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米伽点
唐·德里罗创作长篇小说
《欧米伽点》是美国作家唐·德里罗所著的长篇小说 ,该小说以主人公埃尔斯特矛盾与困惑的心态为主线,展现了9·11事件及伊拉克战争后美国社会这个政治空间内的社会秩序及权力关系。《欧米伽点》小说和主人公形象的创作,既是再现创伤性负重的方式,也是努力释放这种重负的出口。该小说对美伊战争的再现是有别于官方叙事的“反叙事”。
内容简介
小说以“匿名人”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观看《24小时惊魂记》(24 Hours Psycho)展开叙述。73岁的理查德·埃尔斯特是美国国防部高级军事顾问,他以学者的身份参与了美军入侵伊拉克的战争筹划。两年时间里,擅长各种跨学科理论的埃尔斯特,竭力为国防部的军事专家们提供理论支点,为军队部署、镇压反叛、重整社会秩序等具体的战争活动进行理性的分析和话语支持。
另一个人物吉姆·芬利,一位钟情艺术的电影导演。两人在纽约现代艺术馆达达展厅偶遇,后又一同观看了道格拉斯·戈登的装置艺术《24小时惊魂记》。戈登的作品取材于希区柯克的著名影片《惊魂记》,但他把放映速度从每秒二十四帧画面减缓到每秒两幅画面,画面缓到极致。受此启发,吉姆想邀请埃尔斯特拍摄一部纯粹的电影,一个镜头的电影,一个演员倚墙而立,谈话内容不限。没有画外音,没有任何后期制作或人为编辑、改动。艾斯特起初再三回绝,后又改变初衷,邀请吉姆来到自己位于西南部沙漠深处的小屋。
面对镜头,埃尔斯特随意而谈,间或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吉姆则以叙述者的身份记述着拍摄过程以及埃尔斯特对于战争、时间、空间、灭绝、进化、超验和人类终极命运诸多问题的思考。
埃尔斯特女儿杰西的造访打乱了拍摄过程,亦搅乱了埃尔斯特形而上的玄思。杰西一直受到神秘人物电话骚扰(详情没有任何交代),三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扭转。
杰西突然神秘失踪,经多方寻找,却未见踪影,只在沙漠深处发现一把带血的匕首。受此打击,埃尔斯特陷入“个体的深度危机”中,颓唐万分,“所有的观念都变成了‘死亡无处不在的回声’”。他不再是一个引导战争的狂人和学者,不再是陷入形而上玄思的“隐修士”哲学家,只是一个失去女儿,衰老、沮丧、落寞无依的父亲。
该小说以匿名人再次回到博物馆观看这件视觉艺术品结尾。
作品目录
(参考资料)
创作背景
该小说的故事背景被设定在2006年夏末秋初的美国,正值伊拉克战争四周年之际。这一年,伊拉克安全局势持续恶化,什叶派和逊尼派教众的冲突愈演愈烈,炸弹袭击事件频繁发生,造成无辜平民和美军士兵伤亡人数急剧攀升。据联合国统计,截止到2006年,伊拉克战争共造成数十万伊拉克人被杀害或绑架,上百万人在国内外流离失所,而美军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镜头前的血腥场面,时刻都在刺激着美国人敏感的神经,勾起他们对越南战争的惨痛记忆。很多美国人将伊拉克战争看作越南战争的重演,质疑布什政府的说辞和伊拉克战争的正义性。但布什政府仍旧借反恐之名,继续对外实行单边主义政策,对内推行规制主义政策,极权主义趋势日趋严重。
《24小时惊魂记》是戈登(Douglas Gordon)早期的作品,该作品用慢镜头播放电影大师希区柯克的同名电影《惊魂记》,使电影中的每个镜头都清晰可见,以利观众仔细观察影片细节。
《欧米伽点》的写作灵感来源于德里罗观看《24小时惊魂记》的经历。他接连四次去现代艺术博物馆,沉浸在这部影像艺术作品带给自己的强烈震撼中,使他对“时间观念和自我意识的观看”、缓慢的动作和影像本身感到困惑。他想知道:“观众是怎样观看的,又看到些什么。当观众以习以为常的观看方式注视事物时,会产生哪些盲点。”
德里罗试图让美国读者和民众像感受一件艺术品一样去感受美国近十年的历史:恐怖袭击及其创伤记忆,基于“真实的谎言”之上、陷入困境的伊拉克战争。
人物介绍
理查德·埃尔斯特
小说主人公是73岁的理查德·埃尔斯特。他以学者的身份担任美国国防部美伊战争高级军事顾问,参与战争筹划。他擅长各种跨学科理论,为国防部的军事专家们提供理论支点,为军队部署、镇压反叛、重整社会秩序等具体的战争活动进行理性的分析和话语支持。
埃尔斯特本是颇有天赋的艺术家,尤为擅长俳句,他追求的是人类最崇高、最神圣的抽象理念。在崇尚以国家利益为至高无上的精英们的驱使下,埃尔斯特就像一架失去控制的欲望机器,“一个消融于战争中的狂人”,他利用各种技术、理论幻化成虚拟的真实在场,麻痹、欺骗人们的认识,人为地制造出大量的非自然死亡,将自我利益的获取建立在摧毁无辜生命和践踏人性的基础上,背离了宗教文化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战争过后,埃尔斯特回到现实,美伊战争的残酷后果逐渐清晰,战略失误、平民伤亡、难民剧增、社会动荡、经济停顿、生活困苦不堪等所有社会现实都显现。退休后,种种战争谋杀、灾难等等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受到良心的谴责。
即使是消遣像电影欣赏,他也无法全神贯注。美伊战争使他对生活的感悟充满悲伤、恐惧和绝望。战争的创伤无法使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轨迹。城市喧嚣的街道让他感到压抑与矛盾,两次婚姻失败,家庭的破裂让他感到孤独和凄苦,看不到希望,找不到解决危机的出路,于是他不得不远离尘嚣遁居在城市边缘的一座别墅,毗邻杳无人烟的沙漠,那里炎热、空旷,让人感到危机和死亡。
美伊战争最终带走埃尔斯特的挚爱——女儿杰西。女儿杰西是埃尔斯特的挚爱,不仅因为父女情深,而且他认为杰西是一个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女性,所以称她“米兰达”。杰西来沙漠中看望父亲埃尔斯特,前妻送女儿来自己这里寻求安全,总是有个名字叫丹尼斯的神秘男人威胁女儿的安全。女儿的到来让埃尔斯特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暂时忘却了这个世界的冷漠与无情。然而几日后杰西神秘失踪,除了一把带血的匕首,沙漠上既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汽车碾过的痕迹。杰西的失踪让埃尔斯特惶恐不安,几日后搜救杰西无果,因为自己退休后,埃尔斯特陷入无限悲痛。他明白那个神秘男子的名字反过来就是罪,意味着美伊战争中犯下了罪。
埃尔斯特不再逃避,隐遁,而是接受现实,只是一个的孤独寂寞的老人、一个痛失女儿的父亲。埃尔斯特看不到希望,找不到解决危机的出路,在沉思冥想中感伤、哀叹,在理想幻灭,同时爱女之后接受现实,接受了艺术家芬利,讲述他自己作为战争见证者参与者的经历。
“我”——吉姆·芬利
“我”——吉姆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连续看了六天《24小时惊魂》前卫电影,“我”的生活简单枯燥。吉姆是一位无名的电影工作者。埃尔斯特邀请电影工作者“我”一同过隐居般的寂寞生活,顺便答应被摄影。吉姆的纪录电影拍摄理念和道格拉斯·戈登相呼应,“没有软垫扶手椅,没有背景暖光和书架。就一个人一堵墙。”
杰西的出现,让吉姆有了情感和性爱寄托的可能。可是,这个稳定、安全的支点不久即以失踪告终。“我”再次进人博物馆,面对着《24小时惊魂》,看着黑白的影画,用站立的方式成为艺术品的一部分。吉姆所言,“当可看的东西越少,他看得越专注,看到的也就越多。”吉姆自问自答,进入无法诉说的灵魂内境。
作品鉴赏
主题思想
在社会的终点,是人类意识的枯竭
《欧米伽点》小说,审视了“9·11”事件与伊拉克战争在21世纪初给美国及世界带来的深远影响,战争的影响波及几乎每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导致他们或者精神抑郁、恐惧不安,甚至痛失亲人,或者因此而心中充满内疚、自责。在《欧米伽点》小说创作中,德里罗放下爱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回归人性的基本层面,生动地展示了当代美国的社会生态,即美伊战争特别是“9·11”之后美国人生存处境以及精神上的痛苦、焦虑和危机感。同时小说也批判了无义之战,控诉了战争主谋者。
德里罗认为,在人类历史的终结处,并不是福山所宣扬的自由资本主义、天启一般的欢呼和胜利,而是人类意识的枯竭:“一种达到极崇高、难以预想的某种事物,或者是同样程度的一种突发。”
在“终点”处,精神、意识并不是从肉体和物质状态跃升到最纯净、最完美的高度,而是回归到物质状态,“回到无机的物质状态。变成田野里的一块石头”。
德里罗将他对近十年美国发展的历史和困境与他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相合,对于战争本质的反思与人类固有本性,如死亡恐惧、英雄主义崇拜联系在一起。他说:“军队带着自我毁灭的基因。一枚炸弹远远不够。技术的污点,这正是那些先知先觉的人密谋战争的所在。
在历史终结处,无人会迟到。德里罗以惯常讥讽的姿态告诉美国民众:在人类历史“终结”处,没有未来。在资本全球化的今天,现代技术以异乎寻常的方式渗透到消费、繁衍、休闲和娱乐等日常生活中,也以同样的方式将时代的特征,即不平衡发展,引入到了空间领域。这种技术理性所殖民、所渗透的过程,连同其结果,正在社会的具体生活中引起结构性冲突。
显然,“9·11”恐怖袭击事件,成了这一结构性冲突中最具说服力的例证。2001年9月11日,基地组织将抽象化的技术理性变成了具体化的实践,他们用美国自己制造的、代表先进科技的飞机导弹摧毁了世贸大厦。对美国人而言,世贸大厦是人类使用先进科技主宰一切的象征;对恐怖分子而言,美国的先进技术是“杀人的工具,毁灭了他们的信仰和习俗”。当无视各国法律和秩序的资本主义与“全球化的、流动着的、没有疆界”的恐怖主义在运行轨道上发生冲突时,两股力量如脱缰的野马顷刻间失去了控制,伊拉克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于是原本整一的空间秩序被打乱,彻底呈现出碎片化、去中心化的趋势。
以美国和伊拉克为代表的两股国家力量,对空间的破碎和混乱起着决定性作用。美国认为,伊拉克是国际恐怖主义组织的主要支持者且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美国自身以及盟友构成了严重威胁,所以必须推翻萨达姆政权;而伊拉克政府则声称,美国正在发动一场新的十字军东征,妄图消灭伊斯兰文明,因而号召民众奋起抵抗。美伊双方采取不同的方式和策略以达到各自的政治、经济和军事目的。
对于经历了9·11事件的美国民众而言,摧毁支持恐怖主义的“流氓国家”是为了保卫他们民主、自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对伊拉克民众而言,该事件是西方世界设计的一场阴谋诡计,是美国为了实现其全球霸权而寻找出来的借口;对布什政府而言,打击国际恐怖主义组织、制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到所谓的“流氓国家”是自己的国际责任和义务,也是实现“大中东战略”的关键步骤;对萨达姆政权而言,战争意味着维护特权阶级的利益和财富,维持伊拉克在中东地区的大国地位;对美国的盟友而言,参加战争意味着捍卫共同的利益和价值观,并在全球地缘政治中占据主动地位;中东国家则爱恨交加,他们一方面反对萨达姆政权在中东地区扩大势力范围,另一方面又惧怕美国的进一步介入会压缩自己的生存空间,希望依靠萨达姆政权抵御来自西方世界的政治干预和军事威胁。
不同的国家、阶级、党派乃至个人都在试图构建自己的话语系统,其中涉及不同的策略、阴谋、利益和损失,这一切都与空间的分割重组紧密相关。在这里,空间变成了制造权力话语的场域,不仅牵涉到国家及其官僚机构,而且影响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呈现出瓦解个人意志和独立行为的态势。
后现代语境下,整个世界已经被完全符号化,人们沉迷于对语言、文字、符号、象征、仿拟、形象等的盲目崇拜中。当真实的经验彻底让位于虚构的幻象时,人们只能通过空间中的某种语义符号系统来实现自我认同,并获得安全感。但如果社会空间不断分化重组,它所携带的语义符号系统就会变得支离破碎,现实世界的社会景观对人们的作用就会被时空意义上虚拟的语义符号所取代,人们就会产生分裂和错位的感觉,迷失在空间的不确定性之中。
“匿名人”,时刻为语义象征系统的混乱所困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画廊对他而言犹如“保留地、逝去诗人的小屋或者寂静的墓地、中世纪的教堂,又像影片中变态杀人狂魔贝茨的汽车旅馆,还像纪念无辜者、烈士甚至十字军东征的战争博物馆。”
面对现实世界的语义重叠混乱,人们再也无法通过外部世界的认同达到对自我整体性的认知。为了确保自身生存的空间、确定自我身份,“匿名人”只能沉溺于虚拟空间来寻找自我。通过虚拟空间的表征代码,“匿名人”重塑身份以补充自身的现实性匮乏,建立起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关系,从而感受自我的存在。他甚至认为从屏幕的背面看,主人公珀金斯用左手开车门是错误的、不真实的,因为从屏幕的正面看主人公用的是右手,由此看来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拟的界限。他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看着屏幕的画面,沉浸在电影的细节和所要表达的理念中。为了看清楚画面中人物的动作,他紧贴墙壁在屏幕的两侧机械地移动。事实上,他对影像中珀金斯开车门的动作早已熟稔于心,但他必须看清楚动作中的每一个细节,以确保信息输入准确无误。
在“匿名人”眼里,画廊的门卫犹如隐身人一般,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他们的存在。此外,幽暗僻静的画廊、灰暗的灯光、缓慢的几乎凝固的画面,以及稀稀拉拉的游人,都昭示着“匿名人”的虚弱无力和麻木颓废。当现代技术统摄一切的力量把传统的分类概念和原则彻底颠覆时,置身于其中的“匿名人”感受到的,只有孤独、迷茫和困惑,而努力在虚拟世界中找到自我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该小说结尾,“匿名人”虽然得到了杰西的电话号码,却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在哪里,只能通过抽象的数字建立彼此的联系。当他从别人那里获得自我认同的尝试失败后,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博物馆。在这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压缩、编码、程序化了,都按照事先设定的规则运行,既没有空间的断裂与重组,也没有语义的破碎和混乱,“观众被一种异己的日常世界所驱使,脱离了他原处的日常世界,逃向这个虚幻却存在着的日常世界。”
身处后9·11时代的人们,患上了更加严重的精神麻木和行为瘫痪症。为了化解后现代社会高度理性化语境下的虚无感,人们一味寻求感官上的愉悦,心甘情愿地被流放在现实社会的荒漠中。但是,后现代社会所产生的压迫性话语和控制性权力机制并没有丧失,而是借助新兴的互联网和现代传媒技术,以另一种压抑变态的方式呈现出来,理性极权主义对个体和公众的操控方式变得更加隐蔽和技术化,成为权力场域中一种隐喻性的结构。以“匿名人”为例,德里罗提醒读者,9·11事件和伊拉克战争并不是发生在历史的真空中,它们所带来的负面作用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人们的内心,塑造着人们的生活。
自冷战结束以来,全球的地缘政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美国为了维护全球的霸权地位奉行单边主义政策,将地区政治介入作为美国对外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强调通过运用各种现代化技术手段展开全球性的战略扩张。在此背景下,后工业化的技术理性随着地缘政治的变化,通过各种技术规范、规章制度甚至战争手段,日益渗透进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美国人的命运、美国人的真理。
美国要在全球信息空间免受传统主权概念的束缚,扩张美国主权的应用范围,在网络世界拓展美国的国家利益。
通过新兴的互联网技术和现代化传媒,美国政府试图在全球信息空间领域确立压倒性优势和主导权。在美国国内,布什政府通过监控信息、修改情报、曲解新闻图片、撰写亲政新闻等手段,以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由,将伊拉克战争推销给所有有疑虑的政府人员及普通民众,宣称要为美国民众创造新的环境以重塑后9·11时代。在国外,先进的视频技术伴随着网络空间的军事目标和诸如“定点清除”、“附带损害”等委婉用语,使得伊拉克战争变得越发抽象和难以理解;遥远的中东战场上残酷的杀戮场面变得越发像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的视频艺术,坐在屏幕前的观众犹如沉浸在电影画面中的“匿名人”一般,麻木地凝视着战争中诸如军队部署、清剿行动、伤亡人数等抽象的术语和冰冷的数字。通过现代化的高科技手段,伊拉克战争在虚拟世界中不断变形和扭曲,最后演变成抽象的理念和知识。当技术理性在后工业化时代将世界化为利用和消费的对象以后,现代社会愈发显现出异化的特征,逐渐丧失了对人类基本价值和意义的关注,身处此境的人类也越来越无法理解生命和存在的意义。
埃尔斯特曾是一位学者,因发表过一篇有关“演奏”这个词汇的学术文章而广受关注。伊拉克战争爆发之后,他被国防部征召到五角大楼工作。他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将伊拉克战争期间的情报概念化,描绘战争策划者希望看到的现实场景,从而为军队部署和镇压叛乱形成知识框架。在五角大楼工作的两年时间里,他设计出一切有关伊拉克战争的抽象概念,甚至把这场战争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在他眼中,发动一场残酷的战争如同创作一首“三行俳句”,其本身已无任何真实性可言。正如他所说:“‘我’想要一场三行诗的战争。这和军队战斗力、后勤保障的问题无关。‘我’只想要一套与短暂存在的事物相关的理念。这就是俳句的灵魂。”对他而言,他所追求的是人类最崇高、最神圣的抽象理念,所以他无需为战争的杀戮负任何责任,也无需受到良心的谴责。
在远离战场的五角大楼里,阴森的房间、冰冷的战争计划、奇怪的人和秘密的谈话,昭示着人们已经“放弃”自己的意识和人性,所有“野蛮的物质都变成了人类善于分析的思想”。随着意识和人性的消失,时间和空间也不再同步。当埃尔斯特坚持认为他们在接近一个生物学假定的“终极”概念之时,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试图一夜间创造新的现实。”伊拉克战争结束之后,他带着强烈的讽刺语气回忆当时笃行技术优越论的情景:“设计巧妙的一套话语在记忆中像广告词一样被不断重复着。这些话语最终演变成二维图片,然后又转化为三维立体的画面。现实就这样被建构起来,它像人一样,一会儿走着,一会儿蹲着。”
主人公埃尔斯特坦率地承认:“暴力冻结了‘我’的血。”虽然他知道“真实的生命不能被任何人简化为口头言论或书面文字”,但作为一个“消融在战争中的人”,他并无悔过之意,仍然“坚信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因为,在后现代社会高度极权化的语境中,在现代媒介和美国例外论所构建的精神氛围中,人类复杂的意识、文字的寓意和先进的科技,连同人类本身,都已经异化为野蛮杀戮的工具,成为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从国防部退休之后,埃尔斯特选择回到沙漠深处居住。在远离城市喧嚣的荒凉环境中,他仿佛退回到远古时代的生活状态,每天像“隐修士”一样吃饭睡觉、思考问题。这里除了一座由波型铁皮瓦和隔板搭建的孤零零的房子,没有任何可供欣赏的人造景观,时间和距离成为现实世界的唯一主题。随着艺术家吉姆的到来,他试图回归原初状态、摆脱异化世界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吉姆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要拍摄一部纯粹的电影、一部真正的艺术之作。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埃尔斯特坐在布鲁克林区的阁楼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剧本,没有场景,什么也没有。在吉姆的眼中,艺术只关乎纯粹的审美情趣,和现实世界没有任何联系。
但无论埃尔斯特和吉姆是否会联想到世贸大楼、伊拉克战场、关塔那摩集中营、阿布·格拉德监狱等地发生的血腥场面和残忍暴行,审美反应终归会暴露出他们内心早以被技术理性扭曲变形的道德观。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埃尔斯特对吉姆的提议一直不置可否,每天只顾谈论那些诸如空间、时间、进化、意识等抽象的哲学概念。
因为对于埃尔斯特而言,那些抽象的、高深莫测的概念,是他掩盖人性异化的最好借口。随着谈话的进行,古生物学、进化、意识等宏大话题不断出现,他们似乎回到了古希腊罗马圣人对话的年代,原定的短暂会面,随着对存在的沉思延长了几个星期。
几个星期之后,杰西来沙漠中看望父亲埃尔斯特,她的到来让埃尔斯特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暂时忘却了这个世界的冷漠与无情。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女儿,但这并非源于父女之间的血肉亲情,而是因为杰西是一个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女性,具有现代社会“技术拜物教”的特质——高度的智慧以及读唇语的技巧。吉姆也被这个女孩深深吸引,但他除了把她当作偷窥的对象外,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连男女之间最基本的情感交流也不曾有过。在芬利一次明目张胆的偷窥行为后,杰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除了一把带血的匕首,沙漠上既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汽车碾过的痕迹。这一故事情节成为小说发展的高潮,留下了许多悬念。杰西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从不表露自己的想法,总是给人某种神秘感。她悄无声息地到来,很快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她只存在于埃尔斯特和吉姆“看”的行为中,没有任何属于自我的空间。
可以说,杰西自始至终都处在父亲埃尔斯特和电影制片人吉姆的支配下,她没有主动表现的机会,也没有说话的能力,早已变成现代技术所创造的宏大叙事中沉默的“他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杰西的失踪让埃尔斯特惶恐不安,他突然顿悟了死亡的寓意。这时候,他不再是深陷于技术理性世界中的“战争策划专家”,也不再是远古时代成天玄思妙想的“隐修士”,只是一个孤独寂寞的老人、一个痛失女儿的父亲。他开始质疑那种强权政治干预国家和个体模式的合法性,因为他再也不能压制和抹杀战争中被淹没、消失的他者声音。于是他选择了逃离,逃离那个本质上以技术理性为主导、以牺牲人性为目的、到处潜藏着权力话语的极权社会。
显然,德里罗并没有描绘出一幅未来的社会场景,只是暗示了后9·11时代某种潜在的社会秩序。在政治、经济、宗教、军事冲突日益激烈的背景下,整个社会都随着技术理性的日益膨胀而呈现出高度技术化、体制化、极权化的特征。在德里罗的笔下,每个人物都或多或少带有这样的特征,呈现出偏执狂的症状。大众对宏大的事业倍感失望、对未来充满迷茫、对社会现实困惑不已,每个人都试图在清除战争阵痛的同时寻找个人的“终点”。
在该小说中,当“匿名人”回到博物馆时,戛然而止于一句耐人寻味的风景描写:“有时候,下雨前会刮一阵风,鸟儿乘着风滑过窗前,那是划过夜空的圣鸟,比梦奇怪得多。”作为该小说的结束语,这句话可以有无限解读方式:也许虚拟世界才是人类真正的归宿;也许这里暗示了一个新的世界秩序,一个由资本、技术、人力、商品等资源流动组成的无中心的全球权力网络,而“乌托邦”或许就诞生于反抗和颠覆权力网络的斗争中。对美国后9·11时代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与思考,使德里罗的空间政治哲学达到了新的高度,为大众了解21世纪的美国社会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艺术特色
叙事结构
《欧米伽点》采用了典型的“三明治”夹心叙事结构:该小说的开端和结尾都是关于电影播放以及关于电影的分析,中间部分则是因拍摄电影而发生的故事。该文本伊始,一位隐去姓名的男子站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展厅,观看一部题为《24小时惊魂记》的艺术片,并不时地对电影做出评论和分析。该艺术片由苏格兰艺术家道格拉斯·戈登制作。戈登把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惊魂记》以极慢的速度播放,使原本不到2个小时的电影被拉伸到24个小时。
《欧米伽点》小说场景瞬间跳跃至美国加州的一处沙漠,若即若离的情节初具雏形,迅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37岁的吉姆·芬利是一名电影制作人,他试图以美国政府对伊作战前顾问、退休学者里查德·埃尔斯特的政治经历为中心,拍摄一部电影纪录片。他们的拍摄工作和日常生活,因埃尔斯特女儿杰西的突然造访和离奇失踪而被彻底打乱。最后,该小说的场景被重新拉回至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展厅,画面再次聚焦于小说开始时的艺术片以及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对该电影的评论与分析,由此进入尾声。
用电影包围小说,是《欧米伽点》的一大叙事特色。其效果不仅使小说具有“三明治”夹心叙事结构,而且营造了“嵌入叙事”的别样景观。
《欧米伽点》至少讲述了3个故事: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中,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在观看电影《24小时惊魂记》的故事;在电影《24小时惊魂记》中,发生在诺曼·贝茨汽车旅馆内的故事;在加利福尼亚的一处沙漠中,电影制作人吉姆和美国对伊作战前顾问埃尔斯特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与第二个故事相互嵌入,呈交错状发展;第三个故事同时嵌入第一个故事和第二个故事中,被第一个故事和第二个故事彻底包围。
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中,那位不知姓名的男子在观看电影;《24小时惊魂记》实际上是电影《惊魂记》的拉长版;在加利福尼亚的一处沙漠中,吉姆和埃尔斯特忙于拍摄一部电影。虽然3个故事都与电影有关,但其内容截然不同。通过这样的编排,一方面使得该小说具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拼贴”特征,另一方面也导致它们之间嵌入方式的天壤之别。
从宏观结构上来说,应该是德里罗撰写的小说《欧米伽点》包含了《24小时惊魂记》这部电影的故事,但从具体的叙事形式来看则恰恰相反:《24小时惊魂记》这部正在播放的电影中间被插入了小说。
由于相互嵌入的缘故,《欧米伽点》所包含的3个故事在文本动力层面和读者动力层面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干扰和破坏。
首先,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的那位男性电影观众,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不断地对电影的内容加以反思、咀嚼和评价。他以评论者的身份强行闯入电影的故事世界,用真实世界的经验和眼光分离出电影世界中的人物及其扮演者,改变了电影《24小时惊魂记》运动的逻辑方式。其次,缓慢播放的电影《24小时惊魂记》又牢牢吸引了这位男子的注意力,扰乱了他个人的连续性思考与评论,而且艺术展厅中来来往往的其他观众,甚至是门口的保安也不时打乱他的思绪,进而改变他与《24小时惊魂记》之间的固有关系,影响了该故事的叙事进程。
再次,无论是电影《24小时惊魂记》的故事,还是无名男子观看电影《24小时惊魂记》的故事,都因为该小说的主体——吉姆和埃尔斯特两人在沙漠中的故事而突然停滞。
换言之,吉姆和埃尔斯特的故事切断了它们的文本动力,同时也使读者无法继续再对其做出连续性的反应,进而使之失去了读者动力。最后,在该小说的正文部分,杰西的离奇失踪扰乱了吉姆和埃尔斯特的电影拍摄计划。
《欧米伽点》小说的文本动力和读者动力由此遭到严重的破坏,叙事进程也随之搁浅,上述所有问题成了永久的悬念。
总之,无论是在叙事结构还是在叙事内容上,《欧米伽点》都处于3个故事相互竞争、相互嵌入的过程中,处于它们之间的平衡与不平衡的悖论状态。《24小时惊魂记》是一部电影艺术片,无名男子也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中观看这部电影。这也意味着,两个故事存在于电影世界的虚拟空间和观看电影的艺术空间;吉姆和埃尔斯特两人处于现代艺术博物馆之外的沙漠空间,他们代表的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
因此,从本质上来说,这3个故事之间的竞争也是电影与小说、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竞争,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影射的是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竞争。
《24小时惊魂记》处于一个虚构的电影时空,一个黑白交错的荧幕世界。无名男子观看这部电影的地点是在阴冷的、黑暗的、狭小的、封闭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展厅。无论是荧幕世界还是艺术展厅,都属于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内部世界,象征着某种虚构的艺术世界。
吉姆和埃尔斯特处于加州的一处沙漠,那里宽敞、空旷、明亮、炎热,既是一种自然空间和外部世界,同时也是现实世界的一种象征。
从该小说的叙事结构上看,头尾两个部分展现的是一种虚构的艺术,而中间部分展现的则是一种现实的生活。通过这样的编排,德里罗似乎暗示:现实生活为艺术所包围,它既以艺术为开端,又以艺术为结尾。正是这种嵌入结构的编排使得小说具有悖论式的效果,隐含了一系列的二元对立。从空间上来说,现代艺术博物馆和沙漠构成了小说的两个空间,它们之间存在着二元对立关系,如文明与自然、阴暗与光明、狭小与宽广、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电影与小说、虚构与真实等等。不同空间相互切换、相互映衬,在相互竞争中达成统一。
词语意象
1、欧米伽点
“欧米伽点”由法国神学家德日进提出,指宇宙进化的高峰或终点。德日进的创造进化论是一种定向进化论的观点,他认为宇宙进化经历了无机的地质生成、有机的生命生成和精神的生成三大阶段,其中“生命的来临”和“思想的诞生”是最有意义的大事件,宇宙史即人化史。人类出现后,宇宙结构由分化转为汇聚。全人类在神性大爱的推动下并臻于进化的终点,实现最终的飞跃。
欧米伽点似可理解为进化的终极点,德日进又称之为“大基督”或“宇宙化基督”。此时宇宙完全逸出物质,彻底精神化,达到新天地。
《欧米伽点》书名源于德日进的“欧米伽点”观点,德里罗反其意而解之。德里罗认为,人类进化的终点并不是德日进提出的最终跃升、出离于物质之外,而是人类意识的枯竭,是人类难以想象的崇高和神秘。
2、《24小时惊魂》电影
道格拉斯·戈登的《24小时惊魂》电影,以希区柯克原作《惊魂记》进行延长的电影,以它极端的感官挑战和前卫理念,刺激着现实世界中观众和读者的思维和感知。
110分钟左右时长的《惊魂记》电影被延长到24小时,并且新的电影作品《24小时惊魂》从有声变为无声,需要耗费一个完整昼夜来观看《24小时惊魂》,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就展出了《24小时惊魂》这样一部作品。德里罗也把类似的尝试放入了写作,以电影作品的贯穿,揭开了观念爆破,这部作品就是《欧米伽点》。该小说,在表达这一孤独的思考过程。大部分的故事场景远离城市,在茫茫的沙漠中,人物的状态是无所事事,没有景观可看,虽然距离空旷,唯一的生存状态就是尽量停止说话。
《24小时惊魂》电影作品,喻示人们常常经历、体验,却往往错过、忽略的意义,即电影在放慢、拉长后可能揭示的意义深度,以及凸现的那些人们在习惯中很容易错过的深层意义。
作品评价
《欧米伽点》是关于晚期的故事,晚年的生活、晚期的帝国、事后觉悟、恐惧以及失踪。
——《镜报》
该小说“是冰冷的、让人感觉不安的,对愧疚、失缺和悔过做了非常精细的书写”。
——《科克斯评论》(Kirkus Reviews)
作者简介
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年出生于纽约市意大利移民聚集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学毕业之后,他到福特汉姆大学学习文学、哲学、神学和历史学,为写作积 累了广博的知识,也使他的小说呈现出开阔的视野。1958年,唐·德里罗开始文学写作。
代表作品有:《名字》(1982)、《白噪音》(1985)、《天秤星座》(1988)、《地下世界》(1997)、《大都会》(2003)、《欧米伽点》(2010)、《天使埃斯梅拉达:九个故事》(2011)。
参考资料
最新修订时间:2023-01-05 09:52
目录
概述
内容简介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