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视感觉这一点上我与语言学批评的观念相当接近,但对如何去感觉,看法却颇有不同。近现代语言学诗歌批评的标的是近现代印象派之类诗歌,而唐诗,即使是外观上最接近印象派的晚唐温李一路的诗歌,在本质上也只是接近于我们土生土长的国画而绝非与马蒂斯、塞尚同品。明确中国诗与西方近现代诗歌的内质区别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对语言学批评的观念也只能借鉴而不能照搬,我的有关观念、详见《意兴、意象、意脉》一文(《
唐代文学研究》1992年第3期),这里只能挈其要点。
语言学批评所谓“原初的萌动”,在唐诗中也有极生动的表现,但却有所不同,这最鲜明地体现于唐人有关意兴的说法之中。兴即兴起,是诗人为外物所偶然引动而突然产生的创作冲动。其表层是一时一地的直觉的感受,而深层则是诗人长期以来积郁的情思。所以唐人论“兴”必与“意”相关,即所谓“兴发意生”,“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而进入一种特定的创作境界。由于抒情言志观念的根深蒂固与因佛教思维介入而更为强化了的中国人的证悟式的艺术思维形态,唐人在“兴发意生”后,不是任由感情冲涌以成篇章,而总是通过潜心观照,求得心物相印、传神写照的妙合境地。这就是所谓“精炼意魄”与“凝心击物”(以心意对物象进行筛选)二者融一的过程。于是原初朦胧直觉中的潜在意念伴随着精选的物象而逐渐趋向意旨化。在唐人诗论中这便是所谓因象立意的“取境”过程。片断的景象,在图画中是平面地展开,而以意韵为灵魂;在诗中则是线性地延展,而贯串其中的便是所谓意脉。意兴是灵魂,意脉是血脉,意脉流注’于物象之中,使物象升华而具有意象的品格。意脉通俗点说是覆盖于片断景象下的似断而续的感情线,是经过“文体开阖作用”(结构功夫)而艺术化了的感情线。一方面是意立气生,气动为势,以气势主导文体开阖;另一方面,反过来看,便是借文体开闺作用以显气势,于萦回盘礴,草蛇灰线之中隐见作者之措意。这便是唐人创作论之精髓。而唐诗的魅力正在于那种意旨性与朦胧性,具体性与性质化并存,富于味外之味的境界。在对片断景象的赏味中,玩索那似断实续的意脉从而体味诗人的意兴,便是阅读唐诗文本的关键。
赵昌平,浙江上虞人,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日生于上海。一九六八年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本科毕业。一九八二年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施蛰存先生唐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任
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编审。主攻唐诗研究,兼攻古代诗论并汉魏六朝诗。有《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