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一
为安危间不容发,怠缓全不留心,恳乞圣明自为,著紧严申无甘僇辱之旨,以图整顿,重新事辽东。
自边境陷没以后,庙堂之上事全失著,用不择人,事去都娱幕怡堂,事来各手慌脚乱。大坏极弊已经两年。
乃始起一熊廷弼为经略,虽幸以平日威名张临时气势,虚声恐喝, 麄息半年。然而军中具数米而炊,人众各约腹而食,即防守亦仅其人而用。内无协应,外强支撑,封疆之事,固有司存。而谁实协赞庙谟?谁实居中调度?假令事事著心,件件应手,敌亦何至藐视?若无一个人如此,此安危荣辱何等时也?犹且奄奄寂寂,不见一言引罪,不见一事整理,臣窃为当事恨之羞之,而洗羞雪恨急请自皇上。
始廷弼身当重任,自合蹇蹇,匪躬誓师励将,以报皇上赐剑赐袍之恩。然而边兵之暴露劳苦久矣,一言之奖借尚屯一脔之饷犒久滞,经臣之空言振励申明亦既口血俱干矣。当人言荧惑之会,将士警回观望之余,臣谓若无天语以发扬经略之威重,则萎蔫之气色不开,无钦使以重一人之宠灵,则颓顿之精神不起,非御颁以张九重之优恤,则效死敌忾之念头不奋急。
宜命阁臣拟敕书一道,遣有识力忠义官一员,同前票拟犒赏三四十万银两,赍捧以往,激励将士,宣谕人民,并慰劳经臣,无以身为申敕道镇诸臣,和同努力以无负皇上。任使者惜有一言煖于挟纩读诏而无不泣下,誓以死报者,政今日人心涣聚关头,收拾发扬第一紧著也。至若本兵不知主领何事调兵顿矣,募兵又顿矣,未到者地方官不应矣,已到者公然多一呼而逃矣,中间或忍饿不过,乞丐而逃,或跋扈不用命,行劫而逃,作何收拾、作何处治,本兵总付之不问,不知从此更无一人肯出力矣。边疆有事既不能得之于天下,天下有事更将若之何?只有束手待毙而已矣。
窃谓误皇上天下者必本兵也,故今日之事当先责问本兵,即宜责问辅臣,并责问在事诸臣。数年以来,起乱之罪属之何人?养乱之罪属之何人?误用人之罪属之何人?一误再误之罪属之何人?何以一旨之下朝更夕改?何以一事之议甲是乙否?何以发兵者,只管出境,不管出战?何以解兵者,只图有数,不图有用?何以用钱粮者,只凭开支,不凭查销?何以处钱粮者,只见增加,不见清理?天生人才何以销铄至此?祖宗法度何以隳颓至此?各处边疆何以废弛至此?一一诘问,令其回话,取具罪案,姑待以不死,使各洗心剔骨,打起精神,更图整顿。如再仍前必僇无赦。庶几晴空一震,即醉梦之沉魂亦惊,顶囱一针,则顽钝之膏肓顿起,前日明旨之所谓无取僇辱者如此方有著落,此又激士气振国威之一紧著也。
乃若边事亦有当问者,赞画刘国缙特起田间,不知所赞所画何事,而骄謇恣睢,去来任意宽缓,举动大駴听闻,挠廷弼之失小,妨军国之计大,生平自许,谓何而周章若此。若夫钱粮开销不清,动以万余计,臣又有不能为国缙解者,同知马绍芳便宜从事,保全孤城,中间指授方略,历历中窾,明经有此,令人愧死。而劳苦功多尚未见实为优叙。则明功过而示激劝,亦是边事一要著也。而总之又全在皇上之用人,今之议者曰天下事难矣,九阍又叩不应矣,件件费手矣。
臣则以天下尚完全宇宙如许,大安在即,属不可为之时,圣主犹足以有为,事只在人为,人只在肯为耳,安在居朝居野?尽属不能为之人,不见土木之时乎?成何朝廷,成何兵马库藏?于谦一力担承多方,经理十二团营屹乎虎豹,力返渊虞之堕日,彼独非男子乎?先朝有仓卒报至,中外惴惴无人色,本兵王琼徐曰“已用王守仁在上游不必忧贼,”大都临事综理先事治办,止有在著,紧处无失先手,著实处下以死工,以一片血诚联合众人感孚明主,功名生死付之度外。
范仲淹曰:“尽其在我,夫我则未尽而曰不可为矣,委之气数听之君上,付之侥幸,国家亦安用此臣子?”为且问今日,只凭不设一备,不展一筹,万一直捣长驱燕都一片地,臣不忍言而不知二三当事窃位尸禄,头颅屡封,叠荫妻子,共大小诸臣安顿何处?念及于此臣心碎矣,臣语不择音矣。宗社安危在此一举矣,万惟皇上自为社稷计,念念为举朝,事事为中外,以洗靖康之耻,以保全一统之天下,九庙之灵幸甚,百王之愤幸甚。
至于经臣熊廷弼,近日急难号呼,语多过激,人端能原而谅之,但鞠躬尽瘁之日,皇上托重之恩,且宜置毁誉是非于度外,况身撄多病,百责攸丛,勿分全力而耗苦心。臣又为经臣进此药言也。臣无任激切恳祈之至。
二
为边事一勘可明,再遣言官非体,恳乞圣明,急敕阁臣改正以保危疆事。
臣惟祖宗设立科道等官,凡内外大小各衙门事体许得风闻纠正,或有议论未定事,在彼中难以悬断时,一行勘要以事祈核,实以服被言者之心。夫亦就各该地方抚按勘报,或另差官会勘。此由来一定之体,未有即以言事之官勘所言之事者,臣等办事该科,接得辽东经略熊廷弼乞勅原参科道来辽速勘以清朝议事。
一本奉旨科道魏应嘉、冯三元、张修德与经略熊廷弼屡次在朝奏扰,若不速勘无以明功罪,就著魏应嘉等前赴辽镇,会同彼处抚按勘明,从实具奏。钦此。
臣等不胜骇异,此在阁臣当日票拟之意,或曰辽东之事,即勘以言辽事之人,则功罪不更人而拟,一可以服旧经臣之心,一可以省更争驳之口,不知勘者即言者,就令勘得逼真,心虽肯服,所勘之人与所言之人各不相下,口反滋多,成何政体?况日者辽东地方经臣旧者,意气已颓,新者经营未定,乘瑕抵隙侭有可忧,又突以钦遣科道三人往勘,道将之精神耳目不免照应瞀乱一番,中间恐有不便斯时也。
臣谓熊廷弼之功罪为小,而封疆之关系为大矣。故听勘既奉有明旨,在旧经臣以待罪离任之人,只有虚俟,满朝公论,静听皇上处分,不必纷纷角口,在阁部大臣,只当一面责成新经臣,以全副精神紧代旧经臣,无存谁先谁后之心,一面督催辽东新按臣张铨前来监督,即著平心勘明具奏,成命力请收回无伤。从来论事大体致启后来交争寡端,斯于边事国体均有攸赖。不然使风闻言事之人,即作原事勘问之人,无论道路之往来,各该执掌之耽搁,而建言者与被言者日相驳而日不降心,以后议论日纷,葛藤不已,或烦明主之听览,而渐成言路之睽疑。谁执其咎?阁臣即不自慎重丝纶职掌,其于封疆社稷何哉!
三
为边事败坏可虞,庙堂计虑宜决事。
臣阅辽史,见辽主阿保机之攻幽州也,吴王李升遣以猛火油曰:“攻城以此油。”然火焚楼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辽王大喜,述律后哂之,曰:“岂有试油而攻一国乎?”因指帐前树谓辽主曰:“此树无皮可以生乎?”辽主曰:“不可”。述律后曰:“幽州城亦犹是矣。吾但以三千骑伏其旁,掠其四野,使城中无食,不过数年,城自困矣。何必如此躁动轻举?万一不胜,为中国笑。吾部落亦解体矣。”辽王乃止噫!此兵法也,亦兵机也。今辽东行径,似亦出此人。见其不长驱而来,遂以为素无大志,我可安然无恙,而不知吾之寨日劫也。堡日空也,人民日杀掠也,马畜日驱赶也,我抢获之数不如丧败之数也,恐凋敝憔悴而安受吾烬也。树无皮而不能生,吾城无屯堡,人民马畜而能存乎?
经略熊廷弼始不得已于人言矣,议经略者终难以抹杀其功,怜经略者亦难以掩饰其咎。功在支撑辛苦得一载之幸安,咎在积衰不振怅万全之无策。此臣所以不能为廷弼讳也。为廷弼者有二策焉,思九重之宠赉,必不可负三军之仰望,必不可孤,则当广收群策,勉图后功,即万矢攒胸,吾目不瞬,以全副精力誓清积寇,以答君恩是一策也。如或以败坏之边局,必不可支困惫之病躯,必不可起,则当缴还上方席槀待罪求贤,速代请旨上裁,只恐误封疆,绝不顾误自家声名爵禄。是又一策也。
总之,边警日闻,人言屡至,刚烈男子,一刀两断。端不宜效近来顽顿行径,既不认做,又不肯去,使麻木不仁之症,受之国家,至于庙堂之上,亦当焦思边计,博采群谋,大家悉心斟酌,外料敌,内料己,寻一得当之著,或循资,或破格择一得当之人,宁议之而后用无用之,而后议宁,储人以待用,无临用而寻人。既得其人,则当如唐臣陆贽所言,令其自揣可否,自陈规画,须某色甲兵藉某人参佐,要若千士马,用若干资粮,某处置营,某时成绩,始终要领,悉俾经纶。无从中制其谋,无从旁掣其肘。且亟正败奔诸将丧师辱国之罪,以儆后来任事之心。边事岂有瘳乎?不然而漠不关心,悠悠泛泛,今日议,明日勘;再议,再勘,及至商量停当时,救败已无及矣。
臣忠急庙堂,即肝胆肺肠不敢用以自为,遂不知其言之迫切,统惟圣明采摘施行。若夫军马倥偬,人心危玩,畅发威灵,查核军实,监军御史极是紧要之官,巡按张铨才具识力,人望夙归,题差已久,此何等时也,不是从容省家之日,都察院急移咨马上督催到任可矣。亦惟我皇上一并勅下施行。
四
为紧急军情事。
臣于本月十四日接得总兵李光荣塘报。本日子时,又据游击冯大梁大牌报,此时辽东存亡旦夕,莫必经略熊廷弼或能力抗强兵,保全孤城,亦未可知。万一积衰之屡被人言,方寸且乱,将士骄顽,威令难行,斯时精锐既尽,心胆具寒,一路备御全空,手足莫措,谁为皇上共守此封疆者,本兵黄嘉善急宜一面挑选,通州练兵,保定募兵及京营选兵,合万余人,厚其粮饷,激以忠义,拣一智勇大将统领,令之策应,一以壮辽东声援,一以作神京捍蔽,此在今日不再计之著,仍乞勅下吏部,集九卿科道会议,拟备堪任经略一二人,一面添推左右司马各一人,共从长计议作何方略,诸臣无得仍前悠悠泛泛,号之不应必至断送封疆而后已也。本兵黄嘉善一筹莫展,误封疆、误宗社以误陛下。容臣等另疏上请诛斥。
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
作者简介
杨涟(1572——1625),字文孺,号大洪,明代晚期著名谏官、东林党人、政治家,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初任常熟知县,举全国廉史第一。天启五年(1625)任左副都御史,因弹劾魏忠贤24大罪,被诬陷,惨死狱中;后平反昭雪,谥号“忠烈”;有《
杨忠烈公文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