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符》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创作的乐府诗。此诗模仿《诗经》中的《雅》《颂》，以四言为句，大量使用语助词，或颠倒词序，押韵也依古韵，力求风格的古朴。诗及序是比较集中地反映柳宗元政治思想和哲学观点的重要著作。

贞符（并序）

负罪臣宗元惶恐言：臣所贬州流人吴武陵为臣言：“董仲舒对三代受命之符，诚然，非耶？”臣曰：“非也。何独仲舒尔！自司马相如、刘向、杨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袭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功，甚失厥趣。”臣为尚书郎时，尝著《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积厚久，宜享年无极之义。本末闳阔。会贬逐中辍，不克备究。武陵即叩头邀臣：“此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使圣王之典不立，无以抑诡类，拔正道，表核万代。”臣不胜奋激，即具为书。念终泯没蛮夷，不闻于时，犹不为也。苟一明大道，施于人代，死无所憾，用是自决。臣宗元稽首拜手以闻。曰：

孰称古初朴蒙倥侗而无争，厥流以讹，越乃奋夺斗怒震动，专肆为淫威？曰：是不知道。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风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饥渴牝牡之欲欧其内，于是乃知噬禽兽，咀果谷，合偶而居。交焉而争，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齿利者啮，爪刚者决，群众者轧，兵良者杀，披披藉藉，草野涂血。然后强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为曹于险阻，用号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德绍者嗣，道怠者夺。于是有圣人焉曰黄帝，游其兵革，交贯乎其内，一统类，剂制量，然犹大公之道不克建。于是有圣人焉曰尧，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尧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浚哲文明”；于禹曰“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稽揆典誓，贞哉！惟兹德实受命之符。以奠永祀。

后之妖淫嚚昏好怪之徒，乃始陈大电、大虹、玄鸟、巨迹、白狼、白鱼、流火之乌以为符，斯皆诡谲阔诞，其可羞也，而莫知本于厥贞。汉用大度，克怀于有氓，登能庸贤，濯痍煦寒，以瘳以熙，兹其为符也。而其妄臣乃下取虺蛇，上引天光，推类号休，用夸诬于无知之氓。增以驺虞神鼎，胁驱纵臾，俾东之泰山石闾，作大号，谓之封禅。皆《尚书》所无有。莽述承效，卒奋骜逆。其后有贤帝曰光武，克绥天下，复承旧物，犹崇赤伏，以玷厥德。魏、晋而下，尨乱钩裂，厥符不贞，邦用不靖，亦罔克久，驳乎无以议为也。积大乱至于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鑪，爨以毒燎，煽以虐焰。其人沸涌灼烂，号呼腾蹈，莫有救止。

于是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浚涤荡沃，蒸为清氛，疏为泠风。人乃漻然休然，相睎以生，相持以成，相弥以宁。琢斮屠剔，膏流节离之祸不作，而人乃克完平舒愉，尸其肌肤，以达于夷途。焚坼抵掎，奔走转死之害不起，而人乃克鸠类集族，歌舞悦怿，用祗于元德。徒奋袒呼，犒迎义旅，讙动六合，至于麾下。大盗豪据，阻命遏德。义威殄戮，咸坠厥绪，无刘于虐。人乃并受休嘉，去隋氏，克归于唐。踯躅讴歌，灏灏和宁。帝庸威栗，惟人之为。敬奠厥赋，积藏于下，是谓丰国。乡为义廪，敛发谨饬，岁丁大侵，人以有年。简于厥刑，不残而惩，是谓严威。小属而支，大生而孥，恺悌祗敬，用底于理，凡其所欲，不谒而获；凡其所恶，不祈而息。四夷稽眼，不作兵革，不竭货力。丕扬于后嗣，用垂于帝式。十圣济厥里，孝仁平宽，惟祖之则。泽久而愈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无穷。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于天，兹惟贞符哉！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商之王以桑谷昌，以雉雊大；宋之君以法星寿；郑以龙衰，鲁以麟弱；白雉亡汉，黄犀死莽；恶在其为符也不胜？唐德之代，光绍明浚，深鸿庬大，保人斯无疆。宜荐于郊庙，文之雅诗，祗告于德之休。

帝曰：“谌哉！”乃黜休祥之奏，究贞符之奥，思德之所未大，求仁之所未备，以极于邦理，以敬于人事。

其诗曰：

於穆敬德，黎人皇之[1]。

惟贞厥符，浩浩将之[2]。

仁函于肤，刃莫毕屠[3]。

泽熯于爨，沸炎以澣[4]。

殄厥凶德，乃驱乃夷[5]。

懿其休风，是煦是吹[6]。

父子熙熙，相宁以嬉[7]。

赋彻而藏，厚我糗粻[8]。

刑轻以清，我肌靡伤[9]。

贻我子孙，百代是康[10]。

十圣嗣于理，仁后之子[11]。

子思孝父，易患于己[12]。

拱之戴之，神具尔宜[13]。

载扬于雅，承天之嘏[14]。

天之诚神，宜鉴于仁[15]。

神之曷依？宜仁之归[16]。

濮沿于北，祝栗于南[17]。

幅员西东，祗一乃心[18]。

祝唐之纪，后天罔坠；

祝皇之寿，与地咸久[19]。

曷徒祝之，心诚笃之[20]。

神协人同，道以告之[21]。

俾尔亿万年，不震不危[22]。

我代之延，永永毗之[23]。

仁增以崇，曷不尔思[24]？

有号于天，佥曰呜呼[25]！

咨尔皇灵，无替厥符[26]！

[1]於：句首语助词。穆：美好。敬德：严肃奉行道德原则的人。黎人：黎民，百姓。皇之：把他当作自己的君主。

[2]浩浩：广大的样子，这里指广大人民。将之：助之，扶助他，支持他，拥护他。

[3]函：包函，遍布。肤：指广大地方。刃莫毕屠：屠杀完毕之后刀刃如新，还可削铁。莫：削的意思，形容唐朝在完成统一后，武器还完好无缺。

[4]泽：滋润。熯（hàn）：烧干，指受煎熬的人们。沸：开水。炎：火光。沸炎：这里指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澣（huǎn）：洗涤。

[5]凶德：道德败坏的人。夷：扫平。乃驱、乃夷：驱除扫平。乃：就。

[6]懿（yì）：美好。其：助词。休风：和风。是：乃、就。

[7]熙熙：和乐的样子。嬉（xī）：娱乐。

[8]赋彻：薄赋。《孟子·滕文公上》：“周人百亩而彻。”谓什一之赋。藏：贮藏。谓民众的贮藏。厚：多。糗（qiǔ）粻（zhāng）：指粮食。《尚书·费誓》孔颖达疏：“郑玄云：糗，捣熬谷也。谓熬米麦使熟，又捣之以为粉也。”《楚辞·离骚》王逸注：“，音张，食米也。”

[9]清：明，公正。肌：肌体，身体。靡（mǐ）：不，没有。

[10]贻（yí）：留赠。是：助词。康：幸福。

[11]嗣：继承。仁后之子：指唐宪宗李纯。李纯为顺宗皇后王氏所生。宪宗为唐第十一代皇帝（不计武则天）。

[12]“子思孝父”二句：儿子总想着孝顺父亲，容易使自己忧虑成病。患，担忧，忧虑。

[13]拱之戴之：拱戴，拥护、敬奉、爱戴之意。之，指唐宪宗。神具尔宜：神使你（指皇帝）具有你的威仪。宜，通“仪”。

[14]载：句首语助词。扬：发扬。雅：雅诗。嘏（jiǎ）：福。《诗经·小雅·宾之初筵》：“锡尔纯嘏，子孙其湛。”

[15]诚神：如果真有神灵。宜：适宜，适当。鉴：照、看。

[16]曷（hé）：通“何”。宜仁之归：应当依归于“仁”。

[17]“濮铅于北”二句：谓南北幅员之广。濮铅，南方远国之名。祝栗，北方远国之名。《尔雅·释地》：“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铅，北至于祝栗，谓之四极。”于，句中语助词，相当于“以”。

[18]幅员：疆域。员，通“圆”。广狭为幅，四周为圆。《诗经·商颂·长发》：“幅陨既长。”幅陨即幅圆。祗：恭敬。一乃心：即“乃一心”。乃，其，他。指皇帝。一心，一心一意。

[19]纪：纲领，纲纪。后天：以后的时候。罔坠：不失落。咸久：同样久。

[20]曷徒：岂止是，难道仅仅是。诚笃（dǔ）：的确忠实。

[21]协：合，同。人：民。道以告（gù）之：公布于道路。告，颁布。《周礼·春官·太史》：“颁告朔于邦国。”

[22]俾（bǐ）弥：使长久。震：惊惧。危：畏惧。《说文》：“危，在高而惧也。”

[23]我代：我世。指唐世系。毗（pí）：毗佐，辅助。《诗经·小雅·节南山》：“天子是毗。”

[24]仁增以崇：“仁”会代代增加，越来越高。崇，高。尔思：即“思尔”，想想这些。尔，此。指关于贞符的事。

[25]有：句首语助词，无义。号（háo）：呼叫，呼喊。佥（qiān）：皆，共。谓天上先皇的灵魂共曰。呜呼：感叹之声。

[26]咨尔皇灵：即“皇灵咨尔”的倒装。皇灵，先皇的灵魂。咨，赞叹，赞赏。尔，你。无：通“勿”，不要。替：废除，荒废。

《贞符》诗始作于永贞元年（805年）柳宗元在长安时，至谪居永州后，因吴武陵之言，又为诗作序，并进献于宪宗皇帝。元和三年（808年）作者完稿，是比较集中地反映柳宗元政治思想和哲学观点的一篇重要著作。

此诗序文之长，在唐代实属罕见，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诗。诗序并载《新唐书·柳宗元传》，可见后人对此篇作品的重视。文中列举大量史实，批判了盘踞在史学领域中的种种神学迷信思想，指出“符命说”纯粹是“妖嚚淫昏好怪之徒”的胡说，是“淫巫瞽史”捏造的欺人之谈。文章以历史进化论的观点，叙述人类社会的形成和发展，总结了古代各王朝兴衰的原因，明确提出帝王“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和“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的论断，充分体现了柳宗元以德治国，以“利安元元”为务的民本思想。此篇大义，一论符瑞之不可信，二论治天下以仁德为指归。“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符瑞，是为此篇主旨，并论证了这也是唐所以享国永远的根本原因。序文集中体现了柳宗元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和唯物主义的历史观，以编造符瑞、鼓吹封禅为批判的对象，彻底否定了“君权神授”和“天人感应”的荒唐言论。柳宗元也指出：统治者之所以乐于编造“天人感应”的神话，“用夸诬于无知之氓”，即是用来欺骗民众的，以显示其政权的合理性。

《新刊增广百家详补注唐柳先生文》卷一引黄唐说：“古人之治，以德为本，而符瑞为报应。后世之治，不本于德，而符瑞为虚文。《贞符》之作，有见于后，世之虚文，遂欲一举而尽废之。岂古人所谓惟德动天，作善降祥之意乎？”张履祥也说：“愚常疑三代以上，纪帝王者以德以政，三代以下，纪帝王者以象以相，窃以为作史之过，读柳子《贞符》之文，推立极之本，抑受命之符，可谓识高千古。”（《读诸文集偶记》，《杨园先生全集》卷三〇）虽然序文中一大段歌颂唐德的文字有些言过其实，颇有阿谀奉承之嫌，但归结为唐能享国长久，在于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不在符瑞，如郑瑗所言：“柳子厚《贞符》效司马长卿《封禅书》体也，然长卿之谀不如子厚之正。”（《井观琐言》卷二）

至于此诗，作者有意模仿《诗经》中的《雅》《颂》，以四言为句（只有一句五言），大量使用语助，或颠倒词序，押韵也依古韵如以南、心押韵，力求风格的古朴，然而这些都是形式。就诗而论，实属平澹。王文禄说：“惟柳子厚《贞符》贬斥祥瑞，一归于德，佳哉奇也！词则疏矣。”（《文脉》卷二）“词”即谓《贞符》诗，也是公道之评。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西）人。世称“柳河东”。贞元九年（793），二十一岁的柳宗元进士及第，授校书郎。二十六岁又中博学宏词科，调蓝田尉，升监察御史里行。与刘禹锡等参加主张改革的王叔文集团，任礼部员外郎。“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后迁柳州刺史，故又称“柳柳州”。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并称“韩柳”。散文峭拔矫健，说理透彻。山水游记多有寄托，尤为有名。寓言笔锋犀利，诗风清峭幽远。著有《河东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