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庐孺《京华慷慨竹枝词》有《饭局》一首:“自笑平生为口忙,朝朝事业总荒唐。许多世上辛酸味,都在车尘马足旁。”据作者序,诗作于宣统庚戌年,即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正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饭局”作为民间语汇,在此后若干年依然流行。如老舍《骆驼祥子》:“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他的《四世同堂·偷生》中又可以看到这样的言辞:“今儿又有四个饭局!”又如端木蕻良《火腿》也写道:“等你饭局回来,我一定在桌子上,摆一桌子火腿。”
可是我们知道,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饭局”的说法在大陆上其实已经绝迹了,而现在则又得以重新盛行。这是因为吃喝之风重新席卷社会的缘故。现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也是很平常的,甚至也不乏一天之内“有四个饭局”的情形。“道光三十年(1850)刊行的叶调元《汉口竹枝词》卷五《杂记》第一七四首有“上流口腹下流人”句〔3〕,如果日日匆匆赴“饭局”者真的只是“平生为口忙”,那就真是“上流口腹下流人”了。当然,他们可能是为“交际”“忙”,为“事业”“忙”,为其他各种各样的目的而“忙”,“饭局”内外,其实也有“许多世上辛酸味”的。
关于“局”的字义,有解释说:“旧时称宴游娱乐性集会为局。”所举例证,就有“饭局”〔4〕。也有直接指出“局”有“筵席、宴会”之义的。所举书证,有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祸兆》:“姜楚公皎常游禅定寺,京兆办局甚盛,及饮酒,座上一妓绝色。”唐皇甫氏《原化记·京都儒士》:“君能独宿于此一宵不惧者,我等酬君一局。”清·吴锡麒《西子妆》词:“渔樵野局频招我,酹西风,判谁宾主。”〔5〕
笔者起初思考“饭局”一语的由来,注意到宋人黄震《黄氏日抄》卷七八收有《六月三十日在城粥饭局结局榜》和《七月初一日劝勉宜黄乐安两县赈粜未可结局榜》两篇文字,前者开篇即说到“本州当仓库赤立饿莩满野之时,荷谢众力,造饭救民”,以使“穷民每日吃见成饭”,于是曾经推想“饭局”之说,可能和古来赈济灾后饥民的形式有关。现在看来,以为早先使用“饭局”一语者有“穷民”“吃见成饭”,赴粥饭局接受施舍的调侃意味在内的推想,可能不能成立。不过,在讨论“饭局”以及和“饭局”有关的社会文化现象时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饿莩满野”的历史,也许仍然是必要的。当然,现在辗转游走于各“饭局”间的“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杯觥交错之间,是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这个传统农耕民族历代严酷的灾情和无助的灾民的。
《
汉语大词典》在解释“局”字时,于“筵席、宴会”义项下又有“亦指陪宴的妓女”的补充说明。书证为:《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五回:“有一回,请总办吃酒,代他叫了个局,叫甚么金红玉。”〔6〕似乎“局”在“筵席、宴会”的涵义之外有时又有声色服务的内容。其实,此所谓“局”,有特殊的专门意义。罗汉最初发表于1915年《汉口中西报》的《汉口竹枝词》计一七三首,第一三五首即题为《出局》。其诗曰:“一纸书传应召来,香风先送到玫瑰。不烦保荐邀青盼,夹袋多时贮美才。”辑校者“题解”写道:“旧社会狎客欲召妓女陪酒,在纸片上写明该妓女的‘芳名’,称为‘开局票’。派人送到其所在妓院,名为‘叫局’。妓女应名出外陪酒,称为‘出局’。这是苏帮与扬帮妓院的行话。本帮妓院的行话有些不同,前三者分别称为‘开堂条’、‘叫条子’、‘出堂’。与此有关的还有‘本堂局’、‘带局’、‘翻局’、‘代局’等等。见清末韩子云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7〕写述清末上海社会风俗的《春申浦竹枝词》也说到“出局”:“肩舆出局快非常,大脚娘姨贴轿旁。燕瘦环肥浑不辨,遥闻一阵麝兰香。”原注:“妓至他处曰‘出局’。”又李默庵《申江杂咏》有题为《叫局》一首:“千娇一例步生莲,纤手轻扶小婢肩。入座便来邀拇战,银奁方寸设当筵。”又如辰桥《申江百咏》卷下有这样一首竹枝词:“一呼叫局即飞驰,只恐人来入座迟。代酒殷勤情兴好,最难堪是点灯时。”作者自注:“局来必与客代酒,虽醉不辞。书寓妓例不自饮,命佣媪转代,而爱惜己客,惟恐或醉则同也。然至呼点灯,则欲去矣。”收入《武汉竹枝词》的漱盂《遣兴》其七也说到“叫局”事:“一声报下摆华筵,提笔忙书叫局笺。不久即呼堂到了,回眸已见坐樽前。”“叫局”的说法,正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谓“代他叫了个局”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