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读古文,见《秋声赋》第一句云:“欧阳子方夜读书”,辄涉幻想,仿佛觉得有此一境,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桐,后来虽见“红袖添香夜读书”之句,觉得也有趣味,却总不能改变我当初的空想。先父在日,住故乡老屋中,隔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寂.可以读书,但先父侘傺不得意,如卜者所云,“性高于天命薄如纸”,才过本寿,遽以痼疾卒,病室乃更湫隘,窗外天井才及三尺,所云理想的书室仅留其影象于我的胸中而已。我自十一岁初读《中庸》,前后七八年,学书不成,几乎不能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当水兵,官费读书,关饷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练终亦无甚用处,现在所记得者只是怎样开枪和爬桅竿等事。以后奉江南督练公所令派往日本改习建筑,则学“造房子”又终于未成,乃去读古希腊文拟改译《新约》,虽然至今改译也不曾实行,——这个却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为后来觉得那官话译本已经适用,用不着再去改译为古奥的文章了。这样我终于没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与职业,二十年来只是打杂度日,如先父所说的那样书室我也还未能造成,只存在我的昼梦夜梦之间,使我对于夜读也时常发生一种爱好与憧憬。我时时自己发生疑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够得上说是读书人么?这恐怕有点难说罢。从狭义上说,读书人应当就是学者,那我当然不是。若从广义上说来,凡是拿着一本书在读,与那些不读的比较,也就是读书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说有时候是在读书。夜读呢,那实在是不,因为据我的成见夜读须得与书室相连的,我们这种穷忙的人那里有此福分,不过还是随时偷闲看一点罢了。看了如还有工夫,便随手写下一点来,也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使自己的感想轻易就消散,想叫他多少留下一点痕迹,所以写下几句。因为觉得夜读有趣味,所以就题作《夜读抄》,其实并不夜读已如上述,而今还说诳称之曰夜读者,此无他,亦只是表示我对于夜读之爱好与憧憬而已。民国十七年一月三日于北京。
在周作人的众多作品中,《夜读抄》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作者尝总结说: “我写文章,始于光绪乙巳,于今已有三十六年了。这个时间可以分做三节,……其三是民国廿一年以后,只写随笔,或称读书录,我则云看书偶记,似更简明的当。”这一时期应该说是从《夜读抄》真正开始,周氏由此建立了自己成熟定型的风格。
周作人(1885~1967)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翻译家。原名栅寿。字星杓,后改名奎缓,自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周遐寿等。浙江绍兴人。鲁迅二弟。1901年入南京
江南水师学堂。1906年东渡日本留学。1911年回国后在绍兴任中学英文教员。1917年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五四”时期任新潮社主任编辑,参加《
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发表了《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等重要理论文章,并从事散文、新诗创作和译介外国文学作品。他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
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五四”以后,周作人作为《语丝》周刊的主编和主要撰稿人之一,写了大量散文,风格平和冲淡,清隽幽雅。在他的影响下, 20年代形成了包括俞平伯、废名等作家在内的散文创作流派,一个被阿英称作为“很有权威的流派”(《现代十六家小品·〈俞平伯小品〉序》)。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思想渐离时代主流,主张“闭户读书”。30年代提倡闲适幽默的小品文,沉溺于“草木虫鱼”的狭小天地。此时直至40年代所写的散文,格调“一变而为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的一途”(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影响日益缩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