)
高菊香(立起)爸!妈!我走啦!
高永福
高大嫂菊香!宝贝儿!
夜猫子(进来)怎样?
高菊香走!
夜猫子你比这群老家伙强,拿着定礼!
赵大娘那是我的!
夜猫子我要,就是我的!高永福,你的陪送!高永福夜猫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哇!
夜猫子送五亩地吧!你们老二欠教堂的钱还没还清呢!高永福老二的事老二管,我管不着!
夜猫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来!
高永福他欠教堂的钱,不欠你们张家的!
夜猫子张家入了教,跟教堂是一码事!
高菊香(走近夜猫子,冷不防给他个嘴巴)畜生!(往外跑)
夜猫子啊?往哪儿跑!(可是没敢动)
高菊香(在外边)妈!(碰死在磨盘上)
高永福(往外跑)菊香!
高大嫂(往外跑)菊香!
(高家夫妇在院内啼哭。)
赵大娘姓张的,你,你逼死了我家的媳妇,我跟你没完!
夜猫子是没完!你们都等着我的吧!(住外走)
高秀才(仰天长呼)天哪,天!——幕落
后记
一九六〇年是义和团起义的六十周年,我以《义和团》即《神拳》为题,写了一出四幕的话剧。
从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本叙述义和团的小说,并且不断向老人们打听当年的见闻,我简略地记了下来。在变乱中,这些笔记可都丢失了。即使没有丢失也不够支持写一本长篇小说的,因为东鳞西爪,既乏系统,又不无偏见。后来,目睹当时光景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我也就停止打听。写那本小说的愿望遂未实现。
一九六〇年,因为是义和团起义六十周年,我看到了一些有关的史料与传说,和一些用新的眼光评论义和团起义的文章。这又鼓动了我,想写点什么。我就写了这本话剧。
剧本好坏,我不敢说;我只想在这里谈谈为什么这样关心义和团。
义和团起义的那一年,我还不满两岁,当然无从记得当时的风狂火烈,杀声震天的声势与光景。可是,自从我开始记事,直到老母病逝,我听过多少多少次她的关于八国联军罪行的含泪追述。对于集合到北京来的各路团民的形象,她述说的不多,因为她,正象当日的一般妇女那样,是不敢轻易走出街门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记住当年洋兵的罪行——他们找上门来行凶打抢。母亲的述说,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难以磨灭。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母亲口中的那些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
我不记得父亲的音容,他是在那一年与联军巷战时阵亡的。他是每月关三两饷银的护军,任务是保卫皇城。联军攻入了地安门,父亲死在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
那时候,母亲与姐姐既不敢出门,哥哥刚九岁,我又大部分时间睡在炕上,我们实在无从得到父亲的消息——多少团民、士兵,与无辜的人民就那么失了踪!
多亏舅父家的二哥前来报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内当差。败下阵来,他路过那家粮店,进去找点水喝。那正是热天。店中职工都早已逃走,只有我的父亲躺在那里,全身烧肿,已不能说话。他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来的布袜子交给了二哥,一语未发。父亲到什么时候才受尽苦痛而身亡,没人晓得。
父亲的武器是老式的抬枪,随放随装火药。几杆抬枪列在一处,不少的火药就撒落在地上。洋兵的子弹把火药打燃,而父亲身上又带有火药,于是……在那大混乱中,二哥自顾不暇,没法儿把半死的姑父背负回来。找车没车,找人没人,连皇上和太后不是都跑了吗?进了门,二哥放声大哭,把那双袜子交给了我的母亲。许多年后,二哥每提起此事就难过,自谴。可是我们全家都没有责难过他一句。我们恨八国联军!
母亲当时的苦痛与困难,不难想象。城里到处火光烛天,枪炮齐响,有钱的人纷纷逃难,穷苦的人民水断粮绝。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们全家有点老米吃;他死去,我们须自谋生计。母亲要强,没有因为悲伤而听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报酬,使儿女们免于死亡。在精神状态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得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这点痛苦并不是什么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儿童被卖出去或因饥寒而夭折了啊!
是呀,现在每逢我路遇幼儿园的孩子们,一个拉着一个,说着笑着唱着,象清早睡醒的小鸟那么活泼,我总要站住,细细地端详他们,数一数他们梳着几种小辫儿,穿着几种花样的鞋袜。我是那么欢喜,总想把他们都领到我的家去,陪他们痛快地玩耍半天!是的,由孩子们健康的小苹果脸上,我看到民族独立自由的真凭实据!
联军攻入北京。他们究竟杀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财宝,没法统计。这是一笔永远算不清的债!以言杀戮,确是鸡犬不留。北京家家户户的鸡都被洋兵捉走。敢出声的狗,立被刺死——我家的大黄狗就死于刺刀之下。偷鸡杀狗表现了占领者的勇敢与威风。以言劫夺,占领者的确“文明”。他们不象绿林好汉那么粗野,劫获财宝,呼啸而去。不!他们都有高度的盗窃技巧。他们耐心地、细致地挨家挨户去搜索,剔刮,象姑娘篦发那么从容,细腻。
我们住的小胡同,连轿车也进不来,一向不见经传。那里的住户都是赤贫的劳动人民,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张大妈的结婚戒指(也许是白铜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银头簪。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聪明找到这条小胡同,三五成群,一天不知来几批。我们的门户须终日敞开,妇女们把剪子蒙在怀里,默默地坐在墙根,等待着文明强盗——刽子手兼明火、小偷。他们来到,先去搜鸡,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从容不迫地,无孔不入地把稍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遗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来加意精选。
我们的炕上有两只年深日久的破木箱。我正睡在箱子附近。文明强盗又来了。我们的黄狗已被前一批强盗刺死,血还未干。他们把箱底儿朝上,倒出所有的破东西。强盗走后,母亲进来,我还被箱子扣着。我一定是睡得很熟。要不然,他们找不到好东西,而听到孩子的啼声,十之八九也会给我一刺刀。一个中国人的性命,在那时节,算得了什么呢!况且,我又是那么瘦小、不体面的一个孩子呢!
上述的那些不过是那一次大屠杀,大劫洗,大耻辱中的一些小节目而已。假若当时我已经能够记事儿,我必会把联军的罪行写得更具体、更“伟大”、更“文明”。当然,我也必会更理解与喜爱义和团——不管他们有多少缺点,他们的爱国、反帝的热情与胆量是极其可敬的!
可是,我所看到的有关义和团的记载(都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手笔),十之八九是责难团民的。对于联军的烧杀抢掠,记载的反倒较少。是1960年发表的民间的义和团传说,不是那些文人的记述,鼓舞了我,决定去写那个剧本。由那些传说中,我取得团民的真正形象。不管剧本写的好坏,我总算吐了一口气,积压了几十年的那口气!
在我写剧本的时候,我是多么兴奋哪!想一想老母告诉我的那些惨事,再看一看眼前的光彩的三面大红旗,谁能说我们不是走出了地狱,看见了天堂了呢!
可是,今天的美国强盗依然是强盗,而且抢掠劫杀的技术有所翻新!不仅自号“文明”,还会口中念念有词,说“和平”,讲“自由”;“和平”地、“自由”地杀人劫宝,图财害命!这种新手法十分毒辣,比旧手法要厉害得多!谁不警惕,必上大当,吃大亏,悔之晚矣!
一九六一年
参考资料
老舍和满族文学.中国民族文学网.
老舍话剧《神拳》后记.中国汉语言文学网.2014-10-16
最新修订时间:2023-07-07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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