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庆,西方哲学史家、翻译家。生于1922年1月,安徽铜陵人。中国当代研究西方哲学的学者。
人物生平
1943年入西南联合大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47~1949年在中国哲学会西洋哲学名著翻译会任研究编译员,1949~1953年先后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哲学室与北京大学哲学系任助教,1953~1978年在北京大学和宁夏医学院任讲师。1978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曾任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和教授,兼任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理事。曾从英语、法语、德语、俄语翻译古典哲学文献数百万字。
人物自述
我爱钻研哲学问题,因此爱读古今中外的哲学书、历史书和文学书。这并不是象亚里士多德说的那样只是出于好奇,而是由于我的时代向我的同胞们提出一个严重的问题:中国人到哪里去?我和大家一样要给自己找出一个答案。我生在北洋军阀的时代,进小学时看到换了旗子,但是有一点不变,就是中国还在挨打。小学还没毕业就来了“九·一八”,丢掉半壁河山,高中一年级时爆发“七·七”事变,开始
全面抗战。这一系列的打击板着面孔在催促幼小的心灵早熟。我父亲是只读过三年私塾靠自学成为知识分子的会计,他要我念书却希望我学“实科”,进农业或工业学校,靠技术吃饭。我没有他当学徒的痛苦经历,又靠着他从小县城毕业考上省城的初中,再转到上海有洋人的工业学校,看得多了,不能满足于单纯技术了。
我上初中接触了声光化电,可是最感兴越的是希腊故事,再就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史可法的《复多尔衮收》。念法文我偏喜欢看圣女贞德的抗英事迹,《马赛曲》也能背。进了高中,工厂实习成绩平平,假日却爱上四马路,到书店里站着看书,从尼采的《苏鲁支语录》看起,直看到杜兰的《哲学的故事》。看得似懂非懂,还想再读些别的;也正因为自己知道有许多东西不懂,想求助于别人写的文章,进一步把它弄懂,但是没有成功,因为我不懂的地方别人也很少说。我自己意识到中国人到哪里去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个哲学问题,但是我听来的那点哲学还远不够用。
抗日战争开始后,我离开上海回到故乡,起初是参加了抗日群众运动,办报纸,以后家乡沦陷,躲藏在乡下养病。这样,不但离开了学校,而且离开了书本。有三年多我只能苦思冥想,连谈话的朋友都没有。这才体会到两句古话:“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于是逃出沦陷区,先在黄山脚下做了一个学期刻腊纸的抄写员,然后跑到四川当流亡学生,念完高中课程。我不但补足了数理化,也恢复了自己学的习惯,把能弄到手的一本英文书Hays and Moon的世界史念完了,还读了冯友兰先生的新著《新理学》和《新原人》。冯先生的哲学吸引了我,因为他提出来的的确是哲学问题,与我自己想到的连起来了,但是他的主张和方法并没抓住我,我不能完全满意,因而没有满足。可是因为冯先生的缘故,我下定决心要学哲学,而且要到西南联大去学。
二
昆明很苦,而且老要逃警报,可是一进联大我感到回了老家,一辈子不想离开它。那里有最好的学习条件:老师们在以身作则地钻研,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生活比学生还苦,却没有一个人叫苦,也没有一个人下海。他们为了改变人的(首先是我们中国人的)命运,在不断地追求真理,修正错误。教师们在这样做,学生们也大都模仿着这样做。我们中国人比较现实,因此科学不发达,一说科学就想到船坚炮利,这种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精神,只能达到船不坚炮不利的结果。这是中国人挨打的主要原因之一,科学精神正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
但是联大并不是单提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连清华缩影的联大工学院也不是这样。这里强烈要求抓住科学的根本,这是哲学问题。科学不只是应用技术,主要在于理论核心;而且科学不只是自然科学,此外还有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更是解决中国落后问题的关键。联大的物质条件非常差,实验室的设备是几乎老掉牙的,然而联大能出科学家,这主要是靠人的科学精神。这是我在这所大学亲身体味到的第一课,一辈子都忘不掉。
科学是实事求是的,不能讲排场拿架子,压抑别人抬高自己。联大同学好议论,对事不对人,没有什么为亲者讳的老毛病。我从这里头看到科学前进的希望,也学着这样做,不凭一时心血来潮下判断肯定或否定,一定要认真研究,如果判断错了,要再从头研究。
还在初入学的时候我选了冯友兰先生的“伦理学”。他讲的内容就是他的《新原人》一书,我早读过的。他的方法是让同学先提问题,他用解答问题的方式讲课。我每次课前都把自己的不同意见写出来提问,他都逐字宣读了,然后一一分析,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个方法我过去没有见过,听了觉得大有益处。并不是说在所有的问题上他都说服了我,而是说他的分析启发了我继续深入思考,使我的看法不停在原处而前进了。冯先生是不喜欢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但他的认真态度却正好教了我辨证思考方法。
我的另一位哲学启蒙老师贺麟先生在“哲学概论”课中给了我难忘的启迪。他并不是以客观方式照讲某个别人的思想,而是以他自已的哲学见解为纲贯串一些主要的哲学问题来讲授的,但是又不是空论,密切联系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史实立论。他的课好象物理、化学课上的实习,用亲身的活动示范,来教我们学哲学。我学到:哲学并不是什么脑子灵的人灵机一动,要学习,先跟古人学,对照着事实,看别人是怎么分析的,最后更上一层楼得出自己的结论。如果不学历史,那就等于初生婴儿,停留在呀呀学语的原始阶段。经验要全面,既要知道中国人的历史,也要知道外国人的历史。学习西方哲学的历史对于我们来说尤其重要,因为正是西方人揍了我们,我们不知道那船坚炮利背后的根本,就还要挨揍。学历史,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念书。要想不念书耍机灵是不行的。
三
怎样念书?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感谢陈康先生。陈先生教我们希腊哲学.办法是领着我们一句一句读,读出它的本来面目,。(傻按:“,。”,原书如此。)既不把自己的想法往古人身上贴,也不把古人的说法拉来给自己的说法作注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做到“人我不混,物我分清”。这是最严格的科学态度。而且这并不是只呼一声口号,他亲身给我们作了榜样,有他译注的柏拉图的《
巴曼尼得斯篇》为凭。这样做比较费力,乖巧的人不大情愿干。但是我反复考虑,接受了,因为这正解决了我们中国学习西方哲学不够认真,因而常常捕风捉影的毛病。
贺麟先生大力提倡翻译西方哲学经典著作,这是跟陈先生的科学读书法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过去我国的翻译不够,而且不严格,以致于想读书的人得不到书,得到的书又在内容上打了折扣。这样就严重地影响了中国人对西方哲学的了解,因而影响了中国哲学的现代化。我走了贺先生指出的路,从青年到老年都在翻译哲学原著,而且老在盼望着我国哲学翻译质量的提高。我也教书,目的也是和翻译一样,在于促进我们中国人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我没有著书立说,虽然有些人认为翻译只是传声筒,低人一等,我觉得这个传声筒也很值得一做,可能比自己著书立说的用处还要大一些。
总起来说,我认为只有科学是我们的出路,它是实事求是的认识,哲学的任务就在于为实事求是作论证。人的认识就是实事求是的发展过程:从实际出发,加上认识主体的分析和综合,求得一定程度的“是”,这是第一步。以后的人再继续这个过程,同时吸取前人的成就,加以批判的提高,求得进一步的“是”。后人的认识是前人认识的发展,前人的认识是初步的、相对的真理,后人发展了它,前进了一步,但还是相对的真理。如此反复,至于无穷。
我国习惯上以为“哲学家”是无条件的“哲人”或“智慧的人”(sophos),加以崇拜,便称之为圣人”。“圣人”是偶像化了的,其作用只能是不利于科学的发展。因此我很不愿意做“哲学家”。当然我更不愿意做兜售“智慧”的即所谓“智者”(sophists)。的确我不是那个意义的“哲学家”或“智者”。但是我追求真理、爱好“智慧”(sophia),很愿意做个“爱智者”(Philosophos),用中国话说,就是“学哲学的”或“搞哲学的”。“哲学工作者”这个名字我也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