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曩居英伦,目击其爱尔兰自治案之发展。自由党柄政既久,爱尔兰国民党与之提携,此案日日有成为法律之势。保守党抗声而呼,訾为垄断。此其政情得失,非本篇所宜问。惟反对者之词有曰,兹问题也,关乎国本至巨,宜由各党和衷讨议,彻底筹画,不由一党一意孤行。是则含理之真,无可诘难,固不仅保守党人云然。即自由党中之贤明者,亦复深明此义。昨年有自由党议员,发行一小册子,题曰《宪政危机》,即就此点反复指陈,警其同党使勿专擅太过。格兰斯顿者,英之政家最称公明强毅者也。千八百八十五年,爱尔兰问题初兴,彼即言于沙侯曰:“如斯巨政,不可决之于寻常党争。必由是决,是诚不幸之尤者矣。”其言卒不见听。此小册子者,即本以起论,谓“自格兰斯顿发为斯语,中经二十七年,爱尔兰问题,仍然未决。今则决有日矣。……但若视为党派问题,以力争之,则其所酿不安之象,必重而远;且所生险状,将至何度,不可前知。须知吾人共同生活,与夫共同利益,各各有本基,远在党派问题所当回旋以外。
纵令诉之党争,不必即有格兰斯顿所称不幸之事,在法亦不当行。盖于此种事件,非收合各派之聪明才力,冶于一炉,使其所定全由同意,不假强为,不足以安国本而善国俗也。……格兰斯顿往矣,及今奉其言以行,犹且不迟。读者其果无意也乎?”由议员之言,可见文明国之党争,将不尽恃多数专制之力。其所以然,愚执笔斯志以来,已屡有陈说。简而举之,则一国以内,情感利害,杂然并陈,非一一使之差足自安,群体将至迸裂,不可收拾。故凡问题领域,及于是焉者,非以全体相感相召相磋相切之精神出之,不足以言治国之长图也。
愚论发端,即絮述他国久悬不结之案。或疑其不类,然愚意所取,乃谓党派者,其策源地实为选区,国民明明以己意相托,其或相畔,并可随时解除其代表权,犹且于国家重要问题,不宜以多数凌轹他党,则如有拥权自恣,国民之监督作用,本根已绝,其为不可,更不俟言。爱尔兰自治问题,虽于国本有关,而其范围,亦只属于国家组织之一部分,犹且非全国一致,通盘筹度,不足以消隐患而奠邦基,则如有大政所关,其深且广,伯什于一地方自治事件,其不可为一人或一派人武断擅行,尤为无翳。愚读书观政,偶有所触,信笔所之,以起吾说。本事之切于今情与否,不足深论。亦惟问读者诸君,吾国今日政象,其为大权垄断,一切披靡,民志抑塞,无可告语否也。果尔则惟一解决之法,正在觅一机会,使全国人之聪明才力,得以迸发;情感利害,得以融和。因范为国宪,演为国俗,共通趋奉,一无诈虞,无可疑也。顾其所以致此,或者诉之武力而出于革命,或者诉之政治而由于进化,此别一问题,非本篇所能为之抉择者矣。
读者当知愚今执笔作为此文,正欧洲战局云诡波谲之候。此战之影响吾国,迥非寻常。债源已竭,国政莫举,中立失实;内地被兵,平时不逞之徒,且持政府之急,而谋捣其虚。将来祸之所至,良未易测。于时有为爱国之说者,谓外患方深,内讧宜解。英俄之宣战也,其爱尔兰、芬兰、波兰各自治案,或则停议,或则速决,而要以和衷济变为归。吾国所谓外患,虽与交战国有殊,而国中险象百端,更无余地容有同室阋墙之事,见于今日。苟政府听从民意,于政治施其相当改革,则革命之举,允当鉴于时势,知所止焉。是说也,又不仅稳和派主之,即急激者亦多以此自克。由表面以观,似愚前文所谓机会,不难于此求之;求之而得,宁非绝大幸事。无如稍有政识者,略一沉思,即决其所愿有如泡影。何也?以其名托调和,而实与调和之真性,相去万里也。【注】:以上为原文部分内容。
章士钊(1881—1973)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报人、社会活动家、思想家、学者和律师。综观章氏一生,有许多戏剧性特点:首先是多变。早年持激进主义,曾主笔《苏报》,激烈鼓吹反满革命;留学英国期间,开始醉心于英国宪政理论;武昌起义后毅然回国,主持《民立报》笔政,鼓吹政党政治和毁党造党;二次革命失败后转向调和主义,创办《甲寅月刊》、《甲寅日刊》,鼓吹为政有容和调和立国;欧战结束又回归文化保守主义,公开反对新文化运动,主张以农立国。其次是自诩不党,追求独立。但不党是真,独立却未做到。章氏一生,不仅未曾独立,相反却先后追随过岑春煊,依附过段祺瑞和杜月笙。前者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章氏本人的个性特点,后者则揭示了近代中国社会一个规律性特点:知识分子在经济地位独立之前,不可能完全获得政治上的独立。
郭双林,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社会史,著有《中华赌博史》、《西潮激荡下的晚清地理学》、《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化论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