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者》一篇。先秦著作,先
韩子,韩子称之。为春秋之末,郑有贤人,著书一篇,号《郑长者》。谓年长德艾,事长于人,以之为长者故也。其说在战国后期影响颇大。
东汉史学家
班固(32-92年)在其编撰的《汉书·艺文志》(下文一律省称为《汉志》)中考察由先秦至西汉时期的学术源流得失,并就所见的不同著作判分学派归属。班氏在载籍中著录了一部佚失已久的作品—《郑长者》,本文即试图对此部佚籍作一探讨。
关于《郑长者》,《汉志》中如此记述:“《郑长者》一篇。”班固自注:“六国时,先韩[非]子,韩[非]子称之。”而唐人颜师古(581-645年)在注解《汉书》,提及《郑长者》作者的时候,引用西汉晚期学者刘向(前77一前6年)的《别录》,指称:“郑人,不知姓名。’,①可知《郑长者》只有一篇,篇幅短小,作者大概生于战国时期,但是在班固的时代,对其身份已不大清楚。到唐代的颜师古为《汉书》作注时,也仅能指出其书作者是郑国(今河南省新郑市)人,真实的姓名已无从知晓。另一位东汉学者应韵的《风俗通义》,也透露了一点有关《郑长者》作者的消息:“春秋之末,郑有贤人,著书一篇,号《郑长者》。谓年长德艾,事长于人,以之为长者故也。’,②这里把《郑长者》的作者前推至春秋末年,而“长者”一名的由来,应劲据传闻指出,因为其人年寿较高,阅历比常人丰富,所以得名“长者”。综合来说,《郑长者》的作者是郑国一位年长的贤者。以下为了方便讨论,不妨将郑长者其人视作《郑长者》一书的撰著者。
虽然有学者提出疑问,质疑《郑长者》的实际著作年代③。但可以肯定的是,《韩非子》曾征引其书,而韩非(前280一前233年)是战国晚期人,证明在战国晚期前,《郑长者》业已问世。此外,郑长者曾对战国初期政治人物田子方的言论作出批评(见后文),这点反证了郑长者的生活年代,必定不可能早于战国初期。把上述两点结合来看,郑长者的生活年代及其书的形成时间,大概界乎战国初期与中期之间。
自《汉志》著录《郑长者》后,到隋唐时期的史志书籍中已不见有关的记载,可知其书早已亡佚。清人马国翰(1794-1857年)加以辑佚,在其《玉函山房辑佚书》卷七十中有辑本一卷④。可惜的是,马氏的辑本未尽完备,仅由《韩非子》中收录了一则《郑长者》的佚文。但正如本文稍后所示,考《韩非子》一书,便会发现当中保留了三则跟郑长者相关的文字,马氏的辑佚工作显然有所遗漏。至于现代学者对《郑长者》的讨论,也殊不多见,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学者曾经谈到这部先秦的佚籍。⑤
以下即根据《韩非子》中存留的《郑长者》佚文,阐述郑长者的思想。《韩非子》中包含的三则《郑长者》佚文,皆集中反映了郑长者对治国原则及为政者从政态度的看法。第一则佚文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田子方问唐易鞠曰:“弋者何慎?”对曰:“鸟以数百目视子,子以二自御之,子谨周子凛。”田子方曰:“善。子加之弋,我加之国。”郑长者闻之曰:“田子方知欲为凛,而未得所以为凛。夫虚无无见(现)者,凛也。’,⑥
这里记述了田子方与唐易鞠两人的对话,从射鸟问题谈到治国方法,最后引来了郑长者对田子方的评断。
田子方原名无择,曾为魏文侯(魏斯,前445一前3%年在位)师,是战国初期的政治家。至于唐易鞠,史籍无记载,但他既与田子方会面,自然也是战国初期人。田子方向唐易鞠请教射鸟者在行动时需要慎重的地方,唐易鞠认为射鸟者一人面对数百隽、雀鸟的注视,必须小合翼翼地把自己在粮仓草屋中隐藏起来。即是说,为了提高射中鸟儿的可能,先决条件是不引起鸟儿的注意,然后才把握时机,一矢中的。田子方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并以为可以将其套用作治国的方法。
郑长者听闻田子方的说话后,作出回应,批评田子方虽然知道了统治者在治国上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为廪)的重要性,但却不晓得怎样做才会成功。他由此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若做到“虚无”和“无现”,便是隐蔽自己的最佳办法。郑长者在这里提出了“虚无”及“无现”这两个概念。
接下来是《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所载的另一则佚文:
一曰:齐宣王问弋于唐易子,曰:“弋者奚贵?”唐易子曰:“在于谨凛。”王曰:“何谓谨凛?”对曰:“鸟以数十目视人,人以二目视鸟,奈何不谨漂也?故曰‘在于谨凛’也。”王曰:“然则为天下何以为此凛?今人主以二目视一国,一国以万目视人主,将何以自为凛乎?”对曰:“郑长者有言曰:‘夫虚静无为而无见(现)也。’其可以为此凛乎!’,⑦
这是另一段内容相近的说法。齐宣王(田辟疆,前319一前310年在位)向唐易子(即唐易鞠)请教射鸟的诀窍,由此申延到治国的问题上,唐易子最后援引郑长者的说法以作回复。
齐宣王问唐易子有关射鸟的要点所在,唐易子答称,关键是要谨慎地隐蔽自己于草屋之中。理由是,要射击的鸟儿数量众多,射者一人二目,但却受到十数倍目光的注视,行踪容易败露,因此必须谨慎地将自己隐藏起来,才可以达成射鸟的任务。齐宣王紧接着问,人君只有两只眼睛监督全国,但全国百姓却用上了千万只眼睛察视人君,怎样才能够替国君建造一间句供藏身以治理天下的草屋呢?唐易子由是引用郑长者的说话,宣称:只要具备“虚静”,便可以做到“无为”和“无现”。这大概就是一种可为国君营建藏身草屋的方法。
第二则引文将第一则佚文里的“虚无”拆分为“虚静”与“无为”两个内涵更为深细的概念,再加上“无现”,合共有三个重心概念。
最后是《韩非子·难二》所记跟郑长者相关的第三则文字:
昔者文王侵孟(孟或邢)、克苔、举娜,三举事而封恶之。文王乃惧,请入洛西之地,赤壤之国,方千里,以请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说(悦)。仲尼闻之,曰:“仁哉,文王!‘轻千里之国而请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
或曰: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避)之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使文王所以见恶于封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则虽索人心以解恶,可也。封以其大得人心而恶之,己又轻地以收人心,是重见疑也,固其所以权格囚于美里也。郑长者有言:“体道,无为、无见(现)也。”此最宜于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为智,未及此论也。⑧
在这一段文字里,韩非通过文王(姬昌)被商封王(帝辛)猜疑囚禁的事迹,显示孔子(字仲尼,前551一前479年)赞赏文王的言论,实在不如郑长者的见解高明。
过去,文王曾经攻克了邢(今河南省沁阳县)、苔(今山西省祁县)和绑(今陕西省户县)三地,惹起了商封王的憎厌。文王感到恐惧,遂进献了洛水以西土壤肥美、方圆千里的封地,请求废除炮烙酷刑,普天下高兴万分,皆感戴文王的美德。孔子听闻这事件,赞美文王仁智俱备。文王不在乎用方圆千里的封地以求取废止炮烙的刑罚,是仁的表现;而献出了方圆千里的土地以获取天下的人心,则是智的表现。
韩非跟着指出,孔子认为文王有智的表现,其实并不恰当。假使文王是因为不曾获得人心拥戴而被封王憎恶,则他为了争取人的支持以解除封王的憎恶,便是应该的,但实际上封王却是因为他极得人心爱戴而憎恶他,文王自己反倒轻率地以放弃土地的手法来进一步争取人心,使封王加倍猜忌,结果当然免不了被囚禁于羡里(今河南省汤阴县)的命运。韩非于是引用郑长者的说话,强调“体道”的人,是会达到“无为”和“无现”的,并以为这种见解方适合于文王,才足以使文王不致引起封王的猜忌。至于孔子称美文王的说话,相比之下,便不及郑长者的见解精妙,切合文王政治活动的实际需要了。
韩非的意思是,文王明目张胆地争取人心,将自己的政治意图清楚显示出来,只会促使封王无法忍受而着手打击他,所以文王此举根本就是不智的表现,并非如孔子所说的明智举动。韩非认为郑长者所提倡的“无为”、“无现”,才对文王真正管用,可令封王对文王的政治动向不起疑虑。于此明显可见,韩非有意赞扬郑长者的观点,而贬抑孔子的识见。
把上述三则引文中与郑长者直接有关的文句结合来看,便会发现当中牵涉到郑长者思想中的几个重要概念:“道”、“体道”、“虚静”、“无为”、“无现”。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若将这些概念连贯起来,便会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脉络。
“道”即是道体,是一形而上意义的实体,道体并不是孤悬独存,与世间截然分离的,道体本身所涵蕴的性质,正是世人进行自我修养的依据。郑长者特别强调“体道”,指的却是一种实践修养的功夫,要求践履者对道体有一切身的体悟,并就此体悟加以贯彻力行,务求通过践履的功夫令践履者把握道体的特质,且将这特质透显出来。那么,道体的特质是什么呢?就是“虚静”。虚静是道体所具有的一种特质,若更确切地说,这其实是指道体本身常处的一种状态—道体经常呈现一种虚空静寂的状态。道体好像没有产生什么活动或含藏什么事物似的,由于没有具体的活动或事物,因而其自身只呈现一片虚空,也由于没有什么活动性的表现,所以偏向于静寂。
践履者体悟到道体的特质后,便能让自身也达到一种虚空静寂的状态,以至于在外在的行为活动与内在的思维意念上,分别做到“无为”和“无现”。“无为”指涉人的行动层面,其表面的意思是无所作为,即没有任何具体的行动,但其更深微的意思,实是指一种非人为的表现⑩,即没有经过刻意计划及预订目标的行动;至于“无现”,则是不把自己的意图、情感表露出来,这是对应人的意念层面来说的。若某人有一意图,必须透过具体的行为(或为行动,或为语言)加以呈示,意图是内在的,行为是外在的,两者紧密相关,互为表里。故此,某人如体悟到道体虚静的本质,而令自身也彰显此特质,即可做到“无为”和“无现”,两者并且是一起达致的。对照上引《郑长者》的佚文,便会发现,射鸟者在射鸟活动中的狩猎举动,以及文王呈献土地以求废止炮烙刑罚的行动,俱是刻意的表现,当中意图不难明白,与“无为”、“无现”说的要求有很大的差距。
为什么只有掌握到“虚静”,才能做到“无为”和“无现”呢?这是因为,“虚静”就是一种不产生活动或抱持事物(包括念虑或意图)的状态。某人若体悟道体的本质,达到虚空静寂的状态,心中只有一片空明,自然不会持任何念头或意图,由此遂能做到“无为”和“无现”。
虽然有关郑长者的思想资料十分有限,但从以上的分析中可见,郑长者对政治问题无疑感到很大兴趣。在从政者治国的态度上,郑长者明显倾向于提倡一种退让的排除积极行动的管治方式,希望主政者尽量减少个人的意图和欲望。但颇具特色的是,郑长者并非孤立地处理统治者的个人修养问题,而是联系到形而上的道体论来建立其构想,他将政治生活与形上世界贯通起来,而形成一颇具条理的思维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