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念》是198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图书,该书是当代著名作家、学者
刘湘如先生的散文集之一,也是作家早期的散文代表作。本著作是一本在读者中反响强烈的散文集,该散文集多次获奖,集中有多篇文章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和各种精选集中。集中文章文笔优美,气韵灵动,蕴籍深厚,意境真朴。广泛受到社会各界特别是大学和中学师生的欢迎。以篇名作为书名的散文名篇《星月念》获得过各种奖称,文章中的原创诗歌《星月恋》被作曲家盘龙谱成歌曲,由80年代青年歌手宋同玖演唱,于中央电视台的第一届青歌赛上一举夺得一等奖。“星月念”和“星月恋”的名称曾经在全国产生广泛影响。
图书简介
刘湘如散文集自序:
自 序
(一)
幼时,在斑斓的幻想中,我有一只只飞得很远的彩翼,但它们一只只相继断了,只有一只还在活着飞着,这便是我的散文。
记得读小学,老师布置作文,我写了《春天的翅膀》,稚嫩的小品,竟被当时的一家少儿刑物选登了。消息轰动了我的乡镇小学,那个诱人迷乱的文学精灵,从此找上门来,搅得我失魂落魄。象许多青少年一样,我这个羞涩的乡下孩子,也去她的关肠小道上拼命挤着,不问冷嘲和讥讽。有时我被力气大的人挤跌在一边,路没有了,爬起来再去寻找她。这样一年又一年,时光飞逝,我失去了一般人轻而易举就能获到的一切,也失去自己本该获到的许多。那些去大路上款行的朋友,时或用自己拣到的利禄视我为怪僻,悯惜地说我:“你不该走那条路!”
于是我便问自己:我得到了什么呢?
哦,只有这本微薄的集子么。
人生经不起几次选择。转眼不或之岁,所惑之事依然甚多。不免顾影自怜,想去逝去的年月中,寻回一点点自己的慰藉来呢。
(二)
我的故乡在
江淮古城
合肥东郊,一片苦老的村居,连着一片韭菜园子,还有那一转沟边的柳树,这一切便是我儿时命运的奠基。父母省吃俭用,让我读书识字,为的是长大了种地,编柳条筐子,不受人期侮。我却不满足于命运的安排,希望自己将来有所作为。晨昏之际,我常一个人躲在自己的陋室里,刻苦攻读。当我的理想之舟在书丛里轻轻驰骋时,耳畔常传来家人忙碌的吆喝声。我象一个身负重债的人,感到局促不安。
生活大潮很快将我推上梦的堤岸。高中毕业,由于家庭成份的原因,大学不能上了,我不得不去到另一个偏远的乡村教书谋生。春天,我的教舍窗户面对着一片原野,白云在天,绿意在地,地上又见韭园,又见池柳,寒冬过后,她们便绽出新芽,焕发出更加葱郁的生命。这是生活暗示的契机。我想起自幼酷爱的文学,决心走自学创用的道路。
我写了许多
诗歌、
散文,寄到
报刊,如石沉大海,查无音讯。我孤单过,寂寞过,徬徨过,苦恼过,记不清是哪位大师说过:苦恼是人生最好的良师。我象一只瘦弱的蚕蛹,不住舔着被缚的茧,时时希望羽化自己,期待冲出窒息的茧壳。偶尔有一两篇作品发表了,我便欣喜若狂,以为美丽的缪斯已向自己招手了。
我的梦很快又为史无前例的岁月击破。
沉默,去啮碎自己的心,对一个有志的青年何其痛苦。
有时面对清灯孤壁,也会去想,去思,去记。我偷偷记下了一些日记素材,而后整理出来,便成了今天这本集子里的《梦里阳关》、《无花果》等文。
我渐渐觉得,散文最能表达真情实感。不管慷慨激昂,平和冲谈,凝重深远,含蓄隽永,只有以情动人,才能慑人心魄,而情发于心,写时难免苦其心志,这使我的散文写得十分艰辛而吃力。我想把自己的阅历和身世,倾注在抑扬升沉的情感轨迹上,以此孤芳自赏,自觉成趣。1970年我转徙到
梁园中学任教时,依然旧性不改。星月之夜,一个人沿着
古镇的石板路独行,站在古旧的吊桥场,北望天地苍茫,萌生出许多离奇的想象,情思也便如水般地涌了出来。我将感想、体味、追求、愿望记录下来,便成了一篇篇散文。收入这本集子的《梁园絮话》、《别虞桥》等文,也是当时思想经历的一斑。
我孜孜追寻自己的境界,时忧时喜。欢乐和痛苦象两只翅膀,载着我缓缓低飞。
(三)
我确实积蓄过试飞的力量。当他人的青春浪漫于花前月下时,我正苦苦地折磨自己。
最初是乡村的泥土哺育了我,我便在乡村的土地上咏唱。在袤野的沼泽地里,我见到一群采苇的乡下女人,她们的劳动和追求,使我想起
《诗经》中的“
蒹葭”,我记录了她们的生命和命运,忽然觉得,我的笔,我的心,我的思维,都化做了紫红的苇锥,矗立在辽远田原的一汪镜泉上。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个英雄主义,便是了解生命爱生命的人。”我一面写下这样的散文,一面清晰地看到美的人类的上源(《苇念》);在一代诗雄曹子建葬身的荒岭,如今已是一片碧野新居,到处是火热的生活画面。在传奇的历史和新生活现实里,我终于寻见汲水少妇乌黑的眸子(《马蹄泉》);我在原野上走着,听见了生活的回音,“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那时而激扬奔放时而又轻如涧水的笛声,委婉得使人畅想,它蕴含了多少生活变化的内涵(《箫笛漫忆》);在一所乡村中学,我认识妻子的友人M君,她的眼神总使我想起天上的星星,可惜十年动乱在她心上戕下伤痕,当她流落到海外异土时,竟魂牵梦绕,渴望再回到田园诗一般的故土。这使我想起星星与月亮不该分离,在暴雨夜失去的星星还会重视。我写下了这个真实的故事(《星月念》),自己也不觉潸然泪下了。
生活是多棱镜折射出的。我的眼前摇过无数的电影镜头,一个个生活的大观园,它们无一不是散文的素材和源泉。不须寻章摘句,矫揉造作,只须随手俯拾,便可自成佳制。在浓烈幽雅的旧年气氛中,感受着党的富民政策带来的愉悦,促使我一口气写出了《写春联》;面对封建学信和传统积习酿成的悲剧,我写下了被乡人们视为异端怪象的《
彗星》,以激发人们对科学和理想的召唤;在我居住的鱼花塘边,我在饭后散步时能听见小喇叭花诱人的呼吸(《村外石桥旁》);在黎明的公路上,我看见人瞳仁又恢复了纯净的明朗(《早晨的沉思》)……
人说文学来自丰富的生活积累,我真得感谢生活呢。没有生活无私的土壤,便没有我的散文。我觉得在塑造散文时,也被生活塑造着。
于是我又有一点作散文的感慨了:散文唯需真实,唯恐杜撰,唯怕装腔作势地吓人。即便是“时代的仓促的记录,是璞不是玉”(孙犁语),一枝一叶,一斑一点,虽不显眼,根植在生活里,总比那些伪制的琼花们更值得珍重。
(四)
中国是散文传统深厚的国度。从
先秦诸子到汉、晋、唐、宋,早已成为风流荟萃,名家迭出。自晚清到“五四”以来,散文又有过喧闹非凡的阵势。在这样浩繁的烟海中,我实在不敢冒充斯文地自诩为大方之家。我愿我的散文和我的追求一样,茕茕的不需人过问,我也不去过问别人,就象一堵老墙边的无名草,我每年开了几朵小花,我感到院子里每年都有我的一份春天,我就觉着幸福了,满足了。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我居然也忙着秋天的收获呢。我想在冬天以前打一个囤子,把那一点收获贮存起来,而后再向前去,一点一点地拾取。我得感谢
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同志,给了我这样的一个囤子,我用她蓄着我过去的梦。
印度老人
泰戈尔说:世界上充满了聪明能干的人,有轻而易举潜越人前的,有规规矩矩追随人后的……我无力作前者,也不甘作后者,我只愿以我的全部的纯真,引起你更多的幻想与柔情。
你看见我的翅膀被什么雨水打湿了吗?虽然我飞得很慢,很艰苦,但我还是要飞向远处去呢。
记于丙寅冬末
(注:刘湘如散文自选上下集分《情志卷》和《系列卷》。由
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我与我的散文
(代自序)
人各有志,人各有梦,志或能成,梦有谁觉?释迦在遥远的年代告诉我们“诸行无常”、“诸法空相”,而我们人类总是用有常的秩序安排自己的生活目标,舍此不成为人类。我们的追求是实实在在的,毫不虚空的。虽然物欲、利欲、情欲、名欲等等会带给自己许多累赘,许多重负,可我们总还是要执着地追求它,固执地不忍心丢开它。
也许什么目的也没有,是一种爱,一种性格上的偏执——我从年青时代就喜欢写散文,是否就是这种原因?
我写了很多年,当然,也写出了很多散文,可是我还是我。到了而立之年,有人劝我弃文从政,不要再写了,但我写得正过瘾,不忍心弃笔。转眼又到了不或之岁,有人还是告诫我:“应该迷途知返了,做个作家有何出息?”可惜我愈陷愈深,干脆就我行我素,乐此不疲了。
转眼“
不惑”已过,所惑之事依然很多,不免顾影自怜,想回过去那儿寻回一点慰藉来,于是便继续了我的散文。
我的性格怕是太孤僻,因为十分轻视世上的规矩,所以社会冷落我,命运嘲弄我,只得象西西弗西推石头,推了再倒,倒了再推,渐渐地,写散文就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寻到某种解闷儿的方式。那些去大路上款行的朋友,时或用拣到的利禄视我不解,悯惜地说:“你真的不该走那条路呀!”
于是我便问自己:我得到过什么?
当然,或者我也有骄傲的资本:我已
出版过十多部书,拥有四百万字的
铅字结晶,而且多次获奖,上过
电视,是中国作协一员,不也很自豪么?
可惜,谁也不买我帐!
于是羡慕起另一种人,他们漫不经心而很得意,轻而易举走在人前,我这样苦苦蹭蹭究竟为何?
我也做过其他的梦……
都是以往的事了。终于好梦难成。还得去推石头。我想用这些石头砌个小小伊甸园,不论烦恼时郁闷时且去倘徉一番,惑便惑到底了。我对着池水照,我哭你便笑,我笑你便哭,我不如就这样走自己的路,反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可惜我的羽毛被什么雨水打湿过,只能走,不能飞,要飞就飞得很低,很沉,很难,但我仍得向前走,准备飞!所幸能诉能思能怒能骂能唱能乐能跳能蹦,说不定哪阵子你会说:“呀!这人真的飞高了……”
但真的就飞高了,我又能怎样呢?我不还是我!
我在这个世上已快“知天命”之年,有过坎坷也有过徬徨,有过失败也有过成功。我曾为失败而苦恼,为成功而庆幸,如今似听“天命”告诉我:不必苦恼,不必庆幸。社会万象,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同样的。
我和其他人一样都生活在过程中。
人们总会用一种方式跟自己过不去了,以至于跟别人也过不去,直到“大梦方觉”时,人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这就是我的散文。这就是我。
我的散文观
——刘湘如散文集《星月念》序
公刘
刘湘如同志要我为他的散文集写一篇序,同时送来了一部分作品,我答应了,也一一仔细读过了,因而引起了一点关于散文的思索。现在把它用文字表述出来,供作者参考,并向方家求教。
中心问题是:怎样才算得上一篇好的散文?我个人以为,似乎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即:
诚实,真挚,
质朴,准确。
诚实,指的是命题立意,它贯穿于构思的全过程,体现着严肃的人生态度。
真挚,是说感情上来不得半点虚假和造作。不能“玩”散文。
质朴,当然是一种高技巧,或曰无技巧,或曰反对淫巧。
准确,就是反复筛选,炼字炼句,达到不可更易、不可替换的地步。
倘若再深入一层,又不妨指出,最根本的是诚实和真挚。
古人论文,素重“情志”。我觉得所谓情志,正是诚实和真挚,或记身边琐事,或状花鸟鱼虫,在有操守有抱负者的笔下,处处能够寄情明志。因为,情守实在是文章的灵魂,文章的精神;有情有志,散文必臻于形加散而神不散的完善境界。
我还有一点认识,我相信,只要作者是有所悟而发,有所为而文,那么,对于质朴与准确的追求,就会不期然而然地实现。质朴与准确,乃是诚实与真挚的孪生姐妹。
于是,这便涉及到了一个品问题。有人解嘲道:
人品与
文品相分裂甚至相对立,如今比比皆是,讲较不了那许多!言下之意,仿佛可以论文不必知人,我却不敢苟同,恰恰相反,既然文坛风气腐败,倒愈发应该大力强调二者的统一。否则,对眼前,是贻害青年,对日后,真假莫辨,疑云重重,徒教治史作难。
杨朔同志的道德文章,我是一向敬重的,我遭放逐之前,和他仅有几次接触,了解不深。但后来听朋友们介绍,无不称道其作风正派,感人至深。十分可叹的是,他也有失误——六十年代初叶,名篇《海市》等等,其画面情调之幽雅,与当日饿死人的社会大背景,反差过于强烈,至今每为识者所诟病。
我想,这实在是一个充满悲剧气味的深刻教训,值得所有的同志引以为戒。
当然,必须说明,扬朔同志的这几篇作品,和包括已被奉为名流的另外某些人的刻意作伪、粉饰太平的玩艺儿,不可以相提并论。在我看来,那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某些人,本来就是一帮在各方面都不择手段的无行文人。
针对这一类败坏散文的恶劣行径,记得我曾经在一篇题名《月芽泉与伪散文》的随笔中抨击过。对于伪散文,至今我仍然坚决摒斥。即令因此而开罪于有权势者或有心机者,终也不悔。
不幸的是:散文界一直流行着一种害人的公式,说什么散文就是“美女”,然而,我却发现,在这个“美女”的幌子后面,擅长弄虚作假的人物往往得以大做其手脚。那情景,端的是与前些日子被揭露的假
茅台“相差无几——掺滴滴畏制造香醇,旧瓶子冒充新瓶子。
一味堆砌华丽的辞藻,岂能等于文采?一旦缺少肝胆与心脏,娓娓也未必动听。这便是我的信条,也是我警惕的对象。
上述标准假如得以成立,我就要说,刘湘如同志的《瀛溪小札》、《
彗星》、《扇话》以及《鱼花塘小记》、《苇念》等等,都可能称作肺腑之言:动真情而不夸饰,寓哲理而非说教,由表及里,因小见大,笔尖上流着的是作者自身的真血,真泪,点点滴滴,必将渗入读者的良知,一如春雨之于土地。
只有这样的作品兴旺起来,散文
复兴的口号,庶几可望变成现实。
1987.6.14、合肥
五 《星月念》歌曲下载:
六 《星月念》评论选:
真情、真文、真人
——记刘湘如和他的散文集《星月念》
初识他,是通过他的作品,深知他,靠靠大量的往复信件,“文为次,品为重,规规矩矩地做人,老老实实地写文章。”真正熟悉了他,觉得他不是在说空话,并由之引发了这则“文如其人”的感想。
这句话,似乎是再熟不过的了,但最熟的东西倒往往并非我们所最深知的东西,读他的作品,我曾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时如饱着人生的世故老人,朴讷冲淡;时如春情萌动的青春年少,遗绻缠绵;时如行旅途中绻极的旅人,反顾频频;时如人生场上无畏的勇士,激扬放远。几副笔墨,几种风采,但跳跃其中的一颗赤子之心则随处可触。
想是日常看够了矫揉造作的虚假文学,偶遇真情流泄的篇章,每如春风朴面,读湘如的作品,恰如与他面对面地絮语,听着他披肝沥胆的倾诉。在散文中,他总是将笔触伸向了他所真正动情过的诸般小事,他所感怀过的平凡而普通的灵魂,那一片含作者梦魂萦绕的绿野平畴,常常聚了丝丝清浅的笛韵,借了缕缕淡淡的月光,款款地向你走来,此时,你会发现,一颗多么温情而纤细的心灵在喁喁低诉,诺般的恬淡清逸飘然纸上。《彗星》讲述的是一个忧伤的故事,自然界的星象,人世的沧桑,愚昧中的奇妙串联,导致了多少幕悲剧的上演,博识多才的蔡老夫子,就为了西人传说中彗星是人类幸福和吉祥的预兆,先睹者,幸福就会降临在他身上的传说,而“崇洋媚外”地含冤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了,而刚过门的新媳妇,则因了扫帚星的说法,而平白地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读至过里,你也许会与作者一同慨叹:“假如人的眼神,永如秋水般明净,理想燃烧的火焰,便会自由地腾升。”
从平凡的生活小事中发掘诗意,于散文,似乎是一条颠扑破的真理,生活中的林林总总,确也无不可以入文,,只要这林林总总的客观世象,在与作者久蕴而厚的审美眼光的交遇时达至了一种水乳交融般的契合并释放出一种普遍的人生况味,湘如似乎颇谙此道。《扇话》以一把古扇为线索,平平道来,却点出了生活中浮邃的哲理,自持而不吟,自重而不骄。这是否也是作者自勉的人生格言呢?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着到,作者眼光的明澈与税敏。也正是在这些地方,才能显出作者艺术功力的深厚。以“圆桌上溜泳”来喻散文,有它的一定道理,尺尺天地,更能显出表演者技巧的圆熟,这是散文的长处。这一长处决定了它更能切近普通人的情感爱憎,逼近地展示现实世界的杂多纷繁,而收以小涵大之功。你看《却鼠》一篇,貌似平凡,但鼠祸——人害,总给人言此指彼的感觉,语言风格上,作者也一反其婉约深长的特点,以平和老辣的笔调将人与鼠,实即人与人之间这种相依又相击的尴尬关系揭示了出来,作者以图从中寻觅出解救的良方,但人的悟性在现象的纷繁面前终只显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性,于是,他留给我的也只能是疑惑及担忧中的警觉。
这种理悟,在湘如的散文中俯拾皆是,也正是使他的散文特异于人的地方。他很少直接涉笔重大题材,但行文处处,无不折射出时代的投影,一畦菲园,一只欢团,一口鱼花塘,一柄檀香扇,他记忆深湖里的一枝一叶,年深月久久之后,都被酿制得酽酽的事,当他饱含深情将之双手捧出时,时代的变迂,人世的无常,一切尽在不言中,尽够你细细体味。这一长处,在他数量可观的山水游记中更名足见一斑,作者行踪所至,总能于寻常的山水景观中着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故道远思》写作者与友人漫步在黄河故道上,面对荒疏寂寥的平漠野景,作者却暇思悠悠,虑接千载。“生活也是这样,以旷野和废墟处流向生命的活野,没有艰难的拓辟,岂有一泻千里的蔚然大现?没有最初的清流,岂有奔腾不已的大潮?“抒发贴切,含意深长。
深刻的识见来自丰厚的生活积累,湘如生长在农村,当他地梦以那一片绿野平畴上起飞以后,生活并没有给他安排一条畅行无阻的坦途,他在乡间做过多年的中学教员,以后又做过报社记者,直到目前转入
电视台工作。但不管处于什么境地下,他都以自己的全身心拥抱着生活,努力以平凡而简单的生活中发掘着动人的美点及诗意,他的经历,更生要的是这段经历中细腻如微的情感体验,都记录在他断断续续发表的散文作品中了。“春天,我的教舍窗户面对着一片原野,白云在天绿意在地,地上又见韭园,又见池柳,寒冬过后,他们便绽出新芽,焕发出更加葱郁的生活。这是生活暗示的契机。”这正是作者在僻远的乡村中学任教时心情的自述,没有怨,没有不满,有的只是一颗天真的心同大自然贴近的交融,一股宁静恬淡填塞了整个意识空间,加上一股参透生活的历史涵盖力,自然历史和人生,全卷起了一曲浑朴的生命之歌,写成于此间的《梁园絮活》、《别虞桥》等文,更主要的是真实地传达出了作者真诚的人生态度。不知怎的,读湘如的作品,总使我想起现代散文史上的一代宗师半子悦先生,在“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儿女》)中寻求慰藉的子恺先生,率真面世,朴实为文的襟怀及那一片冲和宁静都在湖如的散文中有着相当的印记,许是都靠了”“万物静观皆自得”的为文妙境吧,才在这分属于两个时代的散文作者的创作中显出了一种精神实质的相通,如果说,子恺先生在侵略者的炮火下也会发出“还我缘缘堂”的愤激之音,湘如则更自觉地感应了这个风云幻变的时代的浪潮,只是,他很少直接驾驭政治题材,而是借一种自觉的人道主又精神,靠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显出了透视纷繁世相的洞察力,蔡老夫子《彗星》、星子(《星月念》),他笔下这些感人至深的普通人群像,实寄予着作者对艰辛中选择前进的民族命运的关注。这种高屋建筑似的把握,应该说是一个正在走向成熟的散文作者的标志,湘如还在条路上探索着,他在烦忙的工作之余,还在忙着经营自己的一片图地,如今在他忙着收获屯集的时候,挑剔的我却将他那些害有严重短规症、先天不足的作品严格地剔除出了“围子”,这样做,我也深感遗憾,毕竟,那也是作者创作经历之一班啊,但为了许许多多渴渴望真情与温情的读者,湘如当能原谅我的粗暴。
围子打成了,湘如当又要去忙新的耕耘与播种了吧。我想,他会成功的,毕竟,他做过并正在做着那么多的清梦。
(刘湘如的散文集子“星月念”已由
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文作者为
责任编辑。)
写于1987年
七 文章体例:
星月念
一个明朗的月夜,我们家一人围坐在院落里聊天。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淡淡月影里走了过来。妈向我介绍:她是你的表姐,叫星子。长你一岁,刚在乡里读完小学。我那时才十二岁,可她在我眼里,还只是个娇气的小女孩子呢!她很美,月光下动人的眼眸象两泓泉水,闪动的瞳仁似初开的野蔷微……
夜深时,我已入睡了。朦胧中听见她与她在轻语,象细雨落在柳叶上,是隐隐抽泣。
我惊奇了,抬起头来。她擦了一下泪,向我走来,象个大人似的抚摸我的头:“你睡不着吧?我给你讲故事好么?”
于是思维的小舟,随她娓婉的低音,飘得很远、很远了……
很早、很早以前,月亮和星星,就是一家人。月亮是妈妈,星星是她的孩子。可孩子们多了,很难管束。残暴的风雷闪电,常来欺侮她们。有次,母子们被冲散了,有的星儿被迫逃往另一个天外,隔着银河相望;有的被打死,流出的血染成了朝霞和晚霞;幸存的星儿,白天就躲在月亮妈妈怀里,到夜晚才跟她出来散步。她们惊恐妖孽的袭击,散步时也惶惶不安地眨着眼睛,那树枝和草叶上的夜露,就是她们伤心的泪……
哦,这是一个多么奇特而使人忧伤的故事!
月亮从窗户射进,我俩就象故事中的星儿,相互宽慰。星子唱起了一支她喜爱的歌,象是从幻想天地间流下的涧水,如怨如诉,萦绕在夜空间——
我是一颗单星,
有着纯净的心灵。
伴随月亮妈妈,
同住冷落的天庭……
星子说,这歌的名字叫《星月念》,是妈妈从小教她唱的,很长很长……
以后,我俩一同上了中学。学校坐落在镇效的黄土岗上,那是古老祠堂的旧址,老师就是星子的妈妈——我的姑母。她很温和,从不训斥学生,课余时,爱给学生们讲祖先们爱自己国土的故事。岳飞、文天祥、戚继光,还有那位写《荷塘月色》的朱自清先生……有时教我们肯几句《增广贤文》“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秋风乍过,落叶铺满林间小道,我和星子带着小绳,去拣那些从椿树上落下的骨肱枝儿,扎成一捆捆的,带回家中生火。姑母见我们这些微小的事儿,很高兴,夸我们懂得了俭朴的美德呢。
生活象过眼烟云,一切转而不复存在,初中毕业,我进了高中,星子和她妈妈却突然失去了踪影。我问妈,她竟然一字不露。年复一年,连消息也没有!每逢光风霁月之夜,我就萌生一种莫名思念之情。给她们老家去信,也无回音。象雁行洲上飞去的孤雁,她们一去就不复返了。
直到“四人帮”粉碎后,我回老家探亲,妈妈才向我透露一个“秘密”:星子出国去了。
哦,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消息!
原来,星子爸爸解放前是国民党某部医官,解放那年,随溃军逃往台湾。后来无意从戎,去美国定居,当了老板。因为这,星子母女被挂上“海外”关系,“文革”中被遗到农村“改造”去了。在荒凉山村的一角,母女含辛茹苦,相依为命。她们害怕再牵累别人,与亲戚朋友们隔绝了,孤苦伶仃……
国内与海外关系恢复正常后,星子父从美国来信,要她申请出国。她犹豫了很多个夜晚:妈妈,故乡,小镇中学,如火的年华,儿时美好的记忆,纯朴的少年知音……一切都使她留恋。但在她父亲的催促下,到底还是去了。那是个早春之夜,在城效火车站边,她拉着妈妈的衣袖,依依不舍远去。那单调的悲啼,那深情的泪语,使送行的人们也潸然泪下……
听到这些,我心里涌起无限感慨。此后,我在远行的山水间,在梦中,脑中总是幻变一幅幅奇异的画面:星子涂着胭脂口红,蓬松着大波浪的卷发,在舞会上狂跳……有时她变得孤独了,象离群羔羊,呆痴而失神,呼唤她的妈妈,童年的伴侣……有时她化成一股轻烟,丝丝缕缕的飞来,又行踪不定地飞去……
我又一次回乡探亲,见到了姑妈。她仿佛老了许多,满脸皱纹,弯腰驼背,象疾风中幸存的一棵老树。见到我,她感到一种欣慰。我们谈到星子,她总不吭声。最后颤抖着双手,向我捧出星子几年来的家书。我好奇而急切地读着,读着,不由眼睛渐渐地湿润了。一首题为《星月念》的歌子,牵起我逝去的记忆:“……我是一颗单星,流落辽远的天庭。银河迢迢相隔,我梦见母亲的倩影……”哦,星子,她在每封信后面,几乎都抄引这首歌的歌词!
我见到了她的一幅照片:宽宽白净和额头,阴郁的眸子,深沉而不可捉摸。那眼神,分明象有满腔心事,无法向别人倾诉……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感到怅惘,象寻见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幼年时代那个关于星和月的故事,又浮现于脑际。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清朗的月色,那娓娓动听的低语……在这无声的黑夜中,我恍若一只燕雏,总是去衔回她的乡思——我看清她是有绵长的乡思的;我恍惚飞到她的身旁,我见到许多象表姐一样的故国人,他们时或保存一枚故国的青铜宝剑,时或保存一具故乡的花石浮雕,时或保存一盆优雅的苍云古墨。而表姐呢?她什么也不保存,——她只是在心灵的锦盒里,保存着那个星星和月亮的故事……
一晚,我下班归来,邮递员送来一封彩色的信。打开一看,原是表姐来的。真是喜出望外!信上说,她不久“即将回国”。故土的亲人和一切,使她“魂牵梦绕,神思不定”,几年来的异国生活,使她“真正看清了人生的价值的意义。”热土难离,她“厌透了光怪陆离的社会、发狂和膨胀的人性、为此而存在的生活!”“多么渴望再回到田园诗一般的故土生活啊!”这信中的一言一语,都表达了她归心似箭的真切热望!
读着信,仿佛一幅清晰的生命画卷,走马灯似的闪耀于我的眼前。哦,星子,我总算明白了历史留给人的不只是忧愤,也有与之同存的生活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不只是深沉的回忆,也有思恋、徬徨、选择和崇高的追求……
……夜空,一轮圆月如冰雕玉琢,清辉淡影,悬在深邃高远的天幕上。时似孤傲难犯,时又柔性如水!几粒闪烁的星子,在月的凛凛寒光中,显得明洁而纯净。月与星,离得很远,又很近。不知为什么,我想到表姐不久即将归来,忽然百念回肠,忆起了普希金的一首诗篇——
我昨夜曾徘徊中庭,
蓝空中闪耀着满天星辰。
我不住在天空中搜寻,
寻找我那颗失去的星……
啊,失去一切还全重来,失去的星还会重现!星,月,她们是不会分离的母子啊!
原载1982年6月13日《安徽日报》
选自《中国新时期优秀散文精选》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6月版)
初选入《星月念》集
瀛溪小札
皖南有个古老山庄,名叫瀛溪,现在是歙县小溪乡所在地。这里水陆相衔,崇山环绕,绿竹扶疏。整个村境给人一种清新和谐的感觉。可是环村前后,并不见一条颀长如绢带般的溪流,小虽然透明如镜,却是一片一片的,一汪一汪的,很少见跳跃着的溪头,哗然响动的溪音。在流泉泻溪的族类中,这瀛溪,是别有一种妙趣的。
然而古人为何称此地为瀛溪呢?
我们本来是为寻溪而造访此村的,因此每走一步路心里都带着些“悬念”。直至过渡口,绕山坡,渐渐被另外的景物陶治时,我们便忘记此行的目的了,这里有壮观的牌坊楼,玲珑的古宝塔,而且保存完好,很有些民族的古风。山边上的八角亭子,古砖古瓦上的雕饰,使人感觉到这儿的历史十分悠久。山路宽窄不一,沿途树也多,花也多,鸟也多,水也多,我们在幽然如画的意境中东张西望,自己竟一点不知道:这一切,就是我们所要寻求的“溪”了。
看来溪是一种意会,并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潺潺小溪。这里的秀丽姿态,滴翠山光,好像给人以“不识真面目”的诱惑。一切尽在不可言喻之中。我们在一方黛色的巨石屏风上,瞻仰了“道岸先登”四字横匾。字体俊逸挺拔,遒劲多姿。令人抚石而顿生深远遐想。自此石屏而上,景致忽然变得开阔百紧凑,山路也更为峭奇。纵观四方,瀛溪村静静地卧在一脉山腰之间,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明洁清淡,绿意醉人,仿佛整个天际就是一个溪源,那流过来的色彩变幻的溪水,正把这片山村染成了一块翡翠珍珠,显出万般的轻灵和柔美。
哦,瀛溪的名字是不是这样得来的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令人称绝的四个古体字,原来是明代著名书画家沈周的亲笔。我们也进而懂得:瀛溪的美,自然景色是次要的,古代名人的涉足和遗事,才是她真正风流之所在。在她身旁的石壁山下,至今还坐落着“岑山书院”的旧址,这是朱熹老夫子撰经讲学的地方,书院的题词也是朱子的亲笔。我们在这片废墟边徘徊时,见青黄和暗紫交杂的石壁边,雾岚绕着古松古柏,阡陌流水叠错于危崖上下,有一种仙境般的清幽。一位老农说:此处常见一种青蛙,体小而玲珑可爱,喜于石缝之间生存,学名银珠红。这诗一般动听的名字也因朱子而得。据说某夜朱熹伏案批卷时,见一小青蛙跳上桌面,凸眼圆睁,好奇地望着朱熹手中的朱笔。朱熹赶它不走,似乎有点“心有灵犀”了,便把朱笔往它头顶上轻轻一点,自此,这一带的青蛙头上便多了那么一点红色了。后来,我们果然在一个水潭边见到这样的红头青蛙,胆子很大,安然无拘地望着我们,我们真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点神秘莫测了。
走过岑山书院,入一片丛林,方见这里原来还有保存完好的古寺。大雄宝殿,巍然雄伟,四角飞檐,颇具气势。只可惜殿内佛像已空,大概也是由于历史的洗劫吧?不过我们终于还是有了惊奇的发现:在古旧的寺内墙壁上,有着明代大画家丁元鹏亲笔画的二十四幅水墨工笔画,画的全是观音大士,栩栩如生,情态各别,丝发眉睫均清晰可辨。据史载,这是丁元鹏在此作政治避难时作的画。据说他在画最后一幅观音图时,刚画好头和胸,差役已经赶到,他仓皇从后门跳墙逾逃,至今,这位不幸的观音大士还在静静地等着绘画大师给自己添上手脚呢……
我们在瀛溪寻访古人的足迹,时觉感慨万端,浮想联翩。
我们感到这片幽清的村庄,似乎有过许多绵长的溪流,有过勃发的春意,有过深沉的回旋。每条溪流,都有两个端头,一端流向民族集体创造的成就,一端连着民族历史的渊源。这样的溪流正在我们脚下流淌……
终于明白:这古老的山村,为什么名字叫瀛溪!
原载《散文》月刊1986年第2期。选入《高中语文课外阅读教材》(华师大出版社87年3月版)等数种选集中
初选入《星月念》集
彗 星
老人。忧伤的故事……
一个人,瘦弱,苍老,驼背,凄凄惶惶的样儿,老给我讲“扫帚星”的故事。他是我儿时的邻居,夏夜月朗星稀,蛙鼓伴奏,每讲之后,他便仰脸望那夜空,带着辽远空寂的想象,念叨几句旧词:“天呀天呀,‘扫帚’出啦!东躲西逃,凶多吉少。”他念得认真,不敢旁骛,倒使人觉得这几句词是他从经书上得来的。
久而久之,那故事中的“扫帚星”,便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幻作一层可怖的影象。我时常担忧:设使有一日我真地碰见“扫帚星”呢?
后来,上学了,我才知道词汇中尚有“迷信”一词。那么,那老人讲的故事,是否属于此列呢?倒是我的启蒙老师的话值得深思。他给我上的第一课是:“人、手、足、刀、尺”。他为这几个字串意时说:“人,有了一双手,两只足,能创造,会行走,还怕什么呢?刀,可以披荆斩棘,开辟道路;尺,用它丈量人世间的一切……”
哦,真的如此,一个人存在于世,还有什么可惧怕的么?
我不禁为之释然了。
教师。渺茫的幻求……
到了自己也“为人师表”时,视野自然更为开阔。
我在F中学的同事蔡老夫子,教书之余,很喜欢和我这初出茅庐的人一起闲谈。在早已时兴喊“老师”的时代,偌大的一个中学被喊作“老夫子”的,不过就他一个人。“老夫子者,老而迂阔也。”但我确认为他是教师中最渊溥的一个。他在年轻时去过西欧。当过美国专家的翻译,所以每当他独自临窗,啜茗赏景之时,我便认为那是他对岁月深远的眺望。
夏夜有难得的妙趣。溶溶月光,洗去了白日的炙热和喧闹,世界变得清柔纯静起来。老夫子引出两条长登,泡上一壶清茶,等到“双边会谈”一开始,月亮有时会特别好,腼腆而带点红晕,我们的思路也便随之跃跃的了。“‘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这是谁的诗句?《春江花月夜》,张若虚的……”他这样自问自答。只是在讲到《旧约全书》中的“约伯记”,我才不能不佩服他的记忆。“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周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老约伯问上帝的话,他背得一字不漏。我忽而想起他曾是基督的信徒,这秘密只我一人知道。于是终于壮着胆子问:“能讲点你在西欧的旅闻么?”
他先是一怔,犹疑良久。然后抬头念出两句诗来:“仰首望长天,疑为昔照月……”仿佛他的魂魄已去旧地重游了。
不知为什么,我由他的神态突然想起了儿时的邻居驼背爷,随之就摭谈起“扫帚星”来,他的话翅即刻飞远。我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那“旅闻”在“扫帚星”这一点上,也还有个缤纷的世界呢!
“扫帚星”学名彗星,英国人埃德蒙·哈雷最先发现,命为
哈雷彗星,这些知识我是知道的。我所惊羡的是他了解西欧人对于彗星的种种民间的传说。他说:欧洲人觉得彗星是上天奇特的征象,人类幸福和吉祥的预兆,如果谁最先发现哈雷彗星,那幸福很快就会在他身上降临。所以,当彗星突然出现的一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爬到屋顶上去,抢先去领受那短暂的“神光”……
这类传说,与我儿时的担忧正好相反。我始感到世界上对一物一事的认识,并非都是一律。于是,我年轻的心灵中,对于彗星产生了种种奇异莫测的幻想。这幻想渐渐化成一种痴念,扯牵我的思绪。我总是时时想见到彗星,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日复一日,我一直没能见一彗星。我想,这七十六年才能循环出现一次的珍稀天象,我怕是没有眼福欣赏到了。
村妇。悲悯的叹喟……
那一年,某月某日,某个夜晚,记不清了。我们一向冷静的村居,突然间骚动起来。急促橐橐的声响,是遁逃的脚步声。继而门窗皆闭,世界恍若跌进幽远的深谷,化成黑黝黝的城池……
哦!天上出现彗星——那长长的“扫帚”!
人类的不速之客,就这样突然降临了。这对乡邻们的很大威慑。而对于我,一个天真的青年人,却具有很大诱惑力。我冲出门,站在一个高坡上,向西天翘望,落日沉去,在弧形的天幕的底端,半是黛色半是墨蓝的天光映照下,我看见了彗星,我周身的血液奔突了!天空里诸星变得苍白,黯淡,月华不知去向。天宇不再是僵死的。我仿佛发现了宇宙的立体感,从天上的云丝,到地面的山、树、朦胧的建筑物,都似乎联成一片,浮升在夜的静湖中……
我见到彗星了,真的!它既非瞬息即逝的神光,更没有让人感到害怕。驼背爷的故事,蔡老夫子的趣闻,孰真?孰伪?不得而知。倒是这两根茧丝,慢慢地缠绕起来,使我很想验证一下:彗星的出现,到底与人类的命运有没有联系?
村人们的信念却是坚定不移的。仿佛灾难真会在他们身上降临,许多人如白日溜野的小兔,惶惑不安起来。终于,出现一桩极小的事,好像与那次彗星颇有些关联——
说来也巧,出彗星时,正是驼背爷娶媳妇过门的日子。有说是新媳妇犯了“彗(晦)气”了,大事不好。巧的是初秋,这家人火灾,烧了三间草屋,驼背爷大为怏怏,看媳妇愈不顺眼,儿子也对她冷漠,直至要赶她回娘家。这些事传开去,人们见那村妇,便象躲灾蜮似的,远离着,渐渐便在一旁斥之为“扫帚星”了。她就得孤独,象触犯了天规的罪人。
众毁是比利刃更可怕的宰割。我细打量那村妇,眉目清淳,本来一定很标致,然眼下却枯瘦不堪,一双眼深陷下去,迷惘而失神。她总是愣愣地看着地下,象在寻找什么。我不免同情起她来。次年初春,她找着锄下地归来,在村头溪边碰见我,忽然低下头,凄凉了许久,支支吾吾地问我:“你是读书人,你说……扫帚星,那是真的么?”
我不禁愕然,半天说不出话来。生活似行云流水,对别人一切依旧,而那偶然一现的彗星,却给她的心灵镌下深深的凹痕,多么可怜而又可悲的灾难啊!我想了想,便坦然对她说:“那是没有的事!”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远天的阴霾里露出点微光。溪边,我看见僻静的旮旯已经萌动了绿意,淡淡哀愁中,有了一丝丝希望……
哦,人的命运!墙隅的蜘蛛!被自制的网网得紧紧……
平心而论,我对于彗星会给人带来灾祸的说法,是不相信的。倒是蔡老夫子的那番宏论,曾一度使我想入非非。后来,我离开F中学到外地工作,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这期间,我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岁月,人的认识、思维、命运,都有很大变化。我对于彗星的那种天真的热忱,也随世态之交而疏隔得远了,只是对蔡老夫子不能忘记。人的一切感情中,弥笃的友谊最值得珍重。我对而想见:在那院中,黉门篱下,他仍在独自漫步,品茗赏景么?或者对一个新来“知音”,吟哦杜甫的名句“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么?
1977年某日旅次,我巧遇过去的教友D君,第一 句话便问蔡老夫子。不料他突然语塞。经一再追问,他才道出“蔡老夫子”据说已沉冤狱中了。原来,当年老夫子给我讲的关于彗星的趣闻,曾由我转述给D君,D君又传给出一班教友。后来出彗星的那夜,人们发现他一个人偷偷站在长凳上眺望。哦,果然斯人!迂腐迂腐!开始只不过是嘲笑嘲笑,可是到了“内乱”之年,就是大事一桩了:“封建迷信”,“崇洋媚外”,“寻求失去的天堂”……老帐新帐一起算,一时成了F中学的“彗星奇案”!批来查去,终于定成“双料”,依法“制裁”了……
D君诉过这段历史,我们相对黯然。啊,罪过,罪过!原来使老夫子含冤下狱的罪人中,竟然有你!有我!许久许久,我才发现我们两人都淌出自愧的酸泪。
此后,我常常抱头苦思。我恍若走过历史的荒漠,寻拾逝去的一切。风呼雨啸,独自凭窗,又念及蔡老夫子惨淡的生涯;仰望苍穹,光风霁月,驼背爷和村妇的幽影便冉冉袭来……哦,善良的人们,你们生命的琴弦,本是由自己弹动的呀,为什么老出现辛酸悲伤的曲调呢?
这时,我自然又会想到彗星了。哦,彗星!难道一切都因你而起么?或因对你的惧怕?或因对你的企求?或因对你的歪曲?或者,一切都不是,你原是你,你就是你,你本就什么也不预兆,什么也不干预,只是人们对你寄予得太多了,因此才招致自己的不幸吗?
假如人的眼神,永如秋水般明净,理想燃烧的焰火,便会自由地腾升……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时过境迁,那伴随彗星而来的幕幕往事,早成为记忆之陈迹了。一日,有家乡人来访,谈及驼背爷还健在,公媳和睦,还抱了孙子,盖了瓦房,一家人生活得舒舒适适。我们也讲到当年由彗星引起的风波,两人都笑了起来。这又使我想起蔡老夫子的事。他不仅活着,且早已平反出狱,得到了损失赔偿,连加了几级工资,而且还提拔为副校长了,看样子也是时来运转了呢!
看来,你说彗星报忧也罢(因为人们确有过遭遇),报喜也罢(因为人们也获得幸福),我说,全无根据。大抵人们的迷信,都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旦自己掌握了命运,便如启蒙老师讲的“人、手、足”的串意那样,既不持惶恐,又不抱幻想了。
想想我们中国人,本有许多值得自豪的智慧之光,在些,却让偏见的积习遮蔽了,譬如同是星体,对于月亮、北斗、紫微、牛郎、织女等等,古来不乏美好的吟颂。“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或风流俊丽,或恬淡清逸,都是褒誉;而对于偶尔一现的彗星,便贬为“扫帚”,视之为异端怪象,未免太轻率些了。清人袁枚诗曰:“双眼目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但愿人们的双眼,都被生活和历史的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但愿人们的双眼,都被生活和历史的秋水洗刷明净,这样,我们的民族恐怕就会更加聪明……
作为科学知识,现在连不少农村人都知道:彗星是天体的一类,太阳系中的一个成员,我们存身的地球的远方“朋友”,我们不必对它少见多怪。若自上次出现时间顺周期推算,若干年内它肯定不会再现。将来再现,就不会如梅特林堡《梦幻剧》描绘的那样:“痛苦的多,欢娱的少,带着忧郁的基调……”了。
然而,你会相信么?我真的又见到一次“彗星”,还在乡村,在过去那块地方。
那是今年春节,我回到久别的村居度假。
独自走到童年的小方地上,寻觅远去的岁月,忽然有人呼了声:“彗星!”我惊奇得昂首观望:在深远幽谧的夜天之上,果真出现了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象无数透明的玉屑镶成的“帚”,微微摇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惊疑不定,听见孩童们的一片欢叫:“七彩三虹”、“金穗扬花”、“飞燕迎春”……我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孩子们点放的节日焰火呢!一丛丛飞舞的花瓣,一串串高挑的银链,一条条欢跃的游龙,把夜的天空装扮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哦,多美的“彗星”!多美的生活哟!古老的传统认识改变了,彗星终于从人民的生活中,获得了自己美好的涵义。我这时才真切地感到:那高挂在夜天中的“彗星”,分明是春天的趾足,希望的羽翼,饱含着忧伤和欢乐的理想的倩影呀……
就为这,我想,那蒙受过几千年不白之冤的中国式的彗星,应该有一个完全区别于“扫帚星”的响亮得多、动听得多、雅致得多的名字,那该是什么呢?……
原载《安徽文学》1983年第8期 选入《当代散文选》《安徽文学五十年》
初选入《星月念》集
箫笛漫忆
幼时听说屏箫玉笛,却不解何意。一次我的大哥对我说,祖国西南有个玉屏县,以产箫笛著称,故有“屏箫玉笛”之誉。后来我学会了吹笛吹箫,也知道笛和箫都是竹制的管乐器,且是孪生姐妹。原在很古以前,民间就有了箫的演奏,不过那时用的是排箫,帝王们也可用她辅成于乐队。大概因为箫的声音太纤柔,又流行了笛子。于是箫笛并存,各显其是,那纤细柔弱的箫音,婉转悠扬的笛调,就在我们古老的民族中,流传了几千年了。
我曾有多年不吹箫了,总以为轻管的音乐哀婉低沉,与我们这个蓬勃向上的时代太不相称。而笛子则不同,她能奏得激扬奔放,出现疾风样的旋律;有时也轻如涧水,委婉得使人畅想。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著名诗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那真是对笛音的绝妙的写照。
但我终究没有因此而褒笛贬箫,相反的,我倒是格外珍重地保存了一支箫。这支是真正的屏箫,修节挺直,内质坚韧,音色优柔,壳面雕刻有腾腾欲飞的凤凰。内行人一看便知,在成对的玉屏箫中,她属于雌箫。吹着她发出那袅袅的清音,便象有涓涓的细流淌过心境,使心胸明净而清澈起来。拿着她在手上抚摸,瞧着那古铜色的釉面,我常常产生对于我们古老民族的深厚感情,想到我们祖先灿烂的文明。有莽莽的历史古垣上,我仿佛看见那戴着古冠,穿着木屐,流落于楚国街头的伍子胥,正用悲悯深沉的箫声呼唤着“知音”;楚歌声声,箫音阵阵,我似曾见到那挥威一时的霸王项羽,在滔滔的乌江之畔拔剑自刎;在历史渊远的盛唐年代,在富丽堂皇的扬州桥畔,我似乎看见大诗人杜牧正偕着他的友人,踏着霜秋月夜,低吟着这样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支古色香的屏箫,曾多少次激发起我对祖国灿烂文化的崇敬与自豪,吹着那六个孔子发出的不同的音度,我感到在这每个孔子里,都蕴藏着一腔不平常的经历。那音响如轻风徐徐般,时常撩起我心灵湖面的涟漪。时常,关于这支箫的轶事,便如徐徐轻风向我冉冉袭来……
当我还是六、七岁的孩子时,目寇的铁蹄正在践踏我们的国土。一天,在敌占据点教书的史嫂回来了。他们因为宣传了抗日救国的真理,竟遭到反动当局的迫害,有一位同事,出于义愤去找学校当局说理,被汉奸残酷地杀害了。他们两个年轻人,怀着一腔悲愤,离职回家了。我那时是不懂事的孩子,对于这些重要的事儿,似乎并不在意。而使我留心的,倒是他们行李架上那一对竹管乐器,听说,这是一对玉屏洞箫。哥嫂因酷爱乐器,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一位贵州的同学特意带来,作为新婚的赠礼的。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为了营救史嫂而英勇献身的英雄……听过这些,我心里动起了感情。但,最使我动情的,是我第一次听到哥哥吹奏的箫声,嫂嫂在一边伴唱——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深沉的悲壮的低音,掺着雄浑的力量,声声打动我幼小的心灵。我那时从哥嫂肃穆的表情上,含满烈火样的目光中,想象着在他们年青的心上,各压着多少重负,揣摩着我们古老的中国,正面临着怎样重大的斗争……
哥嫂要走向抗日前线了,我却缠着要箫,嫂嫂就把她自己的那支赐给了我。于是我珍藏了这支箫。我把她当作人生的影象,由她而想起前辈人走过的道路。象国画家爱砚墨,国术家爱宝剑,我对于这支有历史斑痕的箫,一直有着特殊的感情。
这支造精细的箫,伴着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终于,在解放后的漫天霞光中,我又两次见到了哥哥。他那两次回家,都没有带箫,而带着一支漂亮的短笛。依然是油光发亮的竹管上,精雕着美丽细致的花纹图案,与箫似乎没有两样,却奏出完全不同的音响。记得在那个春夜,我们俩徜徉在公社田园的芬芳里,陶醉在夜半机群的轰鸣中,哥哥用玉笛演奏了《祖国之春》的乐曲,声音清脆,嘹亮,圆润,酣畅,恰如高山飞泉的欢唱。从这种不同时代的不同音响中,我懂得哥哥的胸间正翻滚着怎样的激情。在洒满日光的芳草地上,我们畅叙生活,憧憬明天,从无限舒悦的笛子声中,感受着毛主席领导的中国人民多么幸福,多么自豪。这时候即便你不爱音乐,也会为这种饱含浓厚生活情趣的笛音年深深吸引。你会亲身感受到古代诗人所幻求的那种田园之乐:“牧童卧吹横牛背,笛里弄风两三声。”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她会使你从万千思绪中理出一个念头:好好学习,好好劳动,好好珍爱我们双手创造的果实……
幻觉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两支箫笛的合奏,不,是十支百支,千万支,就象有一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轻管乐队,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奏出了激越的音诗,化成了滔滔的江水,汹涌澎湃,,掠过上海滩头,黄浦岸上,浸淹了城隍庙广场,外滩的每一块石板路,涌向黄土高原,边塞,海外……
我遥想过中国古代音乐家的悲欢,那是“不仅志在高山,而且志在流水”,抚今追昔,我不能不由衷地为屏箫。为这古老的民族器乐而畅想赞美!
这两年来,在晨鸡的报晓声中,我也时常拿出我珍藏的这支箫来,吹奏着,抚摸着,由她而忆念起那些阴霾密布的晨昏。这时候,我的兄嫂又结伴回来了,他们是带着玉笛,带着笑脸,带着歌儿回来的。他们和我一起,用金色的竹笛,合奏了欢快的乐曲,只是,这曲子已不限于《祖国之春》,而是著名音乐家陆春龄创作的《喜报》。这曲子的每个音符,是用蜜拌成的,似乎是欢乐而铿锵的乐声,把生命河中的春水染蓝了,她一路欢唱,唱给“四个现代化”以赞美的歌,唱给未来生活以向往的歌。
在玉笛欢唱的今天,我更加珍爱我那支印着历史斑痕的箫,她是民族的声音,历史的见证,是古老中国的化身。是啊,怎么能忘记她呢?比起笛子来,她虽然不会响彻远方,但我愿意让她在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天里,作一只金丝鸟的歌唱。你听,她已经再没有低沉的嗓音——“四人帮”粉碎了,时代飞跃了,祖国最古老的管乐,也同样能奏出新声!
我们神圣而自豪的祖先呀,我们才华横溢的古代诗人呀,假如你们能活到今天,你们一定会自愧那“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句,已不足以表现我们生活的盛景了……
原载《安徽文学》1978年第8期 选入《新时期散文精选》(北大文学院编)
初选入《星月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