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蕊娘智赏金线池》 ,
四折一楔子。现存有《古名家杂剧》本、顾曲斋《古杂剧》本、《古今名剧合选·柳枝集》本及《元曲选》本。杜蕊娘是
关汉卿笔下最为耀眼的
妓女角色。
剧本原文
楔子
(外扮石府尹引张千上,诗云),少小知名达礼闱,白头犹未解朝衣。年来屡上陈情疏,怎奈君恩不放归。老夫姓石名敏,字好问。幼年进士及第,随朝数载,累蒙擢用。谢圣恩可怜,除授济南府尹之职。我有个同窗故友,姓韩名辅臣。这几时不知兄弟进取功名去了,还只是游学四方?一向音信杳无,使老夫不胜悬念。今日无甚事,在私宅闲坐。张千,门首觑者,若有客来时,报复我知道。
(张千云)理会的。
(末扮韩辅臣上,诗云)流落天涯又几春,可怜辛苦客中身。怪来喜鹊迎头噪,济上如今有故人。小生姓韩名辅臣,洛阳人氏。幼习经史,颇看诗书,学成满腹文章,争奈功名未遂。今欲上朝取应,路经济南府过,我有个八拜交的哥哥是石好问,在此为理,且去与哥哥相见一面,然后长行。说话中间,早来到府门了也。左右,报复去。道有故人韩辅臣特来相访。
(张千报云)禀老爷得知,有韩辅臣在于门首。
(府尹云)老夫语未悬口,兄弟早到。快有请!
(张千云)请进。(做见科)
(韩辅臣云)哥哥,数载不见,有失问候。请上,受你兄弟两拜。(做拜科)
(府尹云)京师一别,几经寒暑,不意今日惠顾,殊慰鄙怀。贤弟请坐。张千,看酒来!
(张千云)酒在此。(做把盏科)
(府尹云)兄弟满饮一杯。(做回酒科)
(韩辅臣云)哥哥也请一杯!
(府尹云)筵前无乐,不成欢乐。张千,与我唤的那
上厅行首杜蕊娘来,服侍兄弟饮几杯酒。
(张千云)理会的。出的这门来,这是杜蕊娘门首。杜大姐在家么?
(正旦扮杜蕊娘上,云)谁
唤门哩?我开了这门看,(做见科)
(张千云)府堂上唤官身哩。
(张千云)是小酒,免了官衫。(做行科)
(张千云)大姐,你立在这里,待我报复去。(做报科)
(府尹云)着他进来。
(正旦做见科,云)相公,唤妾身有何分付?
(府尹云)唤你来别无他事,这一位白衣卿相,是我的同窗故交,你把体面相见咱。(正旦做拜科)
(韩辅臣慌回礼云)嫂嫂请起!
(府尹云)兄弟也,这是上厅行首杜蕊娘。
(韩辅臣云)哥哥,我则道是嫂嫂。
(背云)一个好妇人也!
(正旦云)一个好秀才也!
(府尹云)将酒来!蕊娘,行酒。(正旦与韩连递三杯科)
(府尹云)住,住!兄弟,我也吃一钟儿。
(韩辅臣云)呀!却忘了送哥哥。(正旦递府尹酒,饮科)
(正旦云)秀才高姓大名
(韩辅臣云)小生洛阳人氏,姓韩名辅臣。小娘子谁氏之家,姓甚名谁?
(正旦云)妾身姓杜,小字蕊娘。
(韩辅臣云)元来见面胜似闻名!
(正旦云)果然才子,岂能无貌!
(府尹云)蕊娘,你问秀才告珠玉。
(韩辅臣云)兄弟对着哥哥跟前,怎敢提笔?正是弄斧班门,徒遗笑耳。
(府尹云)兄弟休谦!
(韩辅臣云)这等,兄弟呈丑也。
(做写科,云)写就了。蕊娘,你试看咱。
(正旦念云)词寄[南乡子]。
(韩辅臣云)兄弟此行,本为上朝取应,只因与哥哥久阔,迂道拜访。幸睹尊颜,复蒙嘉宴。争奈试期将近,不能久留。酒散之后,便当奉别。
(府尹云)贤弟且休去,略住三朝五日,待老夫赍发你一路鞍马之费,未为迟也。张千,打扫后花园,请秀才在书房中安下者!
(韩辅臣云)花园冷静,怕不中么?
(府尹云)既如此,就在蕊娘家安歇如何?
(韩辅臣云)愿随鞭镫!
(府尹云)你看他,一让一个肯。蕊娘,这是我至交的朋友,与你两锭银子,拿去你那母亲做茶钱,休得怠慢了秀才者!
(正旦云)多谢相公。
(韩辅臣云)兄弟谢了哥哥。大姐,到你家中,拜你那妈妈去来。
(正旦云)秀才,俺娘忒爱钱哩!
(韩辅臣云)大姐,不妨事,我多与他些钱钞便了也。
(正旦唱)
【仙吕】【
端正好】郑六遇妖狐,
崔韬逢雌虎,那大曲内尽是寒儒。想知今晓古人家女,都待与秀才每为夫妇。
【幺篇】既不呵,那一片俏心肠,
那里每堪分付?那苏小卿不辨贤愚,比如我五十年不见双通叔;休道是苏妈妈,也不是醉驴驴。我是他亲生的女,又不是买来的奴,
遮莫拷的我皮肉烂,炼的我骨髓枯,我怎肯跟将那贩茶的冯魁去!(同韩下)
(府尹云)你看我那兄弟,秀才心性,又是那吃酒的意儿,别也不别,径自领着杜蕊娘去了也。且待
三朝五日第一折
(搽旦扮
卜儿上,诗云)不纺丝麻不种田,一生衣饭靠皇天。尽道吾家
皮解库,也自人间赚得钱。老身
济南府人氏。自家姓李,夫主姓杜。所生一个女儿,是
上厅行首杜蕊娘。近日有个秀才,叫做韩辅臣,却是石府尹老爷送来的,与俺女儿作伴。俺这
妮子,一心待嫁他,那厮也要娶我女儿;中间被我不肯,把他撵出去了。怎么这一会儿不见俺那
妮子,莫非又赶那厮去?待我唤他:蕊娘,贱人那里?(正旦领梅香上,向
古门道云)韩秀才,你则躲在房里坐,不要出来,待我和那
虔婆颓闹一场去!(韩辅臣做应云)我知道。(正旦云)自从和韩辅臣作伴,又早半年光景。我一心要嫁他,他一心要娶我,则被俺娘板障,不肯许这门亲事。我想
一百二十行,门门都好着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忒低微也呵!(唱)
【仙吕】【
点绛唇】则俺这不义之门,那里有买卖营运?无资本,全凭着五个字
迭办【混江龙】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门衣饭,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接迎新子弟,转回头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那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折屋卖田、提瓦罐
爻槌运;
那些个慈悲为本,多则是板障为门。(云)梅香,你看奶奶做甚么哩?(梅香云)奶奶看经哩!(正旦云)俺娘
口业作罪,你这般心肠,多少经文忏的过来?枉作的业深了也!(唱)
【油葫芦】炕头上主烧埋的
显道神,
没事哏,苘麻头斜
皮脸老魔君。拿着一串数珠,是吓子弟降魔印;轮着一条柱杖,是打鸂鶒无情棍。闲
茶房里那一伙
老业人,酒杯间有多少闲议论;频频的间阻休
熟分,三夜早赶离门。
(梅香云)姐姐,这话说差了!我这门户人家,巴不得接着子弟,就是钱龙入门,
百般奉承他,常怕一个留他不住;怎么刚刚三日,便要赶他出门?决无此理。(正旦云)梅香,你那里知道!(唱)
【
天下乐】他只待夜夜留人夜夜新,殷勤,顾甚的恩!不依随
又道是我女孩儿不孝顺。今日个漾人头厮摔,含热血厮喷,定夺俺心上人。
(做见科,正旦云)母亲,吃甚么茶饭那?(
卜儿云)灶窝里烧了几个灯盏,吃甚么饭来!(正旦唱)
【
醉扶归】有句话多多的苦告你
老年尊淳善了,若发起村来,怕不筋都敲断你的!(正旦唱)
【金盏儿】你道是性儿淳,我道你意儿村,提起那人情来往佯装钝。(带云)有几个
打踅客旅辈,丢下些刷牙掠头,问奶奶要盘缠家去。(唱)你可早耳朵闭、眼睛昏;前门里
统镘客,后门里一个使钱勤;揉开汪泪眼,打拍老精神。
(云)母亲。嫁了你孩儿者!(卜儿云)我不许嫁,谁敢嫁?有你这样生忿忤逆的!(正旦唱)
【
醉中天】
非是我偏生忿,还是你不关亲,只着俺淡抹浓妆倚市门,积趱下金银囤。(卜儿做怒科,云)你这小贱人,你今年才过二十岁,不与我觅钱,教那个觅钱?(正旦唱)你道俺才过二旬,有一日粉消香褪,
可不道老死在风尘?
(云)母亲,你嫁了孩儿罢!(卜儿云)小贱人,你要嫁那个来?(正旦唱)
【寄生草】告辞了鸣珂巷,待嫁那韩辅臣。这
纸汤瓶再不向红炉顿,铁煎盘再不使清油混,
铜磨笴再不把顽石运。(卜儿云)你要嫁韩辅臣这穷秀才,我偏不许你!(正旦唱)怎将咱好姻缘,生折做
断头香;休想道
泼烟花,再打入迷魂阵。
(卜儿云)那韩辅臣有甚么好处,你要嫁他?(正旦唱)
【赚煞】十度愿从良,长则九度不依允。也是我八个字无人主婚,空盼上他七步才华远近闻,六亲中无不欢欣。改家门,做的个五花诰夫人,
驷马高车(卜儿云)俺女儿心心念念,只要嫁韩秀才,我好歹偏不嫁他。俺想那韩秀才是个气高的人,他见俺有些闲言闲语,必然使性出门去;俺再在女孩儿根前调拨他,等他两个不和,讪起脸来,那时另接一个富家郎,才中俺之愿也。正是:小娘爱的俏,老鸨爱的钞。则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里钱龙到。(下)
第二折
(韩辅臣上,诗云)一生花柳幸多缘,自有
嫦娥爱少年。留得黄金等身在,终须买断丽春园。我韩辅臣,本为进取功名,打从
济南府经过。适值哥哥石好问在此
为理,送我到杜蕊娘家安歇。一住半年以上,两意相投,不但我要娶他,喜得他也有心嫁我,争奈这
虔婆百般板障。俺想来,他只为我囊中钱钞已尽;况见石府尹满考朝京,料必不来复任,越越的欺负我,发言发语,只要撵我出门去。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生受得一口气?出了他门,不觉又是二十多日。你道我为何不去,还在
济南府淹阁?倒也不是盼俺哥哥复任,思量告他;只为杜蕊娘他把俺
赤心相待,时常与这
虔婆合气,
寻死觅活,无
非是为俺家的缘故。莫说我的气高,那蕊娘的气比我还高的多哩!他见我这日出门时节,竟自悻悻然去了,说也不和他说一声儿,必然有些怪我。这个怪也只得由他怪,本等是我的不是。以此沉吟展转,不好便离此处。还须亲见蕊娘,讨个明白。若他也是
虔婆的见识,没有嫁我之心,却不我在此亦无指望了,不如及早上朝
取应,干我自家功名去。他若是好好的依旧要嫁我,一些儿不怪我,便受尽这
虔婆的气,何忍负之。今日打听得
虔婆和他一班儿老姊妹在
茶房中吃茶,只得将我羞脸儿揣在怀里,再到蕊娘家去走一遭。(词云)我须是读书人凌云豪气,偏遇这泼
虔婆全无顾忌。天若使石好问复任济南,少不的告他娘着他
流递。(下)(正旦引梅香上,云)我杜蕊娘一心看上韩辅臣,思量嫁他;争奈我母亲不肯,倒发出许多说话,将他赶逐出门去了。我又不曾有半句儿恼着他,为何一去二十多日,再也不来看我?教我怎生放心得下?闻得母亲说,他是
烂黄齑,如今又缠上一个粉头,道强似我的多哩!这话我也不信。我想,这
济南府教坊中人,那一个不是我手下教道过的小妮子?料必没有强似我的。若是他果然离了我家,又去踹别家的门,久以后我在这街上行走,教我怎生见人那!(唱)
【
南吕】【一枝花】东洋海洗不尽脸上羞,西华山遮不了身边丑,大力鬼顿不开眉上锁,巨灵神劈不断腹中愁。闪的我
有国难投,抵多少南浦伤离后。爱你个
杀才没去就,明知道
雨歇云收,还指望待天长地久。
【梁州第七】这厮懒散了虽离我眼底,
忔憎着又在心头。出门来信步闲行走,遥瞻远岫,近俯清流;行行厮趁,步步相逐,知他在那搭儿里续上绸缪?知他是怎生来结做冤仇?俏哥哥不争你先和他
暮雨朝云,劣奶奶则有分吃他那闲茶浪酒,好姐姐几时得脱离了舞榭歌楼?不是我
出乖弄丑,从良弃贱,我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无枉生受。只管
扑地掀天无了休,着甚么来由!
(梅香云)姐姐,你休烦恼,姐夫好歹来家也!(正旦云)梅香,将过琵琶来,待我散心
适闷咱!(梅香取砌末科,云)姐姐,琵琶在此。(正旦弹科)(韩辅臣上,云)这是杜大姐家门首。我去的半月期程,怎么门前的地也没人扫,一刬的长起青苔来,这般样冷落了也?(正旦做听科,云)那斯来了也!我则推不看见。(韩辅臣做入见科,云)大姐,
祗揖!(正旦做弹科,唱)
【牧羊关】不见他思量旧,倒有些两意儿投。-我见了他
扑邓邓火上浇油,恰便似钩搭住鱼腮,箭穿了雁口。(韩辅臣云)元来你那旧性儿不改,还弹唱哩!(正旦做起拜科)(唱)你怪我依旧拈音乐,则许你交错劝觥筹?你不肯冷落了杯中物,我怎肯生疏了弦上手?
(韩辅臣云)那一日吃你家妈妈赶逼我不过,只得忍了一口气,走出你家门,不曾辞别的大姐,这是小生得罪了!(正旦唱)
【骂玉郎】
这的是母亲故折鸳鸯偶,须不是咱设下恶机谋,怎将咱平空抛落他人后?今日个何劳你贵脚儿又到咱家走?
(韩辅臣云)大姐何出此言?你元许嫁我哩!(正旦唱)
【
感皇恩】咱本是泼贱
娼优,怎嫁得你俊俏儒流?(韩辅臣云)这是有盟约在前的。(正旦唱)把
枕畔盟、花下约、成虚谬。(韩辅臣云)我出你家门也只得半个多月,怎便见得虚谬了那?(正旦唱)你道是别匆匆无多半月,我觉的冷清清胜似三秋。(韩辅臣跪科,云)大姐,我韩辅臣不是了,我跪着你请罪罢!(正旦不睬科,云)那个要你跪!(唱)越显的你嘴儿甜、膝儿软、情儿厚。
(韩辅臣云)我和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哩。(正旦唱)
【采花歌】往常个侍衾裯,都做了付东流,
这的是娼门水局下场头!(韩辅臣云)大姐,只要你有心嫁我,便是卓文君也情愿当垆沽酒来。(正旦唱)再休提卓氏女、亲当沽酒肆,只被你双通叔、早掘倒了玩江楼。
(韩辅臣跪科,云)大姐,你休这般恼我,你打我几下罢。(正旦唱)
【三煞】既你无情呵,休想我指甲儿荡着你皮肉;似往常有气性,打的你见骨头。我只怕年深了也难
收救,倒不如早早丢开,也免的
自僝自僽【二煞】有耨处散诞松宽着耨,有偷处宽行大步偷,何须把一家苦苦死淹留?也不管设誓拈香,到处里
停眠整宿,说着他瞒心的谎、昧心的咒。你那手怎掩旁人是非口?说的困须休。
【
尾煞】高如我三板儿的人物也出不得手,强如我十倍儿的声名道着处有。寻些虚脾,使些
机彀,用些工夫,再去趁逐。你与我高揎起春衫酒淹袖,舒你那
攀蟾折桂的指头,请先生别挽一枝
章台路旁柳。(下)
(韩辅臣做叹科,云)嗨,杜蕊娘真个不认我了!我只道是
虔婆要钱赶我出去,谁知杜蕊娘的心儿也变了。他一家门这等欺负我,如何受的过?只得再消停几日,等我哥哥一个消耗。来也不来,又作处置。(诗云)怪他红粉变初心,不独
虔婆太逼临。今日床头看壮士,始知颜色在黄金。(下)
第三折
(石府尹上,云)老夫石好问是也。三年任满朝京,圣人道俺贤能清正,着复任济南。不知俺那兄弟韩辅臣进取功名去了,还是淹留在杜蕊娘家?使老夫时常悬念。已曾着人探听他踪迹,未见回报。张千,门首觑者,待探听韩秀才的人来,报复我知道。(韩辅臣上,云)闻得哥哥复任济南,被我等着了也。来到此间,正是
济南府门首。张千,报复去,道韩辅臣特来拜访。(张千报科)(石府尹云)道有请。(见科)(韩辅臣云)恭喜哥哥复任名邦!做兄弟的久容
空囊,不曾具得一杯与哥哥拂尘,好生惭愧。(石府尹做
笑科,云)我以为贤弟扶摇万里,进取功名去了,却还淹留妓馆,志向可知矣!(韩辅臣云)这几时你兄弟被人欺侮,险些儿一口气死了,还说那功名怎的!(石府尹云)贤弟,你在此盘缠缺少,不能快意是有的,那一个就敢欺负着你?(韩辅臣云)哥哥不知,那杜家
老鸨儿欺负兄弟也罢了,连蕊娘也欺负我。哥哥,你与我做主咱!(石府尹云)这是你被窝儿里的事,教我怎么整理?(韩辅臣云)您兄弟
唱喏。(石府尹不礼科,云)我也会
唱喏。(韩辅臣云)我下跪。(石府尹又不礼科,云)我也会下跪。(韩辅臣云)哥哥,你真不肯整理,教我那里告去?您兄弟在这
济南府里倚仗哥哥势力,那个不知?今日白白的吃他娘儿两个一场欺负,怎么还在人头上做人?不如就着府堂触阶而死罢了!(做跳科。石府尹忙扯住,云)你怎么使这般短见?你要我如何整理?(韩辅臣云)只要哥哥差人拿他娘儿两个来,扣厅责他四十,才与您兄弟出的这一口臭气。(石府尹云)这个不难;但那杜蕊娘肯嫁你时,你还要他么?(韩辅臣云)怎么不要?(石府尹云)贤弟不知,乐户们一经责罚过了,便是受罪之人,做不得士人妻妾。我想,此处有个所在,叫做金线池,是个胜景去处;我与你两锭银子,将的去卧番羊,窨下酒,做个筵席,请他一班儿姊妹来到池上赏宴,央他们替你赔礼,那其间必然收留你在家,可不好那?(韩辅臣做揖科,云)多谢哥哥厚意!则今日便往金线池上安排酒果走一遭去也。(下)(石府尹云)兄弟去了也。这一遭好共歹成就了他两口儿,可来回老夫的话。(诗云)钱为心所爱,酒是色之媒。会看鸳鸯羽,双双池上归。(下)(外旦三人上,云)妾身张嬷嬷,这是李妗妗,这是闵大嫂,俺们都是杜蕊娘姨姨的亲眷。今日在金线池上,专为要劝韩辅臣、杜蕊娘俩口儿
圆和。这席面不是俺们设的,恐怕蕊娘姨姨知道是韩姨夫出钱安排酒果,必然不肯来赴,因此只说是俺们请他。酒席中间,慢慢的劝他回心,成其美事
。道犹未了,蕊娘姨姨早来也。(正旦上,相见科,云)妾身有何德能,着列位奶奶们置酒
张筵,何以克当?(唱)
【
中吕】【粉蝶儿】明知道书生教门儿负心短命,尽教他海角飘零。没来由强风情,刚可喜
男婚女聘。往常我千战千赢,透风处
使心作幸。
【
醉春风】能照顾眼前坑,不提防脑后井。人跟前
不恁的吃场扑腾,呆贱人几时能够醒、醒?虽是今番,系干
宿世,事关前定。
(众旦云)这是首席,姨姨请坐。(正旦云)看了这金线池,好伤感人也!(唱)
【
石榴花】-恰便似藕丝儿分破镜花明,我则见一派碧澄澄,东关里犹自不曾经,到如今整整半载其程。眼前面兜率神仙境,有他呵怎肯道蓦出门庭?那时节眼札毛和他厮拴定,矮房里相扑着闷怀萦。
【
斗鹌鹑】虚度了丽日和风,
枉误了
良辰美景。往常俺动脚是熬煎,回头是
撞挺。拘束的刚刚转过双眼睛,到如今各自托生:我依旧安业着家,他依旧离乡背井。
(众旦云)俺们都与姨姨奉一杯酒!(正旦唱)
【普天乐】小妹子是爱莲儿,你都将我相钦敬;茶儿是妹子,你与我好好的看承;小妹子是玉伴哥,从来有些独强性。(众旦云)姨姨,你为何嗟声叹气的?今日这样好天气,又对着这样好景致,务要开怀畅饮,做一个欢庆会才是。(正旦唱)说甚么人欢庆,引得些鸳鸯儿交颈和鸣,忽的见了,愠的面赤,兜的心疼。
(众旦云)姨姨,俺则这等吃酒可不冷静?(正旦云)待
我行【
醉高歌】或是曲儿中唱几个花名。(众旦云)我不省得。(正旦唱)诗句里包笼着尾声,(众旦云)我不省得。(正旦唱)续麻道字针针顶,(众旦云)我不省的。(正旦唱)正
题目当筵合笙。
(众旦云)我不省的,则罚酒罢!(正旦云)
拆白道字、
顶针续麻、搊筝拨阮,你们都不省得,是不如韩辅臣。(众旦云)呀!姨姨,你可犯了令也!将酒来,罚一大觥。(正旦饮科,唱)
【十二月】想那厮着人赞称,天生的济楚才能;只除了心不志诚,诸余的所事儿聪明。本分的从来老成,聪俊的到底杂情。
【上小楼】闪的我孤孤另另,说的话涎涎邓邓;俺也曾轻轻唤着,躬躬前来,喏喏连声。但酒醒
硬打挣,强词夺正,则除是醉时节酒淘真性。
(正旦做醉跌科,众旦扶科)(韩辅臣上.换科)(众旦下)(正旦唱)
【幺篇】不死心想着旧情,他将我厮看厮待,厮知厮重,厮钦厮敬。不是我把定、无记性,
言多伤行。扶咱的
小哥每是何名姓?
(韩辅臣云)是小生韩辅臣。(正旦云)你是韩辅臣?靠后!(唱)
【耍孩儿】我为你逼绰了当官令,(带云)谢你那大尹相公呵!(唱)
烟花簿上除抹了姓名,交绝了怪友和狂朋,打并的户净
门清。试金石上把你这子弟每从
头儿画,分两等上把郎君子细秤。我立的其身正,倚仗着我花枝般模样,愁甚么锦片也似前程!
【二煞】我比那□墙贼蝎螫索自忍,我比那俏郎君掏摸须噤声,
那里也恶茶白赖寻争竞?最不爱打揉人七八道猫煞爪,掐扭的三十驮
鬼捏青。看破你传槽病,掴着手分开云雨,腾的似
线断风筝。
【
尾煞】我和你半年多衾枕恩,一片家缱绻情,交明春岁数三十整(带云)我老了也,你要我怎的?(唱)你且把这不志诚的心肠与我慢慢等!(做摔开科,下)
(韩辅臣云)嗨,他真个不喜欢我了,更待干罢!只得到俺哥哥那里告他去。(下)
第四折
(石府尹引张千上,诗云)三载为官卧治过,别无一事系心窝。唯余故友
鸳鸯会,金线池头竟若何?老夫石好问,为兄弟韩辅臣、杜蕊娘,在金线池上着他两口儿成合。这早晚不见来回话,多咱是
圆和了也。张千,抬
放告牌出去。(韩辅臣上,云)
门上的,与俺通报去,说韩辅臣是告状的,要见!(张千报科,韩辅臣做入见科,云)哥哥,拜揖。(石府尹云)兄弟,您两口儿完成了么?(韩辅臣云)若完成了时,这早晚正好睡哩,也不到你衙门里来了!那杜蕊娘只是不肯收留我,今日特来告他。(石府尹云)他委实不肯便罢了,教我怎生断理?(韩辅臣云)哥哥,你不肯断理,您兄弟
唱喏。(做揖,石府尹不礼科,云)我不会
唱喏那!(韩辅臣云)您兄弟下跪。(做跪,石府尹不礼科,云)我不会下跪那!(韩辅臣云)你
再四的不肯断理,我只是死在你府堂上,教你做官不成。(做触阶,石府尹忙扯科,云)那个爱女娘的,似你这般放刁来!罢、罢、罢!我完成了你两口儿。张千,与我拿将杜蕊娘来者!(张千云)理会的。(唤科,云)杜蕊娘,衙门里有勾!(正旦上,云)哥哥,唤我做甚么?(张千云)你失误了官身,老爷在堂上好生着恼哩!(正旦云)可怎了也!(唱)
【
双调】【
新水令】忽传台旨到咱丽春园测道是
除抹了
舞裙歌扇。逢个节朔,遇个冬年,拿着这一盏儿茶钱,告哥哥可怜见。
(云)可早来到府门首也。哥哥,你与我做个肉屏风儿,等我偷觑咱。(张千云)这使的。(正旦做偷觑,内吆喝科,旦唱)
【
沉醉东风】则道是喜孜孜设席肆筵,为甚的怒哄哄列杖擎鞭?好教我足未移心先战,一步步似毛里拖毡。本待要大着胆、挺着身、行靠前,百忙里仓惶倒偃。
(张千报科,云)禀爷,唤将杜蕊娘来了也!(石府尹云)拿将过来!(韩辅臣云)哥哥,你则狠着些!(石府尹云)我知道。(张千云)当面!(正旦云)妾身杜蕊娘来了也。(石府尹云)张千,准备下
大棍子者!将枷来发到司房里
责词去。(正旦云)可着谁人来救我那?(做回顾见科,云)兀的不是韩辅臣?俺不免揣着羞脸儿,哀告他去。(唱)
【沽美酒】使不着
撒腼腆,仗那个替方便,俺只得忍耻耽羞求放免。(云)韩辅臣,你与我告一告儿!(韩辅臣云)谁着你失误官身,相公恼的很哩!(正旦唱)你与我搜寻出些巧言,去那官人行劝一劝。(韩辅臣云)你今日也有用着我时节?只要你肯嫁我,方才与你告去。(正旦云)我嫁你便了!(唱)
【
太平令】从今后我情愿实为
姻眷,你只要早些儿替我周全。(韩辅臣云)我替你
告便告去,倘相公不肯饶你,如何?(正旦唱)想当初罗帐里般般逞遍,今日个纸
褙子又将咱欺骗,受了你万千作贱,那些儿体面?呀,谁似您浪短命随机应变。
(石府尹云)张千,将大棒子来者!(韩辅臣云)哥哥,看您兄弟
薄面,饶恕杜蕊娘初犯罢!(石府尹云)张千,带过杜蕊娘来!(正旦跪科)(石府尹云)你在我衙门里供应多年,也算的个积年了,岂不知衙门法度?失误了官身,本该扣厅责打四十,问你一个不应罪名。既然韩
解元在此替你哀告,这四十板便饶了,那不应的罪名却饶不的!(韩辅臣云)那杜蕊娘许嫁您兄弟了,只望哥哥一发连这公罪也饶了罢!(做跪科八石府尹忙扯起科,云)杜蕊娘,你肯嫁韩
解元么?(正旦云)妾委实愿嫁韩辅臣。(石府尹云)既如此,老夫出花银百两,与你母亲做财礼,则今日准备花烛酒筵,嫁了韩
解元者。
(韩辅臣云)多谢哥哥完成我这桩美事!(正旦云)多谢相公抬举!(唱)
【川拨棹】似这等好姻缘,人都道全在天。若是俺福过灾缠,空
意惹情牵;间阻的
山长水远,几时得人月圆?
【七兄弟】早则是对面、并肩、绿窗前,从今后称了平生愿。一个向
青灯黄卷赋诗篇,一个剪红绢翠锦学针线。
【梅花酒】忆分离自去年,
争些儿打散文鸳,折破芳莲,咽断顽涎。为老母相间阻,使夫妻死缠绵,两下里正熬煎,谢公相肯矜怜。
(韩辅臣同正旦拜谢科,云)哥哥请上,您兄弟拜谢。(石府尹答拜科,云)贤弟,恭喜你两口儿
圆和了也!但这法堂上是断合的去处,不是你配合的去处。张千,近前来,听俺分付:你取我俸银二十两,付与
教坊司色长,着他整备鼓乐,从
衙门首迎送韩
解元到杜蕊娘家去,摆设个大大筵席。但是他家亲眷,前日在金线池上劝成好事的,都请将来饮宴,与韩
解元、杜蕊娘庆喜。宴毕之后,着来回话者。(词云)韩
解元云霄贵客,杜蕊娘花月妖姬。本一对天生连理,被
虔婆故意凌欺。担阁的男游别郡,抛闪的女怨深闺。若不是黄堂上聊施巧计,怎能勾青楼里早遂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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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名:
作品赏析
随个落花归去也
——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杜蕊娘形象赏析
关汉卿尚存的戏曲中,共有三部是以
妓女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这三个剧本刻画出了四个“
光彩照人”的妓女形象。《救风尘》中的宋引章可谓普通妓女的“大头贴”,娇蛮、
薄情、文章典据
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一会,见利则喜,受挫则哭;
赵盼儿则是一个近乎“
中庸”的角色,因为超越于一般妓女所以能够洞察妓女命运的身不由己,因为不是士大夫心目中标准的知书达理诗词曲赋无一不通的“
才女”所以能够在营救宋引章的过程中游刃有余,纵横捭阖玩弄周舍于
股掌之间。
《
谢天香》剧中的谢天香可谓标准的“
才女”,顷刻之间改一字而不乱全词之韵;但却
三从四德,先与
柳永卿卿我我继而又窃喜于高攀钱大尹之高枝,熬数年冷宫终于明白原来此为“
智宠”,可谓毫无人格可言。
而最为耀眼的角色无疑是《金线池》中的杜蕊娘。她的真情令人可怜,她的反抗令人可叹,她的执着令人肃然,而她的结局却令人扼腕,可以浮一大白也!具有强烈的独立人格意识的妓女杜蕊娘,在风流开放的盛唐没有,在理学大行其道的宋代没有,在元代有一个,可惜却被特有的社会现实扼杀了。或者,值得告慰的是,这一形象在明代以杜十娘的面貌出现,而且更决绝也更有悲剧意味,为中国古代的妓女形象重重地涂抹上了一笔。
气高只为寻良人
关汉卿笔下的杜蕊娘无疑是妓女中少有的“心高气盛”之人,但其心高,只因为想寻个好秀才,讨个封诰夫人,脱离烟花之地;气盛,只因为世事每不遂人愿,更何况她是一个地位卑微甚至没有自主权的妓女。
杜蕊娘的“气高”,主要是因为她的“知今晓古”。自古妓女爱才,尤其是有文化的妓女。杜蕊娘也不例外。她在
济南府作为
上厅行首,自然色貌、曲艺、
诗词歌赋般般皆通。从剧中来看,日常酒宴中文人用以为戏的种种雅事“曲儿中唱几个花名,诗句里包笼着尾声,继麻道字针针顶,正题目当筵合笙”她都颇为精通。试看初见韩辅臣,杜蕊娘的应答:
(正旦云)妾身姓杜,小字蕊娘。(韩辅臣云)原来见面胜似闻名!(正旦云)果然才子,岂能无貌!!
韩辅臣一语双关,感叹杜蕊娘之貌。而杜则“答非所问”,对韩辅臣的称赞并不作任何答复,有闺阁严谨的风范,更妙的在于她却反而借用韩的称赞反施于韩身,用反问的口气肯定了韩的“
才貌双全”,此种应答,自然非一般妓女能够作出。再看后来金线池上与其他歌妓的问答:
(正旦唱)【
醉高歌】或是曲儿中唱几个花名……是不如韩辅臣。
因此,她们本来就是为了文人的特殊趣味而产生,自然与普通妓女没有了“共同话题”。出于习惯性的思维模式,虽然元代文人的地位有所下降,但是有文化的的上层妓女还是比较乐意与文人交往而天生的鄙视商人。宋代苏小卿与
书生双渐曲折的故事更是极大的激发了妓女们关于
书生的幻想,剧中人杜蕊娘也是如此:
【仙吕】【端正好】郑六遇妖狐……我怎肯跟将那贩茶的冯魁去!
因此,寻找一个情投意合“心诚”志坚的有情郎便成了杜蕊娘最大的梦想。而才貌双全,温柔体贴的韩辅臣自然成了
不二人选。但与其他青楼作品一致的是,在这儿杜蕊娘需要面对的第一个“板障”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俗语说“小娘爱的诮,老娘爱的钞”,毫无例外,
老鸨们并不愿意把女儿的未来寄托在一个穷酸书生的身上,她们更看重的是眼前的钱财,因此穷酸书生与妓女们明显地带有理想主义特征的爱情(书生一朝成名释褐拜官)自然要受到老鸨们的阻碍,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不例外。在
妓女-书生-
老鸨构成的冲突中,一般的穷酸书生并没有发言权。这时候,矛盾的主体变成了妓女-
老鸨。杜蕊娘对她的母亲可谓是又恨又气,恨的是母亲只把她当作觅钱的工具,而一点也不考虑自己以后的生活;
(卜儿做怒科,云)你这小贱人,你今年才过二十岁,不与我觅钱,教那个觅钱?
而气的是母亲每每用身为母亲的地位来压制她,
【天下乐】他只待夜夜留人夜夜新……不依随又道是我女孩儿不孝顺。
(云)母亲,嫁了你孩儿者!(卜儿云)我不许嫁,谁敢嫁?有你这样生忿忤逆的!
身为人母却丝毫未尽为人母的职责,却还要女儿孝顺自己,听从自己的摆布,这也就难怪杜蕊娘要进行反抗了。
深情却是为那般
杜蕊娘形象之令人难忘,还在于她的深情。诸多烦恼,诸多误会皆源于她的深情。这深情首先表现在她的细心体贴。刚认识韩辅臣,认为“好一个秀才也!”,如果可以把这个看作是她开始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韩辅臣身上的话,那么尚未进门她便已经开始了对这个未来“夫婿”的关怀:
(韩辅臣云)兄弟谢了哥哥……我多与他些钱钞便了也。
一句“俺娘忒爱钱哩”,与其说是在善意的提醒韩辅臣,毋宁说是在心中为自己和韩辅臣的“将来”
下断语。这一切是尚且处于“乐莫乐兮新相知”状态中的韩辅臣是绝对不会意识到的。半年后石府尹任满而去,韩辅臣财尽受到鸨母的多般嗤辱,但杜蕊娘百般呵护,第一折上场时:
(正旦领梅香上,向古门道云)韩秀才……
现在的“躲在房内”,与当日的“我多与他些钱钞便了也”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书生窘迫如此,尚且能苟且为安,这也杜蕊娘悉心的关怀呵护是有莫大的关系的。
杜蕊娘的深情更多地表现在她对韩辅臣“别有新欢”的态度上。爱之深,恨之切也!杜蕊娘一旦把韩作为自己的依托,便对他倾注了所有的爱情,期间不惜与鸨母吵闹数次,觅死
觅活,即便在韩辅臣不告而别后,仍然心中惦挂不止。但鸨母挑拨的传言却带给了她最大的噩耗——韩辅臣另觅新欢的消息对于她而言不啻于是向她宣告,寻找一个书生托付终生的信息彻底破产了。
更有甚者,韩辅臣的变心更给她带了自我的认同危机。当听说韩辅臣又缠上一个强似她的粉头之后,她感到的是羞耻。
(旦儿云)若是他果然离了我家……教我怎生见人那!(唱)
【南吕】【一枝花】东洋海洗不尽脸上羞……还指望待天长地久。
作为上厅行首的自己却输在一个自己调教出来的
粉头身上,这本身就足以勾起她作为妓女本身的许多感伤。首先就是对于年老色衰的恐惧。才子爱少年,韩辅臣喜欢上另一个比她年轻的“
粉头”自然并不是不可能。其次,这还直接唤起了她作为妓女的自卑感。元代妓女的地位已非唐宋时代可比。在唐朝,妓女更多是一种平衡家庭压力的需要,是一种娱乐的象征,整个社会以开放的风气为尚,因此她们的地位可以说是毫无卑下之感的。既便是在理学大通其道的宋代,妓女也还有极大的影响力。宋徽宗与李师师的恋情表示妓女在宋代仍自有其地位。而到了元代,在民族歧视基础上的
汉人、南人妓女更是“倍受贱视”。
这种社会地位自然使妓女对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更加敏感。因此,当韩辅臣质问他和杜蕊娘的盟誓时,杜蕊娘唱道:
【感皇恩】咱本是泼贱娼优,怎嫁得你俊俏儒流?
于是由爱生恨,她走上了一条针对韩辅臣的“绝情之路”,在她那儿,爱和恨是没有明确的界限的,感情上不断由爱转恨、由恨转爱,看不见韩辅臣时是心里想着韩辅臣,嘴上挂着韩辅臣,耳朵里听着韩辅臣,眼睛里看着韩辅臣……
(众旦云)俺们都依着姨姨的令行……再罚一大觥。
明明自己想提,明明自己记挂,却又不许别人提起,而一方面是韩辅臣的种种好处,另一方面却是给她更大伤害的“负心”,于是感情又从顶点的爱煞跌倒了最低的恨煞。也正是如此,当韩辅臣出现在面前时;
(正旦云)你是韩辅臣?靠后!(唱)
【耍孩儿】我为你逼绰了当官令,……【尾煞】我和你半年多衾枕恩……你且把这不志诚的心肠与我慢慢等!(做摔开科,下)
这是对韩辅臣给她带来的伤害的回击也是她的自主自强的宣言。虽然她内心并不如此,但她却向韩辅臣宣告了:
首先她并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归宿“我立的其身正,倚仗着我花枝般模样,愁甚么锦片也似前程!”;其次,你必须为你的负心付出代价。即使年龄老也无所谓,我仍然不会宽恕你;与此同时,她也向韩展示了她的强烈的个性“我比那窃墙贼蝎螫索自忍,我比那俏郎君掏摸须噤声,那里也恶茶白赖寻争竞”。如此决绝大胆的宣告可谓是
妓女史上第一人!也就无怪乎无能懦弱的书生韩辅臣只好求助于对妓女有“生杀大权”的官府了。
随个落花归去也
剧中的韩辅臣无论是在
鸨母面前还是在杜蕊娘面前都是毫无力量的。这一方面源于古代文人寄生的性质,另一方面也是元代文人在政治地位不高的前提下的必然后果。在经济地位上不高的他们自然无法在世俗的生活中建立自己独立的人格。所以,我们可以推断
关汉卿在创作此剧的时候是矛盾的,他一面正确的反映出元代文人“无力”的生活状态,一面却又给剧中的韩辅臣一个强有力的“靠山”——石府尹。这或许就是元代文人们唯一的希望。
在元代,官府对
妓女拥有巨大的控制力。这主要表现在元代的妓女管理制度及元代妓女的社会地位上。元代对
妓女的管理比较严格,官妓在自己谋生的同时还得应付官府的各种宴会,新旧官员上任,宾客的
送往迎来等等,称之为“应官身”,而一旦稍有失误,即“失误了官身”,不但要除去官身,还要当厅责打四十,一旦被责打过之后便不能再为士人之妇。
伺候府尹与韩辅臣饮酒:
(府尹云)筵前无乐……免了官衫。(做行科)
被张千勾拿:
(唤科,云)杜蕊娘,衙门里有勾!(正旦上,云)哥哥,唤我做甚么?(张千云)
你失误了官身,老爷在堂上好生着恼哩!(正旦云)可怎了也!(唱)
【双调】【新水令】忽传台旨到咱丽春园……百忙里仓惶倒偃。
从开始时的“随呼随到”、注重衣着到后来听说“失误了官身”,先躲在张千后不敢出来,待见到府衙上板杖林立,就“百忙里仓惶倒偃”,可见其对于官府的恐惧。失误官身,当厅责杖对她来说,不仅仅代表自己的
衣食饭碗的失去,更重要的是不能于士人结为夫妻,这无疑是向杜蕊娘宣告她自己的所有梦想的破灭。因为对于她这种既有文化修养又有较高爱情追求的妓女来说,嫁个一个情投意合的士子无疑是她们最大的希望。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韩辅臣借助石府尹的力量向她“施压”的时候,在爱情和人格上无比高傲的她也只能在韩辅臣面前低下头。因为在她面前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一是原谅韩辅臣的不志诚而嫁给她,但这需要她向韩辅臣妥协,请求他帮助;另一是继续保持她的高傲,被责打而最终失去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同时也就失去了追求自己的爱情的可能性,更为可怕的是出现她最不想看到的结局——“老大嫁作商人妇”。
因此,她最终选择了屈服。屈服于并不“志诚”的韩辅臣,亦即放弃了自己在爱情追求上的主导权。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在一个绝对的男权社会里,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风尘女子可以说是基本上没有自主的爱情的话语权的,比如谢天香,她只能在盲目的接受中在听命于男人世界的摆布。而另一方面,这也体现了
关汉卿的男性文人的本质。他塑造了一个如此
光彩照人的形象,但最后还是亲手毁弃了她。在最后一折,他彻底扼杀了杜蕊娘的独立性格,主观性地使她符合文人的审美趣味,赋予她一个与她的独立气质完全不相称的“大团圆”式的结局:
(正旦云)多谢相公抬举!(唱)
【川拨棹】似这等好姻缘……再不索哭啼啼扶上贩茶船!
如此大胆的反抗的追求真情的极端的杜蕊娘形象就这样离去了,或许我们剩下了叹息——随个落花归去也,在那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