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隐秀》是文学术语。
内容提要
所谓“隐”,和后来讲的“含蓄”义近,但不完全等同。刘勰所说的“隐”,要有“文外之重旨”、“义生文外”,这和“意在言外”相似。但“隐”不是仅仅要求有言外之意,更重要的还在“隐以复意为工”,就是要求所写事物具有丰富的含意,这和古代“辞约旨丰”、“言近意远”之类要求有密切联系。因此,“隐”就不是含蓄不露所能概括的了。此外,刘勰主张的“隐”,不只是对作品内容的要求,也包括对形式方面的要求:“伏采潜发”、“深文隐蔚”。必须“深文”和“隐蔚”密切结合起来,才能产生“余味曲包”以至光照文苑的艺术效果。所谓“秀”,就是“篇中之独拔”的文句,基本上承陆机“一篇之警策”的说法而来,和后世的“警句”相近。无论“隐”和“秀”,刘勰都主张“自然会妙”,而反对“晦塞为深”、“雕削取巧”。这和他在全书的一贯主张是一致的。
版本考证
从“始正而末奇”到“朔风动秋草”句的“朔”字共四百余字,都是补文。此外,还有几处或缺或补的句子,可疑的还不少。所缺四百多字的一整段,从现存《文心雕龙》最早的刻本——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本,到明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以前的各种刊本,都没有。到明末(公元1614年)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本,才抄补了这四百字。现存补有这四百字的最早刻本,是明末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后因流传较广的黄叔琳注本(刻于公元1833年)也补入这四百字,补文便得以广泛流传。首先提出补文为明人伪作的是纪昀。其后,黄侃、范文澜、杨明照诸家,都断定其为伪托。詹锳于1979年发表《(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见《
文学评论丛刊》第二辑)提出异议,认为所补为真。这是个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的问题。现在仍把原文和补文一并译注出来,一是因黄叔琳本流行较广,对一般读者来说,或有必要;同时也为广大读者研究这问题提供方便。
原文译注
(一)
夫心术之动远矣1,文情之变深矣2,源奥而派生3,根盛而颖峻4,是以文之英蕤5,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6;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7。隐以复意为工8,秀以卓绝为巧9:斯乃旧章之懿绩10,才情之嘉会也11。夫隐之为体12,义主文外13,秘响傍通14,伏采潜发15,譬爻象之变互体16,川渎之韫珠玉也17。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18;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19。始正而末奇20,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21。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丽音22,宛乎逸态23,若远山之浮烟霭24,娈女之靓容华25。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26,无待于裁熔27。深浅而各奇28,女农 纤而俱妙29。若挥之则有余30,而揽之则不足矣31。
〔译文〕
文学创作的运思活动无边无际,作品的内容也就变化无穷。源远就流长,根深就叶茂,所以优秀的作品,有“隐”、“秀”两种特点。所谓“隐”,就是含有字面意义以外的内容;所谓“秀”,就是作品中特别突出的句子。“隐”以内容丰富为工巧,“秀”以卓越独到为精妙:这是古代作品创造的美绩,作者才华的集中反映。“隐”的特点,是意义产生在文辞之外,含蓄的内容可以使人触类旁通,潜藏的文采在无影无形中生发,这就如同《周易》卦爻的“互体”变化,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蕴藏,“互体”和爻位的变化,就形成《周易》中的四种卦象;珠玉潜藏在水中,就引起方圆不同的波澜。这种作品初读起来感到正常,最后才发现它的奇妙;其含意明确,表现形式却很圆润:这就使人玩味无穷,百读不厌了。“秀”的特点,就如文辞中涌出的波峰。它像纤丽的手奏出佳音,表达了宛然在目的超逸情态;又若远山漂浮的云烟,像美女妆饰的容貌。但云烟乃自然形成,不须人工妆点;人的容颜形貌有定,也无须强加修饰。天然的云烟,或深或浅都各有奇态;天生的容颜,浓妆淡抹都各得其妙。如能发扬其天然,就奇妙有余;要是加以雕饰,就反而奇妙不足了。
〔注释〕
1心术:运用心思的方法,这里指文思。《情采》篇曾说:“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2文情:指作品的内容。
3奥:深。派:支流。
4颖(yǐng影):禾苗的末端,这里泛指苗。峻:高。
5蕤(ruì锐阳):花草下垂貌。这里和“英”字连用,都指花,以喻文章的华美。陆机《文赋》:“播芳蕤之馥馥。”
6文外:文字直接表明的意思以外。重旨:丰富的含意。范文澜注:“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陆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隐之谓也。”
7独拔:突出挺拔的文句。《文赋》:“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李善注:“以文喻马也。言马因警策而弥骏,以喻文资片言而益明也。”“篇中之独拔”,和“一篇之警策”意近。
8复意:双重、多种意义。“复”是衣有表里,以喻文有内外之意。
9卓绝:超越突出。
10懿(yì意):美,善。
11才情:即才华。《世说新语·赏誉》:“许玄度送母始出都,人问刘尹:‘玄度定称所闻不?’刘曰:‘才情过于所闻。’”嘉会:美好的会集,喻指文才的集中表现。
12体:规格体制,指“隐”的特点。
13主:一作“生”。译文据“生”字。
14秘响:暗响,指不显露的意义。傍通:即旁通,四面通达。“秘响旁通”指以含蓄不露的描写,表达深广丰富的内容。清代谭献在《复堂词录叙》中对这种艺术方法有进一步发挥:“又其为体,固不必与庄语(正论)也,而后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发,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15伏采:不显露的文采。潜发:暗中生发。
16爻(yáo摇):《易经》中构成六十四卦的基本符号,每卦六爻。如乾卦是“”,坤卦是“”等。“爻”表示变动。《周易·系辞上》:“爻者,言乎变者也。”互体:卦爻的变化形式。《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侯使筮(shì试)之,遇《观》之《否》。”孔颖达疏:“《易》之为书,揲蓍求爻,重爻为卦。爻有七、八、九、六,其七、八者,六爻并皆不变。……其九、六者,当爻有变,……是六爻皆有变象。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或取互体,言其取义为(无)常也。”卦爻辞本是一种随心所欲的主观解释,“互体”更是一种灵活的变通办法;原卦爻辞对所占卜之事难以说通,便取“互体”。刘勰即以其“取义无常”,来比喻“文外之重旨”可以“秘响旁通”。
17渎(dú独):江,河。韫(yùn酝):蕴藏。
18四象:《周易·系辞上》:“《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孔疏引庄氏云:“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为四象也。”《征圣》篇说“四象精义以曲隐”,这里即用其意。
19澜表方圆:《
淮南子·地形训》:“水圆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
20始正末奇:对“隐”的特点而言。始读之觉其正常,最后才感到奇特。
21“使玩之者”二句:钟嵘《诗品序》:“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不厌:《论语·雍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22纤(xiān先)手:妇女细柔的手。
23宛乎:指状貌可见。逸态:高超的姿态。
24霭(ǎi矮):云气。
25娈(luán峦):美好。靓(jìng净):饰以脂粉。容华:容颜。曹植《杂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26格:这里指样式。
27裁熔:裁剪加工,比喻对容貌的修饰。
28“深浅”句:此句承“烟霭天成”之意,以烟云的深浅,喻合于自然的秀句能深浅各得其妙。
29“女农 纤”句:此句承“容华格定”之意,以妇女的盛妆和淡妆,喻秀句的浓淡俱宜。女农 :这个字可能是“穠”字之误。穠(nóng农):花木繁盛的样子。
30挥之:发挥其天然。有余:指上述“奇”、“妙”有余。
31揽之:收束自然,即雕琢繁饰。不足,不够,指不够奇、妙。
(二)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1;工辞之人2,必欲臻美3,恒溺思于佳丽之乡4。呕心吐胆5,不足语穷6;煅岁炼年7,奚能喻苦8。故能藏颖词间9,昏迷于庸目10;露锋文外11,惊绝乎妙心12。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13,英锐者抱秀而心悦14。譬诸裁云制霞15,不让乎天工16;研卉刻葩17,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18,或一叩而语穷19;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20,若百诘而色沮21: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22。将欲征隐23,聊可指篇24:《古诗》之《离别》25,乐府之《长城》26,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陈思之《黄雀》27,公干之《青松》28,格刚才劲29,而并长于讽谕30。叔夜之《□□》31,嗣宗之《□□》32,境玄思淡33,而独得乎优闲34。士衡之《□□》35,彭泽之《□□》36,心密语澄37,而俱适乎□□38。如欲辨秀,亦惟摘句39:“常恐秋节至40,凉飙夺炎热41”,意凄而词婉42,此匹妇之无聊也43。“临河濯长缨44,念子怅悠悠45”,志高而言壮46,此丈夫之不遂也47。“东西安所之48,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49,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50。
〔译文〕
作者在立意上,力求创造奇特,常常在沉静中进行极度地深思;在创造工巧的文辞上,一定要达于尽善尽美,经常沉迷在美好的辞藻中思索。作者苦思呕出了心胆,还不足说明其用心的艰难;说成年累月地熬炼,又怎能形容其写作的困苦?这样写来,就可把独特的意义潜藏在文辞之中,而使平庸的读者迷惑不解;显露于文辞之外的锋芒,使高明的读者惊叹叫绝。性格酝藉的人,读到含蓄之处十分满意;性格明锐的人,读到独特的句子非常喜悦。如果描写云霞,并不逊色于自然之美;刻绘花草,也无异于神力的巧匠了。要是作品缺乏含蓄,就像老书生没有学识,有的读之一目了然;如果没有突出挺拔的句子,就像富贵之家缺少珍宝,有的细加推敲便黯然失色:这都由于作者才力不足,也有愧于从事文学创作。要想证验含蓄,可以举出几篇例证: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乐府古辞的《饮马长城窟行》,都写得文词哀怨,意旨深厚,并且兼用比兴方法。又如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刘桢的《赠从弟》,都写得格调刚健,才力雄劲,并长于婉转曲折地进行讽谏。嵇康的《□□》,阮籍的《咏怀》,境界深远,思想淡泊,独具清闲高逸的情趣。陆机的《□□》,陶渊明的《□□》,心思细密,语言明净,都创造了富丽的文采。要想辨别秀句,也只有选取一些例句:如“常常害怕秋天到来,凉风驱散了炎热的天气”,情意悲伤而文词婉转,这是写一个普通妇女的哀愁心情。“在河边洗着长长的帽带,想到你的远离而忧思无尽”,情意高远而言辞有力,这是抒发大丈夫不顺意的心情。“深夜不眠,或东或西,何处可去?只得在原地徘徊,游移不定”,心情孤寂而畏惧,这是写闺中妇女极度悲伤的感情。“寒冷的北风翻卷着秋草,边塞的战马怀念着家乡”,气氛凄凉而其事感伤,这是写戍卒久留他乡的哀怨之作。
〔注释〕
1玄默:深沉静默,指沉静地深思。表:末端,形容思考深入。
2工:巧,善于其事。这里用作使之工巧的意思。
3臻(zhēn真):到,达。
4恒:经常。溺(nì腻):沉迷。佳丽:美好。谢脁《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里指美好的辞藻。乡:处所。
5呕心吐胆:吐出心、胆,喻劳心苦思。
6穷:穷困,指运思用心之苦。
7煅(duàn断):同锻,指对文章的锤炼。
8奚:何。
9藏颖词间:此句写“隐”。颖:即“篇中之独拔”。
10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11露锋文外:此句论“秀”。锋:锋芒,指“文外之重旨”。
12妙心:善于理解的读者。
13酝藉:含蓄,指性格含蓄的人。蓄:积聚,引申为得到、读到之意。
14抱:怀,持,和上句“蓄”字的用意近似。以上两句和《知音》篇的“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意近。
15裁、制:指写作,描绘。下句的“斫”、“刻”意同。
16天工:大自然的工巧。
17斫(zhuó浊):用刀斧砍。卉(huì汇):草的总称。葩(pā趴):花。
18宿儒:老练博学的书生。宿:久经其事,这里只取“老”的意思。
19叩:问,指阅读。
20巨室:指富豪之家。《孟子·离娄上》:“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赵歧注:“巨室,大家也。”
21百诘(jié结):多次询问,这里指反复推敲。色沮(jǔ举):气色败坏。
22有愧于文辞:在运用文辞上感到惭愧。
23征:证验。
24聊:姑且。
25《古诗》:指《古诗十九首》。《离别》:指《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首,其第二句是“与君生别离”。
26《长城》:指《饮马长城窟行》。《乐府诗集》卷三十八共收《饮马长城窟行》十七首。其中刘勰以前的有古辞、曹丕、陈琳、傅玄、陆机、沈约各一首。据下举例句次第,可能指古辞《青青河边草》(见《文选》卷二十七)。
27陈思:陈思王曹植。《黄雀》:曹植的《野田黄雀行》(见《曹子建集》)。
28公干:刘桢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青松》:指刘桢的《赠从弟》(见《文选》卷二十三),其第二首的第一句是“亭亭山上松”。
29格:格式,这里有风格、格调的意思。
30讽谕:婉转曲折地表达讽谏之意。讽:不正面说。谕:告晓。
31叔夜:嵇康的字。□□:此二字缺。下同。
32嗣宗:阮籍的字。嵇康、阮籍都是三国魏末文学家。□□:此二字王利器校补为《咏怀》。按阮籍的诗,只有八十二首《咏怀诗》,译文据王补。
33境玄:境界深远。淡:淡泊寡欲。
34优闲:清闲自得。
35士衡:陆机的字。
36彭泽:指陶渊明,他曾做彭泽(今江西彭泽县)令。鲍照有《学陶彭泽体》诗。
37心密:用心精细。澄(chéng成):水静而清,这里指语言的清楚明白。
38适:往,到。□□:黄叔琳注:“一本有‘壮采’二字。”译文据“壮采”二字。
39摘句:选取例句。
40“常恐”二句:传为汉成帝时班婕妤所作《怨歌行》中的诗句。诗载《文选》卷二十七。此诗为后人伪托,刘勰在《明诗》篇曾讲到:“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41飙(biāo标):暴风。这首诗是以扇喻人,所以说恐凉风夺走炎热。
42凄、婉:二字常连用,指悲伤而婉转。
43匹妇:普通妇女。钟嵘《诗品》评班婕妤诗曾说过:“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无聊:不乐,即哀伤。王逸《九思·逢尤》:“心烦惯兮意无聊。”
44“临河”二句:传为西汉李陵《与苏武诗》中的两句。此诗亦为后人伪托,载《文选》卷二十九。濯(zhuó浊):洗。缨(yīng英):衣帽上用为装饰的穗带。这里指冠缨。
45子:你,指苏武。怅(chàng唱):失意,恼恨。悠悠:久远的忧思。
46志高而言壮:《书记》篇曾说“志高而文伟”。
47不遂:不顺利,不如意。
48“东西”二句:这是乐府古辞《伤歌行》中的两句,载《文选》卷二十七。这两句写思妇夜不能寐,起而徘徊的情形。旁皇:即彷徨,游移不定。
49“朔风”二句:是西晋诗人王赞《杂诗》的头两句。诗载《文选》卷二十九。朔风:北风,寒风。
50羁(jī基)旅:长期旅居外乡。羁:停留。
(三)
凡文集胜篇1,不盈十一2;篇章秀句,裁可百二3:并思合而自逢4,非研虑之所求也5。或有晦塞为深6,虽奥非隐;雕削取巧7,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8,譬卉木之耀英华9;润色取美10,譬缯帛之染朱绿11。朱绿染缯,深而繁鲜12;英华曜树13,浅而炜烨14:秀句所以照文苑15,盖以此也16。
〔译文〕
大凡一个集子最优秀的作品,还不到十分之一;一篇文章中最突出的句子,也只有百分之二:这种极少的篇章和秀句,都是思考得当而自然形成,并不是苦心推究得来的。有的以隐晦不顺畅为深奥,虽然深奥但不是含蓄;有的以刻意雕琢求得工巧,虽然工巧但不是秀句。由此可见,自然形成的巧妙,就如草木闪耀着光华;由修饰文辞而造成的美好,就像丝绸染上了红绿彩色。大红大绿染成的丝绸,颜色很浓而过分鲜艳;光华闪耀于草木,颜色浅淡而光彩明丽: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照亮文坛,独特的秀句之所以能光大艺苑,就是这个原因。
〔注释〕
1胜篇:优异的篇章。
2盈:满。十一:十分之一。
3裁:仅。百二:百分之二。《汉书·功臣表》:“裁什二三。”颜师古注:“裁与才通,十分之内,才有二三也。”
4合:符合,适合。逢:遇合。
5研虑:《神思》篇曾说:“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这里指进行长时地细致思考。求:《四部丛刊》本作“果”。范文澜注:“案‘果’疑‘课’字坏文,……‘课’亦有责求义。”
6晦塞为深,虽奥非隐: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王惟俭本、凌本、梅六次本、钟本……无‘晦塞为深,虽奥非隐’二句八字。”自明人补入后,现行黄叔琳本、范文澜本、杨明照本和王校本,均补有这两句(日本目加田诚教授译本同)。证以下接“雕削取巧,虽美非秀”二句,此补合理。晦塞:隐晦不畅达。
7雕削:即雕琢。《物色》篇曾说:“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8会:合。
9耀:显,明。英华:扬雄《长杨赋》:“英华沈浮,洋溢八区。”李善注:“英华,草木之美者。”(《文选》卷九)
10润色:《论语·宪问》:“东里子产润色之。”刘宝楠《正义》:“《广雅·释诂》:‘润,饰也。’谓增美其辞,使有文采可观也。”这里和上句“自然会妙”相对,是承“雕削取巧”之意而来。
11缯(zēng增):丝织品的总称。
12繁鲜:鲜丽过分,仍是和“自然会妙”相对而言。繁:多,侈。全书用“繁采”、“繁华”、“繁缛”、“繁诡”等,多是贬抑之词。《物色》:“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13曜(yào耀):照耀。
14炜烨(wěiyè伟夜):光采鲜明。
15“秀句”句:此处意不完。秀句:纪昀评:“此‘秀句’乃泛称佳篇,非本题之‘秀’字。”只就这一句七字来看,应按纪评理解才能构成完整意思;但篇题《隐秀》的“秀”正指“秀句”,用“秀句”来“泛称佳篇”,就造成命意上的混乱。詹锳据曹学佺批梅庆生天启二年第六次校本,此句作:“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见《〈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译文据此。文苑、翰林:都是文坛的意思。侈:宽,广。
16此:指合于自然的“隐”与“秀”。
(四)
赞曰:深文隐蔚1,余味曲包2。辞生互体3,有似变爻。言之秀矣。万虑一交4。动心惊耳,逸响笙匏5。
〔译文〕
总之,深厚的作品富有不显露的文采,包含着婉转曲折的无穷余味。这种文辞也像《周易》中卦爻的变化,可以产生其义无常的“互体”。独特挺拔的秀句,要千思万虑中才有一句。这种惊心动魄的句子,如奏匏笙,高超无比。
〔注释〕
1深文:深厚之文,指“隐”;“隐以复意为工”,故称“深文”。隐蔚:即前面所说的“伏采”。蔚:草木繁盛,引申指文采之盛。
2余味:《物色》篇说:“物色尽而情有余。”曲:曲折,指含意婉转。
3“辞生互体”二句:指意义深富而含蓄的文辞,也像《周易》卦爻的变化一样,可以产生“取义无常”的作用。
4万虑一次:犹言万虑一得。《晏子春秋·杂下》:“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交:会,合。这句是“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之意的夸张说法。
5逸响:高超之音。笙匏(shēngpáo生袍):乐器名。应劭《风俗通义·声音》:“音者,土曰埙(xūn勋),匏曰笙。”
今人解读
隐秀——魏晋艺术精神的总结
魏晋玄学为中国哲学树立了一个具终极性质的本体“道”或者说“无”,这为构建一种崭新的形而上价值体系提供了可能。正是在这种哲学基础上,社会为根本的人生观世界观遭到具备新型哲学理念的文人的怀疑和扬弃。新的人格理想肯定人的自然属性,给予人的感性存在充分的合法性,将人的最高属性指向宇宙之本体,也就是玄学的本体“道”。这种人生观和世界观极大地开阔了中国文人的视野,客观上也开拓了中国文化和艺术的视域,所以才会有意境说的出现。后代学者以意境说为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核心理念,我则以为是因为意境说表明中国古典艺术所追求创造的是一个丰富且能自生自足变幻无穷的精神上的宇宙空间。而没有魏晋玄学的理论营构和魏晋文人对玄学理论的人生实践,意境说的产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魏晋六朝时期,以玄学为理论前提、士人风范为社会基础合力而成的具有当时时代特征的艺术概念不是后期成熟的意境说,而是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提出的隐秀论。
《隐秀》见《文心雕龙》卷四十,在全书结构中位置重要。现代国学大师黄侃曾指出:“夫隐秀之义,诠明极艰,彦和既立专篇,可知于文苑最要。”(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隐秀第四十》)重要在何处?重要就重要在既体现了刘勰《文心雕龙》的修辞思想,又体现了刘勰作为一位敏感的艺术理论家对所属时代美学精神的体悟与总结。《隐秀》篇开篇就讲“文之英蕤,有隐有秀”,所谓“秀”,其性质是“实”,是“显”,是独拔,是卓绝;所谓“隐”,是“虚”,是“藏”,是不显露,是内在。“隐”是“秀”的思想感情等方面的基础,“秀”是“隐”的内容的自然表现或流露。一方面是“隐”待“秀”而明,另一方面是“秀”依“隐”而深。倘若“隐”而乏“秀”,则流于晦涩、暗淡;“秀”而不“隐”,则流于轻绮、浮靡。因此,“隐”与“秀”是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是相反相成的矛盾统一体。它们之间实质上是意与言、情与采、情与景、内容与形式、体与用的关系。可见,“隐秀”决非一个单纯的修辞问题,是刘勰对我国古代文学作品的一条重要的内在规律的揭示,是对文学作品很高的美学追求。所以,无论刘勰是否有意,“隐秀”二字在客观上高度概括和总结了魏晋六朝时期艺术精神的总体特征。魏晋士人对智慧的偏爱,对有限人生的重视,于有限人生中追求品位和快乐多姿,其人格的“秀”,偏重当下和此在的完全。但是魏晋士人的思想之根本乃在于形而上的玄学体系,故有限人生之“秀”必然指向无限的意味深隐的“道”。
要深入“隐秀”中关照其艺术精神,就有必要考察魏晋玄学的
言意之辨,因“隐秀”最直接的哲学基础就是言意之辨。玄学的言意之辨可溯到庄子的“得意忘言”。按《庄子·外物篇》载:“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三国魏玄学家王弼曾详解曰:“夫象者,出意着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王弼(三国·魏)《周易略例.明象章》)这样一来,就得出了:“言象不可尽意,而尽意又莫若言象,要想‘尽意’,就必须得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了。”
不论从文学理论,还是从艺术精神的角度来看,“隐秀”的主要特征均如汤用彤先生所言:“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引《隐秀篇》两句:‘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此当为《隐秀》之主旨。‘秀’谓‘得意’于言中,而‘隐’则‘得意’于言外也。自陆机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以求者’,至刘勰之‘文外曲致’‘情在词外’,此实为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所讨论之核心问题也,而刘彦和《隐秀》为此问题做一总结……总之,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之重要问题实以‘得意忘言’为基础。言象为意之代表,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言象为意;然言象虽非意之本身,而尽意莫若象,故言象不可废;而得意(宇宙之本体,造化之自然)须忘言忘象,以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故忘象而得意也。”(汤用彤《汤用彤选集. 魏晋玄学和文学理论》)
刘勰提出的“隐秀”说,在理论上沉积了魏晋玄学的主体特征,也即对超世本体的形而上思考。因其所直接承继的玄学“
言意之辨”,在本质上其实是哲学认识论与本讨论的问题,它关系到魏晋玄学的哲学根基和魏晋整个时代的学术面貌。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隐秀”是刘勰对魏晋时期艺术精神的理论总结;另外,“隐秀”所昭示的有限与无限的和一,以“秀”作为对有限存在的美学规定,“隐”作为对无限之本体的形而上体慕,恰是对魏晋士人人格理想和在此人格理想实践中生成的生命美学的高度概括和命名。
综上可知,刘勰提出的“隐秀”说在客观上成为对魏晋六朝时期产生的中国中古文化独特精神的概括和总结。这种将理论根基扎在玄学之上,融入中古精英人文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和人生实践的“隐秀”学说,一改秦汉以来以儒家入世哲学为基础的艺术观、美学观,在一种超世的价值体系上构建开发了中国文艺的思想空间和美学空间,成为后世美学“神韵”说、“意境”说的先发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