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以北
2011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图书
《 北城以北》是2011年8月1日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作者是余慧迪。本书讲述了北城四个小伙伴身上发生故事。
内容简介
南粤有一座城,它慵懒落后、虚伪贪婪。在这里人心自私冷漠、黑白颠倒。这个无可救药的地方叫做北城。四位少时伙伴,被禁锢在这座城,相互搀扶走过了年少时光。这个小城奠定了他们的成长背景,无形中影响了个人性格,捂住了他们的眼,锁住了他们的心。固步自封的上一代,蒙昧无知的上上代,连同乖戾懵懂的成长中的这一代,善良与凶狠,扼杀与宽恕,沉沦与自救。这里有他们最爱的人,也有他们最恨的人。每个人都一直期盼着有人能出头打破这个局面,可每个人都从来没有去改变过什么。然而我们始终相信,黑土下面会破出白芽,黑暗尽头会有新生。
作者简介
十六岁时一篇《北城以北》技惊四座,成为第一届文学之新中,被郭敬明喻为“最具夺冠实力的黑马选手”,这片文章让当时还在上高中的余慧迪迅速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创作新人。然而当年,她正值高三,学业压力下,她饮恨总决赛,止步六强。第二届文学之新大赛,这个不怕挫折的女孩再次站上舞台,与其说是向读者证实自己的实力,不如说是向自我发起巨大的挑战。在评委安波舜眼中,她是个在文字方面极有天赋的选手,落落也评价她“有着最不容置疑的‘实力派’标签,她的文字有深度,有思想,有灵感的火光,有折服人的力量。”
能在如此年轻的岁龄,用透彻的眼光将生活中的世态炎凉展现在锋锐的笔触之下,余慧迪的内心就像住进一位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智者,用一种貌似波澜不惊的姿态抚慰人心的委屈和苦痛。她的文字如同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将故事娓娓道来,与读者倾诉衷肠。
然而遗憾的是,在第二届文学之新的比赛中,她再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止步于总决赛的大门外。但是,正当我们扼腕叹息的时候,她安静地递交上来了一部早已完成的长篇小说,《北城以北》——这是她对自己,最无声也最有力的证明。
读完这本小说,我们想不出用什么华丽的修辞来宣传它,它如此让人动容,如此浩瀚宽广,它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少女之手。更难得的是,我们很难想象,在连续两届,长达四年的密集高压赛程之中,她是如何抽空完成了这本小说的,更何况这中间,她还经历了从高三到大学的最艰难的时刻。
如果说除了文学价值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推崇的,那就是余慧迪的这股韧劲。正是这股子韧劲,这种如今越来越少见的精神,令她的小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折射出令人为之惊叹的光芒。
【这本书从构思到成稿也有六年多了,我一边写一边就告诉自己,以后的作品一定会更精致更完美,但再也不会像这样掏心掏肺地去写一个这样的故事了。成长是个永恒的主题,能够让曾经经历过成长,和正在成长中的人们看过之后都留下一点严肃的思考,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余慧迪
目录
PART 1
楔子
第一章 花叶倾城
第二章 上南
第三章 蕊蕊
第四章 荔街
第五章 三只小兔
第六章 诀别
PART 2
第七章 回到北城
第八章 追忆
第九章 重新开始
第十章 遇见
第十一章 惊厄
第十二章 尾声
后记
经典句子
看着他们,每次我都会觉得,像“新年新气象”、“无忧无虑”“疯玩”“放肆”“希冀”这些词,该是多么美好,美好得就像那些滋滋作响的鞭炮一样让我不敢靠近。
那个两极分化的夏天,有骄阳如火,也有暮霭沉沉。绚烂的色泽晕染成了他人记忆里的甜美,我们却只有带着苦涩干涸的愿望彳亍前行。
但我的话不能说出口,连一句话也不能说——家庭完整的人不配在孤儿面前抱怨身世,所谓尖子生也没有资格对其他同学抱怨出卷子的人。早年我便深谙这一点,因而守口如瓶,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在家和在校的假象。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勤奋好学尊师重道,我是好孩子好学生——
这一切我早就烦腻了。
此后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才渐渐有些理解:有的人、事之所以无法忘怀,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么美好而让你难忘,而是因为你在对它印象最生动深刻、最离不得它的时候,由于别的某些你无法控制的力量强迫你永远地失去了它。这种心情不是难过,不是怨恨,而是舍不得和不甘心。
后来,我才想起来,福祸相倚,我真的不应该得意忘形的。快乐的时光是如此短暂,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身后背负的一世的羁绊。黑暗的影子永远发自北城。
北城是我的故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它落后,疲怠,不整洁,治安特别差,固步自封,虚伪贪婪,人心自私冷漠;爱这里,市桧者大行其道,正直者没有好下场。这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地方。这是一个黑白颠倒的地方。这是一个永远没有英雄的地方。
在这里,有我最爱的人,也有我最恨的人。最后的结局是,我伤害了最爱的人,原谅了最恨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一直期盼着有人能出头改变这个局面。我们每个人都从来没有去改变过什么。
然后我们用一个旧日的拥抱道别。他一边,我一边,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一直期待着认同,却又害怕被认知。并非是害怕这认识之间暴露我的幼稚无知,而是忧虑在了解过后能留下来的人一个也没有。
作者的后记
真的假象 假的真相
总有一些问题是不应该问的,总有一些底线不该被触及。对女人不该问体重,对男人不该问工资,对患者不该问病情,对作者不该问真假。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是一边写一边设想,最有可能被问到也是最怕被人问到的问题必定是: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个问题势必会带来无数的麻烦,我早已默默地下定决心,遇到这样的提问,必定充耳不闻,坚决不理。
现实题材,第一人称,见缝插针的时事与如影随形的社会背景,我所使用的一切都使自己容易陷入真假莫辨的境地。有时写着写着我会停下来问自己,这么写是为了从我自己身上和角色找共同点、更贴近角色接近真实呢?还是为了不让别人误会是我自己的经历而刻意走另一种不同的道路?想着想着我就混了,写着写着我就乱了,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不用再去担忧真假的问题,这个故事好像早就等在那里,等我剥笋一样将它层层剥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我一个多月的写作过程中,轻松得好似不用构思情节,不用安排捏造,它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又何来的真假。
简单回溯一下“北城”的写作过程。这个故事的大概在初二初三的时候萌发,当时的设想是写成一部轻喜剧;高一的时候无心向学,一直心高气傲地想写一部长篇,于是先写出了一个梗概出来,打算慢慢编排――不巧发现这篇梗概“很像一篇小说”,于是萌生了投稿给“新概念”的想法,又有同学硬塞给我一张“TN”的报名表,由于当时“TN”的截止日期比“新概念”早,所以先投了,也幸运地在“新概念”截止之前就得到了好消息,从此与“新概念”无缘;高二起了个头,高三陆陆续续在晚自习课堂上写了很多小纸片记录灵感来时想到的情节,高考完之后正式开始写,历经一个多月――短短两百字可概括的过程。并非是有些人以为的“吃《北城以北》这碗饭吃到老,一直不停拿来说事。”它之所以一直没个了结正是因为它确实还没有完结,我一直在等着给它一个完满的结尾。于是有了你现在手上拿着的这本书,这个梦才算是,正式地,告一段落了。
2010年8月完成初稿。2011年1月将近定稿。2011年7月又回过头来看,发现我几乎从来没有去动过主要情节。这个故事我想它就是这样。它应该就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写的时候一点都不自虐,除了一时卡住有些苦恼之外,表情没什么变化,情绪没什么波动,但写出来的东西却比我的其他作品都要情绪化。我不是那种会一边写一边感叹自己真是个天才然后被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的人。我想这种情绪多少也影响了一点儿主人公的性格。
这个故事,如果一年后我来写,肯定比在高考完马上就写要来得好;四年后写,会更成熟,八年十年后,也许会更好。但那些都是字面和技巧上的东西,我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那样掏心掏肺地去写一个这样的故事了。也再不会有番外和续篇。裴飞是个躯壳,里面其实已经掏空了。她慢慢地湮灭在北城灰色的阴雨里。可能她就安葬在上南的某一处呢。
其实我会想,我对她是同情、悲悯呢,还是害怕、抗拒?
但随着ending的钟声响起,我们的人生轨迹幸运地擦肩而过。
这样的结局我很喜欢。
我曾经遇到很多我家乡(也包括其他全国各地)的人通过不同方式告诉我:北城真的和我的家乡很像,你写得很真实。我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起来似乎只要你住在一个小城里,有时候甚至都不需要是小城只要是个城市,你就觉得身边的人都是我说的那样,你就觉得那里又是一个北城。所以导致“北城”短篇刚出来那段时间涌出一堆跟风模仿之作,到处都有城里的孩子拿自己的家乡痛斥批判一番然后让主人公毅然出走,格调无不消极愤世。我就会觉得他们肯定没搞懂我想表达什么,而很显然我也不了解他们和他们所在的城市,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是在对同一个问题达成了共识,实际上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牛头不对马嘴
我一直期待着认同,却又害怕被认知。并非是害怕这认识之间暴露我的幼稚无知,而是忧虑在了解过后能留下来的人一个也没有。
那些陪我一起亲历成长的孩子未必会有相同的感受。他们大多热爱这里,即使不热爱也习惯了这里,不像我,每番回家便觉好似过敏,浑身不适难耐。慢慢地,都变成了一个传统的人,都喜欢强调自己身上传统的地方,都不喜欢生活方式有改变,余生剩下的几十年的目标就是在生活舒适安康的底线上如何尽可能地赚更多的钱。
我记得以前还是有不少朋友跟我一样喜欢把自由挂在嘴上,喜欢搞些自以为叛逆的举动,喜欢一边做作业一边写些无病呻吟的文字。后来他们都妥协了吧,都安稳下来了吧,还是喜欢拿以前写的东西去给别人看,不过仅限于几个死党中间然后嘲笑嘲笑就过了。好像只剩我在不合时宜地流浪在边缘,给人不安分的印象,文字都记录在碎纸片上常常不知所踪。那时候我们明明只有十八岁,却世故现实得让人心凉。
有的朋友总是觉得可以先赚足够多的钱再去搞理想,试问你赚了很多的钱然后不会想赚更多么?你还有什么心情去谈理想。我想问有几个爱情里的后备情人能和爱人终成眷属,那你凭什么认为把梦想当备胎它就会一直默默等候着直到你去实现它。
如果有一天,我骑着马儿在雪山下的草原上面对着格桑花儿流了眼泪,那肯定不止是为我自身努力过程的辛酸,还有为你们早早放弃的遗憾,我想会是的。
那些来过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留下过印迹。
那些离开过的人不知道他们一直没有走。
我知道会有新的告别,我在等待那一天。
那个雨天我们坐在咖啡馆里,你忽然说出等你出书了我一定会去买。如此近人情的一句寒暄忽然之间让我足足沉默了五分钟。
什么“十年踪迹十年心”“十一年前梦一场”都已经用尽。再没有更哀婉的词能描绘这十三年。你知道,这将近五千多个日子以来唯一让我动过留在这里,或是鹅城,或是广东的其他地方,买套房子平静生活的念头的,便只有你而已。是你最早启蒙了我关于自由的想法,让我懂得敢于反抗一些东西才能争取到另一些真正想要的。抱歉,我盗窃了你的梦想,我成功了,远走高飞,去了南京,我过得很快乐。这种偷来的欢乐时光会不时地让我想到你。我用孩子气的、粉红色的、朴素的平实的梦想,换取了你的那些壮志豪言,然后带着它们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如果你一开始也在坚持,那该多好。
你教会我自由。我却为了这自由放开你的手。悲哉。往后有无数次我自己在心里暗自动摇,分不清这花花世界何其多的诱惑究竟哪种才是我真正所需,越是往后走,越是要自己去做出选择。我重新学着为自己树立标杆,确定大方向。你说,你终于要飞了。于是我便觉得这主人公的名字必定得是“飞”。只有这个简单不过的字眼,才能忧郁地带过我们来不及诉说也没学会诉说的一切。
这些年,我攥着你的纪念物写过那么多东西,却都没有正面写过你。如果你看到了开头,请看到结尾,纵使经历过多少别扭、冷战、闹矛盾、分道扬镳都好,这本书开头的某一个位置只能还是你的。无论以后要走多远、遇到多少人和多少事。
你说,若提前知道这些,你还会想要看么。
“北城”是件很个人的作品,里面的很多想法很多念头都是非常主观化的东西,所以起初并未期待能得到很多的共鸣。既是我儿,必定长得像我――有人喜欢,就会一直喜欢;有人不喜欢,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对此我们两个都相当坦然。不求你承认这是好,这是美,但须得承认这是真――不是真实的真,而是真诚的真。此诚可问天。
2011年7月16日
其他信息
北城以北 作者:余慧迪
我从祖国的最东南处起,一路向北逃离,逃到北城以北的地方。
——前记
北城在木棉、荔枝和紫荆的混合香气的熏陶下,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了。
从前北城人只知道他们世代居住的这座小城在H城的北部,又在东江下游的北岸,于是为其命名曰:北城。到后来,北城人终于知道,北城原来坐落在祖国东南的广东省,又隶属于广东省东南部H市,相当于国土的最东南端。然而这名字叫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于是北城一直叫北城。
北城位于珠江三角洲东北部,H城西北部,南望东莞,毗邻港澳,靠近广州、香港、深圳。照理说,这样的地理位置是非常有利于发展的,可是北城有些慵懒,有些倦怠。眼见得深圳、东莞这些邻居三十多年前就开始如火如荼地搞改革,现在一个个经济都发展得如日中天了,北城仍旧是懒懒地,翻一翻身,挠一挠痒,继续晒它的太阳。
我的家在临近东江的一个住宅区里。幢幢相同的房子、相差无几的紫荆、大块单调的空地,组成了一个平凡的小区。十几年来小区就没出过事,风平浪静。
那个普通的星期五下午,我从学校一路狂奔回家,一把把书包甩在地板上,就冲到阳台门口。文心兰总是在下班之后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来打理她种的吊兰。一盆盆的兰草悬挂在阳台上空,叶子细长优美,嫩绿之中夹着一线鹅黄,勾着半圆的弧线,风一吹过便摇曳生姿
文心兰像平时一样给吊兰浇水。她用拈花指扶着水壶,微微倾斜,水小股儿小股儿地汇到花盆里。我默不做声地直盯着她。她的头隐没在十几盆吊兰中间,我只看到一只漆黑的眼睛在嫩绿和鹅黄中闪了一下,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咒骂:“掐死你那双黑眼珠子哦,瞪得跟死人似的。”
我很响亮地吸了下鼻子,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水汪汪。那些盈满的泪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纷纷滚下来。“小柒哪里去了?”我问。
“瞧你那死样儿,什么小柒,哪个死人啊。”文心兰继续歹毒地说着。
我又下了一番极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是问,莫柒信哪里去了?”
“死在外面了。”她继续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地用冷漠把我的焦虑击溃。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软下来,用一种卑怯惶恐的声音可怜巴巴地问:“妈妈,我能不能求你告诉我莫柒信到底去哪儿了?”
“求我?你这死丫头这是在求我吗?为了一个臭不要脸的死人求我?”文心兰关节发白地攥住一盆吊兰。她摇晃得那样厉害,以至于那么多细弱的叶子也跟着瑟瑟发抖。啪的一声。一颗炸弹擦着我的左耳爆炸。陶瓷和泥土纷纷扬扬地落了我一身,几根细长的叶子滑稽地耷拉在我肩上。我一边扯起书包冲回房间,一边摔上门,靠在墙角把头埋进膝盖里嘤嘤地小声哭泣起来。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望逃离北城,逃离这个噩梦。
在我尚年幼就意识到文心兰的说话方式是多么与众不同的时候,我也不禁注意到大多数北城人也有着跟她相同的习惯。他们说话特别钟爱一个“死”字,名词前加“死”,动词前加“死”,宾语前加“死”,一切可以加上这道装饰的地方,他们都会毫不客气地赋予一个“死”字。比如仅仅是因为回家晚了这样一件小事,文心兰也可以用极其壮烈的方式把我责骂个狗血淋头:“死丫头,也不用你那双死眼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老实交代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知道死回家?活得太舒服想死了是吧?下次你再这么晚死回来看我不揍死你。”
这件事我倒不怪她。因为在她背后,有整个北城的八十多万人为她作了铺垫。
北城是个充满怨气的地方。我一直这么觉得。北城人有一个特殊的本事,无论大小事,他们总能从客观上找原因。比如天气不好,比如时间不对,比如张三太贪小便宜或者李四太蛮不讲理。只要稍稍沾上点边儿的理由,不管有理没理都会成为冠冕堂皇的真理,以此来作为他们成绩不好、生意不好或者运气不好的最好的解释。年轻人到处大骂特骂当今的教育制度和烦人的家长;老人们在大树下乘凉赶蚊,顺便数落不肖的子孙;女人们提着大袋小袋穿越在肮脏的市场里,嘴里忙着咒骂持续上涨的价格和小贩们缺斤少两的卑劣行为。上班族们抱怨昂贵的石油和低迷的股市。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自打我懂事以来,最早是从外祖母那里懂得了怨怒的害处。我的外祖母祖籍深圳,当年她只有五六岁的年纪,被一颗话梅糖轻易地骗到了北城。长途汽车上的奔波劳累以及一脸恶相的人贩子,吓得她不会说话,在卖入文家以前,一直都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面目慈祥的文老爷子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宽厚的大掌上面,问她的名字,她唯有拼命地摇头。于是老人又把她的小手转交给了另一只小手。
年轻的文家少爷宽厚老实,问她,“我叫文景森。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旧只摇头。过了一个月,才开口说话。“玲玲。”她卑怯地小声说道。
“哪个?是王令玲,还是王林琳,又或者灵气的灵?”
她复摇头。文景森继续耐心地问:“那你姓什么?”
她伸出一只食指,在空中画了三横,再一竖。他笑,从此替她取名为王玲。
起初那段日子,他继承了祖上的家业。文家世代做木工,于是他的名字里有三木。凭着一双巧手和憨厚善良的品格,他很快把产业做得更大,财富累积得更多。闲暇时光,他也教她写字,一横,再一横,笔笔遒劲有力。
王玲一辈子只学会写四个字:一、二、三,以及她的姓氏,王。
文家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她又是买进来的童养媳,更不需什么文化。很多时候,她想起他教她写字的样子,不自觉地兀自动动食指,一横,一横,再一横,然后是狠狠的一竖。她便得意地嘿嘿笑开来。
那是夫妻俩一段平淡的幸福时光。后来,“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兴起,他的财产收入公社。出于对祖业的热爱和尊敬,他偷偷留了一台刨木的机床。被揭发后,他被揪到大街上狠狠地批斗。接着是一段最黑暗无边的苦日子。她从阔绰的文家少奶奶变成了公社里面煮饭的厨娘。每天起早摸黑,与柴火和煤烟为伴。
外祖母很喜欢跟我们讲起以前的故事,说她自己的遭遇,也说一些听来的恐怖故事。到了最后,每每都是她不能自制地嘶喊:“凭什么?那么多年的艰难都熬过来了,他凭什么就在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撒手归去留我一人在世?凭什么!”
而最近的这十几年,外祖母又多了一条新的理由去怨恨:那就是她的故乡深圳。她眼睁睁地看着生她并且原本应该育她的小渔村变成了如今享誉国际的现代化大城市,而她所在的北城居然还漫不经心地用散步一样的速度慢慢发展。她简直愤怒了。
“凭什么?我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发展,过上更好的生活,凭什么要我沦落在这个小城市里面一辈子?”她怨人贩子,怨文家老太爷,怨文景森,怨批斗他的人们,怨整个北城。
但是我发现,她唯独忘记了责备自己,当年为何嘴馋得为了一颗糖就牺牲了一生的幸福。外祖母心脏不好,大概就是被怨念所侵蚀的。
王玲在来到北城的第十年,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1967年初,正值中国传统最重要的节日,大年三十那一晚,大腹便便的王玲在做年夜饭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倒在了灶台边。
当晚,文心兰出生。由于是最小的孩子,又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文景森非常偏爱这个孩子。他常常把她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她到处晃;又用胡茬把她弄得咯咯笑。文心兰从小就受到了与那个年代不符合的宠爱,比如上小学时就穿着时髦的方格连衣裙吸着牛奶咬着饼干去上学。
可以想见,文心兰从小就对父亲过分地依恋和亲密。而四个孩子里面,只有三哥文尹城最像父亲。尹城不仅活泼聪明,而且风度翩翩。在那个叛逆的年纪,文尹城不仅是文心兰最喜爱的哥哥,更是她心目中关于男性的全部楷模。
然而文尹城的风光只持续到了十八岁。一场高考把他的骄傲击垮了,在家唉声叹气了两个月之后,他走上了复读之路。而文心兰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也决定继续升读高中,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她亲爱的哥哥。
文尹城重考了三年。高中毕业的时候,连他的妹妹也高中毕业了。但她没有考上大学。他临上大学前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说:“丫头,乖乖等我。要听话。”
她当真听话地等了他四年。那四年里她在乡下小学里教书,拿着微薄的薪水,怀着厚实的梦想。她在黄昏的狗尾巴草丛边上学会了弹吉他,穿着格子衬衣,乌黑的头发盖着半张脸,对着橘红的夕阳轻轻地笑红了脸。
四年之后,她褪去了青涩,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姑娘。四年后他回来,出落得更加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手上还挽着一个漂亮的女子。她叫石榭兰,在电视台混了几年仍混不出名气的小明星。
她争着出门去迎接他,听着他熟悉的声音亲昵地喊着“兰兰”,却错愕地发现,那人不是自己。那么突兀地,她的身心凉透。“狐狸精!”她暗暗地骂,转身跑回了房。
打那以后,年轻的文心兰也成了一个有怨的女人。
所有的哥哥姐姐都谈婚论嫁了。文心兰在家里倒像是个怨妇。她大声地抱怨,抱怨电视台的节目太无聊,抱怨大哥的孩子吵吵闹闹,抱怨嫂子的香水喷得太多——她尖锐刻薄的话语给家人们带来了严重的困扰。文尹城提议说该给他这个宝贝妹妹找个人家了。
王玲早在文心兰高中毕业时就曾经给她找了个婆家,男方姓莫,是当地一个老实巴交的个体户。当时她坚持要下乡教书,推掉了。婚约书还在家里那个大立柜的底层。文心兰把它翻出来,一个人偷偷去了莫家。
“你还娶不娶我?”她大着胆子问。
莫凌忠被她吓住了:“你一推就是四年……我已经有老婆孩子了……”
“那这份婚约书怎么办?”她扬起手中的武器。
客厅外面的林秀娥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冲进去,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后来,文心兰渐渐走出了哥哥的阴影。半年后,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公务员裴辰。再后来,她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从此开始了我在人间噩梦般的记忆。
我叫裴飞,出生在北城最美的季节。那时木棉花尚未落尽,紫荆刚刚抽出花苞。早熟的荔枝在街头零星可见,颗颗棱角分明。
大人们都说我从小颖慧,刚入学就跳级,年年捧回厚厚的奖状。乖巧、缄默,看上去很安静。我从小在文心兰的严格监管下长大,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忍受一句话里夹着好几个“死”字的咒骂,学会了低着头急速穿过骂街的女人和睡着的乞丐。平和地等待和无限地忍耐是我的本领,在北城里任何人都必须学会忍耐再忍耐,否则就只能成为在街上破口大骂的市侩女人,或者庸俗无能的男人,直到成为碎碎念着怨毒的故事的老人。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北城,向北逃亡,远远地离开这片怨气丛生的地方。
在早年的观察中,文心兰早早断定我没有学音乐和美术的天赋,就果断地把我踹到了应试教育的路上。我从六岁起开始戴厚厚的眼镜看厚厚的书本,为老师所疼爱为同学所不齿。正因如此,我没有没心没肺的死党,没有可以交心的密友。只有小柒。在北城的时节,他陪我拾过木棉,摘过紫荆,在放学的路上分享过一串荔枝。
“以后我们一起离开北城吧。”他看着满树火焰一样的木棉,好似不经意地说。
“什么时候?”我激动地问。
“快了,快了……我们都快十二岁了,我想……”他的话语渐渐低下去,低下去,湮没在一片深红里。一朵饱满的木棉花“啪”的一声掉落在我面前,惊碎了我的幻想
“走吧。”
那是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我把小柒邀请到了我的生日会上。文心兰和爸爸都对乖巧的小柒印象很好,一留再留,最后天色已晚,爸爸提出要送他回家。小柒说:“不用了,我爸爸正在赶来,应该快到了。”
门一开,文心兰怔了半分钟。她把门掩上,脸色发青地对小柒说:“小柒,你全名叫什么?”
“莫柒信。柒是大写的‘七’,信是……”
“‘讲信用’的‘信’。”林秀娥咬牙切齿地在门后回答,身后是目瞪口呆的莫凌忠。
“不讲信用的是你吧?”文心兰冷哼一声,把小柒推出门去。“柒,我们走!不要再到这个女人家里!”林秀娥嫌不解气,又转过身向我们家歇斯底里地吼,“死不要脸!”
我在猫眼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小柒离开的背影,心里盘算着明天去上学时怎么跟他解释。
然而无须我绞尽脑汁地想一个妥当的解释,因为小柒没有来上学。
我没有从文心兰处得知我想要的结果。小柒从此没有再在北城出现过。而我在十三岁后,也毅然到外面求学去了。文心兰、外祖母、林秀娥,上一代以及上上一代的人们依然待在北城——生他们养他们给了他们血肉的北城。他们的性格和命运都和北城完美契合,密不可分。他们一辈子离不开这座小城。
一条弯弯的东江支流形成了天然屏障,把陈旧的北城和繁华的H市隔绝开来。北城里面有很多年代较久的住宅区,建在江边,仅仅隔着一道青赭色的老城墙就与东江水相接。
但和外面的H市,和整个欣欣向荣的珠三角不同,北城那样安逸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年岁,不争不取。在一棵棵古榕、一道道古墙、一阵阵催人入睡的暖风中,悠然地躺在水面上歇息。
但是北城的人们还会不时说起,为何同是人,同喝一条江的水,我们和深圳人、香港人的命运就相差那么大呢?他们说起的时候,依旧是“死”字连篇的句式,依旧是恶毒怨恨的语气,依旧是懒洋洋的表情。
评委郭敬明点评:
余慧迪的文字,在所有参赛者里面,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辛辣。整个文章从结构到叙述,充斥着一种跳出故事本身和作者经历的冷漠感,所有评委在看到这篇《北城以北》的时候,都无法相信这样的佳作出自仅仅十六岁的小女孩之手。我甚至有种预感,如果她每一次比赛的发挥都保持这个水准的话,她极有可能问鼎“文学之新”的冠军。她是目前为止,我在比赛里看见的最大的黑马。
本文作者作品收录于: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全集 (上)》
《第二届「THE NEXT·文学之新」优秀入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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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3-06-26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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