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绝无益于世界、绝无益于人身，而卒为世界、人身所断不可少者，在天为月，在人为眉，在飞植则为草本花卉，为燕鹂蜂蝶之属。若月之无关于天之生 杀之数，眉之无关于人之视听之官，草花燕蝶无关于人之衣食之类，其无益于世界、人身也明甚。而试思有花朝而无月夕，有美目而无灿眉，有蚕桑而无花鸟，犹之 乎不成为世界，不成其为面庞也。
余友秦一生家素封①，鸥租橘俸可比千户侯，而自奉极淡薄，家常无大故，则不杀雁凫，踽踽凉凉，一介不以与人，而又不鸣不跃，以闲散终其身，于世界实 毫无损益，尽人而知之也。乃一生性好山水声伎、丝竹管弦、樗蒲博弈、盘铃剧戏，种种无益之事；顾好之，实未尝自具肴核，为一日溪山之游，亦未尝为一日声 乐，以供知己纵饮。乃其所以自娱者，往往借他人
歌舞之场插身入之。故凡越中守土有司及豪贵肆筵设席，或于胜地名园，或于僻居深巷，一生无日不以微服往观。 至夜静灯残，酒阑客散，其于楹础之间，两目烂烂如岩下电者，非他人，必一生也。大率无事日以为常非大故非外出非甚疾病虽水火勿之避风雨勿之阻也。死数日前，犹在某氏观剧，喃喃向余道之。濒死前一日，余期一生游寓②。至易箦之际，犹掷身数四，口中呼“寓山！寓山”而死。一生以中道夭折，田宅子女，多未了事。凡所以萦其忧虑者，不可作胜计，而独以寓山不到，抱恨而殁。此亦可以想其痴 一往之致矣！
虽然，世人日寻于名利之中，如蛆唼粪③、蝇逐膻，幢幢无已时，不知山水声伎为何物，一生既唾而贱之；而世更有粗豪鲁莽，山水园亭，酒肉腥秽，声伎满 前，顽钝不解。而一生以局外之人，闲情冷眼，领略其趣味，必酣足而归。则是他人之园亭，一生之别业也；他人之声伎，一生之家乐也；他人之供应奔走，一生之 臧获奴隶也。一生生五十五年，，以幼稚不解，四十年之风花雪月，无日无之。昔人所谓三万六千场，一生所得已一万四千有奇矣。真目厌绮丽，而耳厌笙歌，一生之奉其耳目者，真亦不减王侯矣。
古者有山村人从闽海归，说其所见海错④，奇形异味，里人争来共舐其眼。今一生在夜台，其中亦有富贵而死，如所谓山水声伎不知为何物者，一生绎言之，争来舐其眼者，亦应不少。吾以此言解一生之忧愤，一生必辗然而笑，畅饮此觞矣。呜呼尚飨！
秦一生虽未做官却家中富有，但他对自己倒极俭省，家中无大事就不杀鸡鸭，几乎不宴客，别人也不知他家中富有，大家只知道他落落寡合、闲散了一辈子，张岱说他“于世界毫无损益”。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一辈子热爱山水声伎、丝竹管弦、赌博下棋、盘铃剧戏这些无益之事，更绝的是，他虽寄情于此，自己却从未主动花钱去游玩或宴请，他是把别人的歌舞场当作自娱自乐的契机，私享一个人的狂欢。但凡越中有谁家要设宴张席，秦一生都要微服私探，说到底，他迷的是戏，相比于现实中的人生，他更愿意到戏里去找寻和参透人生。临死前，秦一生念念不忘的，竟是前几日答应好了却没去成的寓山之行，而非家中的田宅子女，这不禁让人感叹明清多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