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练字》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九篇,探讨写作中如何用字的问题。刘勰正确地认识到,文字是语言的符号,是构成文章的基础;所以,如何用字,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问题。本篇所论,正以诗赋等文学作品为主,而不是泛论一般的用字问题。但本篇只论用字,不是全面论述文学语言问题,还须结合《章句》、《丽辞》、《比兴》、《夸饰》、《物色》等有关篇章的论述,才能了解到刘勰对文学语言的全面意见。
内容简介
本篇有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讲文字的起源、变化,以及汉魏以来的运用情形,最后总结出一点可贵的认识:“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这种对“难”和“易”的观点,反对用古字怪字的态度,显然是辩证的、可取的。第二部分强调要善于用字,必须兼通古今兴废之变;提出了“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的著名论点,扼要说明了语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关系。第三部分讲用字要注意的四点:一是不用怪字,二是不堆砌偏旁相同的字,三是衡量同字重复有无必要,四是笔画繁简的字要调配使用。这四点是针对当时创作中存在的问题而发的,有的现在看来已毫无意义。第四部分讲用字要“依义弃奇”,对古书传抄之误应慎重对待。
理论价值
本篇所论,多属形式技巧问题,虽也论及语言文字是表达思想的符号或工具,却未由此出发来论述如何用字以表达思想。但本篇反对用古字怪字,强调“依义弃奇”等,在当时是颇有必要的;特别是主张用字以“世所同晓”为准,说明刘勰并非在一切问题上是古非今,而无论崇古与尚今,都主要是从文学创作的实际效果出发的。
原文+译注
(一)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1,鸟迹明而书契作2,斯乃言语之体貌3,而文章之宅宇也4。苍颉造之5,鬼哭粟飞6;黄帝用之,官治民察7。先王声教8,书必同文9;輶轩之使10,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氏11,掌教六书12。秦灭旧章,以吏为师13;乃李斯删籀而秦篆兴14,程邈造隶而古文废15。汉初草律16,明著厥法17:太史学童18,教试六体19;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20。是以“马”字缺画21,而石建惧死22,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世23,则相如撰《篇》24。及宣、成二帝25,征集小学26,张敞以正读传业27,扬雄以奇字纂训28:并贯练《雅》、《颂》29,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30。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31,率多玮字32,非独制异33,乃共晓难也34。暨乎后汉35,小学转疏,复文隐训36,臧否大半37。及魏代缀藻38,则字有常检39,追观汉作,翻成阻奥40。故陈思称41:“扬、马之作42,趣幽旨深43,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44,非博学不能综其理45。”岂直才悬46,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47,则群句震惊48;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49,不可不察。
〔译文〕
文字的形成,改变了上古结绳记事的办法,鸟兽足迹的辨明,启发了文字的创造。文字是表现语言的符号,构成文章的基础。相传仓颉创造了文字,使得鬼惊夜哭,谷飞如雨;黄帝使用了文字,百官得以治理、万民得以明察。前代帝王为了传布声威教化,所用文字必须统一;帝王派出使者,到各地搜集习俗不同的语言,就是为了统一字形和字音。《周礼·地官》中讲到,周代有保氏掌管教授文字。秦始皇烧毁古代典籍之后,便以官吏为老师;于是经李斯整理籀书而产生了秦代的小篆,程邈创造出隶书又废弃了篆书。到汉初创建各种法律时,明明写上有关文字的法令:太史官对幼年学生,要考试六种字体;官吏和百姓向皇帝上书,写错了字要弹劾检举。所以,西汉石建的上书中,“马”字写漏一笔,便害怕将获得死罪;虽说石建的性情比较谨慎,也和当时对文字的重视有关。在汉武帝时期,司马相如编写了《凡将篇》。到宣帝和平帝时期,曾征召精通文字的人材:张敞因能正定古字而传授文字学,扬雄编辑了解释奇字的《训纂篇》。他们都精通《尔雅》、《仓颉》,全面掌握了文字的音义。当时的辞赋大家,无不通晓文字学。加之他们的作品大都是描写京都苑囿,常用假借字来状貌形声,因此,西汉时期擅长文字学的作家,大都好用奇文异字。这并非他们特意要标新立异,而是当时的作家都通晓难字。到了东汉,人们对文字学的研究较差,因而复杂深奥的字义,大都无人理解。及至曹魏时期的创作,用字有了一定的法度,回头再看汉人作品,反而有了障碍,难以读懂。所以,陈思王曹植说:“扬雄、司马相如的作品,意义幽深,读者未经老师传授就不能解释其辞句,没有广博的学识就难以理解它的内容。”这岂止是读者的才力不足,也由于它的文字实在深奥。自从晋代以后,用字大都讲求简明易懂,当时都习惯于简易,谁还采用难字?现在的作品,有一个怪异的字,很多句子都要受到影响;如果有三个人都不认识,那就将会成为字妖了。后代读者大部认识的字,虽是难字也不难了;大家已共同废弃不用的字,虽然不难也成为难字了。创作中或取或舍,这是不可不注意的。
〔注释〕
1文象:文字的形象,即文字。列:布,陈。结绳移:改变了上古结绳记事的方式。《尚书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2鸟迹:鸟(兽)的足迹。相传“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许慎《说文解字叙》)。书契:指文字。契:刻。
3言语之体貌:范文澜注:“犹曰言语之符号。”
4文章之宅宇:范文澜注:“谓文章寄托于字体。”宅宇:住所。
5苍颉(jié杰):也作“仓颉”。传为黄帝时的史官,文字的创造者(参注2)。
6鬼哭粟飞:《
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高诱注:“苍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
7官治民察:《周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8声教:声威与教化。
9书必同文:指用统一的文字。《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10輶(yóu犹)轩之使:应劭《风俗通义序》:“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采(一作“求”)异代方言。”(《全后汉文》卷三十三)輶轩:轻车,古代帝王的使臣多乘輶车,故以“輶轩之使”指帝王的使者。
11《周礼》:也称《周官》,儒家经典之一。保氏:官名。
12六书:构造文字的六种方式。《周礼·地官》:“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五曰六书。”郑众注:“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即“指事”)、假借、谐声(即“形声”)也。”
13以吏为师:向官吏学习。李斯在给秦始皇的奏议中说:“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史记·秦始皇本纪》)
14李斯:秦始皇的丞相。籀(zhòu宙):古代字体,也叫籀书或大篆。秦篆:即小篆,在大篆的基础上简化而成。这种字体因为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根据李斯的意见而通行于秦代的文字,故称秦篆。
15程邈(miǎo秒):字元岑,秦始皇时的御史。他原为狱吏,因事下狱,在狱中将民间习用较小篆易于书写的字体整理成隶书。后多以程邈为隶书的创始人。隶(lì利):汉魏流行的一种字体。古文:指篆书。
16草律:草拟法律。
17厥(jué决):其。
18太史学童:指太史考试学童。太史:官名,汉代太史掌管天文、历法、编修史书等。
19六体:六种字体。详下注。
20辄:即,就。劾(hé河),弹劾,揭发罪状。以上几句,据《
汉书·艺文志》的如下记载:“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
21缺画:漏写一笔画。
22石建:石奋之子,汉武帝时为郎中令。惧死:害怕将获死罪。《汉书·石奋传》:“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23孝武:汉武帝。
24相如:指司马相如。撰(zhuàn篆):同“撰”,写作。《篇》:指《凡将篇》,古代识字课本。
25宣、成二帝:范文澜注:“据《艺文志》及《说文序》,张敞正读在孝宣时,扬雄纂训在孝平时,此云宣成二帝,疑成是平之误。”译文据“宣平”。
26小学:指精通小学的人。汉以后称文字训诂学为小学。
27张敞:字子商,西汉宣帝时为京兆尹。正读:指正定《苍颉篇》文字的音、义。传业:指传授小学之业。《
汉书·艺文志》:“《苍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传至外孙之子杜林,为作《训》、《故》,并列焉。”(《汉书·艺文志》有杜林的《苍颉训纂》、《苍颉故》各一篇)
28扬雄:字子云,西汉著名文学家、小学家。纂训:编纂训诂,指扬雄的《训纂篇》。《汉书·艺文志》说,西汉平帝“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
29贯练:贯通熟练。《雅》:指《尔雅》,我国最早的字书,约成书于汉初。《颂》:据下面所说“《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这里应为《颉》,即《仓颉》(详第二段注3)。
30洞晓:精通。
31小学:这里指精通小学的作家。以扬雄、司马相如为代表的西汉辞赋家,也是小学家。
32玮(wěi伟)字:奇异的字。
33制异:制造奇异。
34共晓难:指扬雄、司马相如等都通晓难字。
35暨(jì记):及,到。
36复文隐训:复杂的文字,深刻的意义。“复”、“隐”连用,二字义近,本书多用以表示丰富深刻的意思。如《原道》:“符采复隐,精义坚深。”《总术》:“奥者复隐,诡者亦典。”
37臧否(pǐ痞):好坏,善恶。这里用作偏义复词,指否,即错误的理解。
38缀(zhuì坠):组合字句。藻:文辞。
39常检:一定的法度。
40翻:反。阻奥:疑难。
41陈思:陈思王曹植。下引曹植语,原文今不存。
42扬、马:扬雄、司马相如。
43趣:意旨。幽:深。
44析:分析,解释。
45综(zèng赠):织机上持经施纬的装置,这里引申为掌握、控制的意思。
46直:仅。悬:远,指差得远。
47诡(guī鬼)异:奇异。
48群句震惊:很多句子都受其影响。《易经·震卦》:“震惊百里。”震:震动。惊:惊动。都是影响的意思。
49趣舍:趣向或舍弃,与“取舍”意近。
(二)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1,而《诗》、《书》之襟带也2;《仓颉》者3,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4;《雅》以渊源诂训5,《颉》以苑囿奇文6:异体相资7,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8,亦可以属文。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9,字形单复10,妍媸异体11。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12,临文则能归字形矣13。
〔译文〕
《尔雅》这部书,是孔子的门徒所编纂的,它和《诗经》、《尚书》有着密切的联系;《仓颉》这部书,是李斯编辑的,由《史籀篇》脱胎而成。《尔雅》用以解释古字古义,《仓颉》用以汇集奇文异字:两种书的作用相辅相成,就如人体左右肩或左右腿的相互配合。一个作者兼通古字而又知新义,也就可以进行写作了。至于字义的古今有别,后世普遍运用或废弃不用,以及字形繁简的配合等,都会形成优劣不同的作品。作者的思想既然寄托于有声的语言,语言又借助于有形的文字来表达,则诵其声,就看音节是否协调,观其文,就看文字是否运用得当了。
〔注释〕
1孔徒之所纂:《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案《大戴礼·孔子三朝记》称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则《尔雅》之来远矣,然不云《尔雅》为谁作。据张揖《进广雅表》,称周公著《尔雅》一篇。今俗所传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云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云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说,疑莫能明也。……其书在毛亨(汉初人)以后,大抵小学家缀缉旧文,递相增益,周公、孔子皆依托之词。”(《小学类·尔雅注疏》)
2《诗》、《书》:指《诗经》、《尚书》。襟带:衣领和衣带,喻指关系密切。
3《仓颉》:指《仓颉篇》,古代字书。《说文解字叙》:“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
4《鸟籀》:当作《史籀》,指《史籀篇》。《汉书·艺文志》:“《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又说:“《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遗体:《礼记·祭义》:“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喻指《仓颉篇》是在《史籀篇》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
5《雅》:指《尔雅》。渊源:根源,这里意为探讨、解释字的本义。诂训:指古义。
6《颉》:指《仓颉》。苑囿(yòu右):聚养禽兽林木的园地。这里指汇集。
7资:凭借。
8该:兼,备。
9兴:指上文所说“后世所同晓”的文字。废,指上文所说“时所共废”的文字。
10字形单复:即下面所说的“字形肥瘠”。
11妍媸(chī痴):美丑。
12宫商:指音韵。
13字形:这个“字形”继“言亦寄形于字”而来,所以泛指刘勰对练字的一般要求,和“字形单复”的“字形”二字有别。
(三)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1:一避诡异,二省联边2,三权重出3,四调单复4。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5。曹摅诗称6:“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訩呶7。”两字诡异,大疵美篇8,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9。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10,则龃龉为瑕11;如不获免,可至三接12,三接之外,其字林乎13!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14,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15。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16;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17。善酌字者18,参伍单复19,磊落如珠矣20。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21,则非精解。
〔译文〕
因此,进行写作,必须对文字加以选择组合:第一要避免诡异,第二要减少联边,第三要权衡重出,第四要调节单复。所谓“诡异”,就是奇形怪状的字。如曹摅的诗中说:“岂是不愿意这次行游,只是我狭小的心胸憎恶那吵吵嚷嚷的訩呶。”“訩呶”两个怪字,就使美好的诗篇大受污损,何况超过二字,还能成为可观的作品吗?所谓“联边”,就是偏旁相同的字。描绘山川的形貌,自然古今作品都用联边字,但用于其他文章,就很不相称而成了瑕病;如果无法避免,可以连用三字,但三字以上,那就像编字典了。所谓“重出”,就是相同的字重复出现。《诗经》和《楚辞》都能恰当地重复一些字句,近代创作却忌讳同字的重复;但如果两个字都很必要,就宁可犯忌也要运用。所以,善于写文章的人,虽可写到万篇之多,有时却感到一字之缺;并不是没有这个字,而是避免重复有困难。所谓“单复”,就是字形的繁简。字形简略的字积累成句,就显得稀稀拉拉,行列单薄;笔画繁多的字积聚成文,就显得一片漆黑,篇体无光。善于用字的作者,繁简字体交错配合,就能圆转如珠了。以上四条,虽然不一定每篇文章都有,但总的体例是不能没有的;如果遇到这些情形而不明白,就算不得精通练字了。
〔注释〕
1练择:用字的加工选择。练:治丝使白。
2省:约,减少。
3权:权衡,考虑。
4调:调节。
5瑰(guī规):奇异。
6曹摅(shū书):字颜远,西晋文学家。下面所引两句诗的原文已佚。
7褊(biǎn贬):窄小。訩(xiōng凶):喧扰声。呶(náo挠):喧哗。
8疵(cī词阴):毛病,缺点。
9半字同文:指偏旁相同的字。
10常文:一般的,不是描绘山水的文字。
11龃龉(jǔyǔ举羽):上下齿不配合,喻不协调。瑕(xiá霞):玉的斑点,喻意同“疵”。
12三接:偏旁相同的字三个连用。
13字林:字书。晋代吕忱有《字林》,共收一万二千多字,按部首分类排列。黄叔琳注:“按三接者,如张景阳《杂诗》‘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谢宣城》诗‘别羽泛清源’之类。三接之外,则曹子建《杂诗》‘绮缟何缤纷’、陆士衡《日出东南隅行》‘璚佩结瑶璠’。五字而联边者四,宜有‘字林’之讥也。若赋则更有十接二十接不止者矣。”
14《诗》、《骚》:《诗经》和《离骚》(概括《楚辞》)。适会:指《诗经》、《楚辞》是根据情况而适当运用重复的字。如《诗经》往往在一首诗的各章中,只换用一两字,其余都是反复重用。“适会”二字,《文心雕龙》全书用过四次(其他三处是:《征圣》篇的“抑引随时,变通适会”;《章句》篇的“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养气》篇的“从容率情,优柔适会”等),用意基本相同。
15肥瘠(jí及):肥瘦,指文字笔画的繁简。
16纤疏:稀疏。行(hánq杭)劣:行列单薄。劣:弱。
17黯黕(àndǎn暗胆):深黑。
18酌:择善而取。
19参(sān三)伍:即三五,相互交错的意思。《周易·系辞上》:“参伍以变,错综其数。”
20磊落:同“磊磊”,圆转的样子。本书《杂文》篇说:“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21值:遇。
(四)
至于经典隐暧1,方册纷纶2,简蠹帛裂3,三写易字4,或以音讹5,或以文变。子思弟子6,“於穆不祀”者7,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8,“三豕渡河”9,文变之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10,《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11。“别列”、“淮淫”,字似潜移12。“淫列”义当而不奇13,“淮别”理乖而新异14。傅毅制《诔》15,已用“淮雨”16;元长作《序》17,亦用“别风”18: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19,圣人所慎20,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译文〕
至于儒家经典的内容深刻隐晦,各种著述浩瀚繁富,加以简帛的被蛀或破裂,经多次抄写而改变原字,有的因字音相近而误,有的因字形相似而错。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把《诗经》中的“於穆不已”说成“於穆不似”,这就是字音相近造成的错误;晋国历史所记载的“己亥渡河”,被卫人读为“三豕渡河”,这就是字形相似造成的错误。《尚书大传》中有“别风淮雨”的说法,《帝王世纪》则说“列风淫雨”。“别”与“列”、“淮”与“淫”,就是文字相似而于不知不觉中改变的。“淫”和“列”的字义妥当但不奇特,“淮”、“别”二字于理不合却很新奇。东汉傅毅在《北海王诔》中已用过“淮雨”二字,南齐王融在《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中,又用到“别风”二字。由此可见,爱好奇特的心情,古今都是一样的。但对待历史上缺疑的字,圣人是很慎重的;若能本于正确意义而抛弃好奇的念头,就可以定正文字了。
〔注释〕
1隐暧(ài爱):隐蔽,不明显。
2方册:典籍。《抱朴子·外篇自叙》:“方册所载,罔不穷览。”方:写字的简板。纷纶:繁多。《后汉书·井丹传》:“井丹,字大春,……通五经,善说论,故京师为之语曰:‘五经纷纶井大春。’”李贤注:“纷纶,犹浩博也。”
3蠹(dù杜):蛀蚀。帛:用以书写的丝织品。这里的简、帛,均指书籍。
4三写易字:《抱朴子·遐览》:“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指经反复传写而字误。
5讹(é鹅):错误。
6子思:孔子孙,名伋(jí吉),子思是他的字。弟子:孔伋的弟子孟仲子。
7於(wū污)穆不祀:孙诒让《札迻》卷十二:“祀”当作“似”。《诗经·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巳(sì四)。”孔颖达疏引郑玄《诗谱》:“子思论《诗》,於穆不已;仲子曰:於穆不似。”於:叹辞。穆:美。
8晋:指春秋时的晋国。史记:历史记载。
9三豕渡河:《吕氏春秋·察传》:“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意林》作“渡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
10《尚书大传》:西汉伏胜的弟子辑录伏胜解说《尚书》的书。别风淮雨:范注转卢文弨引《尚书大传》:“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按四部丛刊本《尚书大传》卷四作“烈风澍雨”。
11《帝王世纪》:西晋皇甫谧(mì密)著,载上古以来帝王事迹。此书不全,辑本有《指海》本、《丛书集成》本。列风淫雨:《帝王世纪》的原话与《尚书大传》相同,只改“别”为“列”,改“淮”为“淫”。
12潜移:暗暗改变。《颜氏家训·慕贤》:“潜移暗化,自然似之。”
13淫:过分。列:通“烈”。说“过多的雨”、“猛烈的风”,所以“义当”。
14乖:违,不合。
15傅毅:字仲武,东汉文学家。《诔》:指傅毅的《北海王诔》。见《古文苑》卷二十,文不全。
16已用淮雨:范文澜注引清人卢文弨说,《北海王诔》中有“白日幽光,淮雨杳冥”二句(见《钟山札记》卷一“别风淮雨”条)。但现存《北海王诔》残文无此二句。
17元长:王融,字元长,南齐文学家。《序》:指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载《文选》卷四十六。
18亦用别风:查《文选》、《王甯朔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和《全齐文》卷十三所载王融的《曲水诗序》,均无“别风”二字。“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文心雕龙》明清诸本均无。范文澜注,刘永济、王利器校,均以卢文弨说为主(卢以为宋本《文心雕龙》有此二句),或注或补。按此处文意似应有此二句始全,但可疑有三:一、卢文弨所见是何宋本?二、今存王融的《序》文,并无“别风”二字;三、刘勰所论作家,止于晋末宋初,宋以后作者,他认为“世近易明,无劳甄序”(《才略》),王融(公元468—494年)是比刘勰生年略晚的同时人,恐难论及。
19阙(quē缺)文:缺疑之文。《论语·卫灵公》:“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20圣人所慎:《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
(五)
赞曰:篆隶相熔1,《苍》、《雅》品训2。古今殊迹3,妍媸异分。字靡异流4,文阻难运5。声画昭精6,墨采腾奋7。
〔译文〕
总之,篆书和隶书依次熔炼,《仓颉》和《尔雅》对文字做了全面的解释。从古到今的作者,由于运用文字的不同,其效果就美丑各异。用字为世所同晓便容易流传,为时所共废便难以运行。文字把思想表达得明白而精确,就能文采飞扬而突出。
〔注释〕
1熔:熔炼,指小篆由大篆提炼而成,隶书由小篆熔炼而来。
2品训:多种解释。品:众多。
3古今殊迹:指古来作者用字的不同,因而造成下句所说的“妍媸”之异。
4靡:顺,指顺时。《荀子·儒效》:“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王先谦注:“靡,顺也,顺其积习,故能然。”异: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异当作易。”就本篇“同字相犯”的论点来看,若为“异流”,正与上句“异分”相犯。译文从“易”字。
5阻:指违时。这两句是对前面所论“世所共晓”和“时所共废”等意的总结。运:运行,和上句“流”字意近。
6声画:指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字。扬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昭:明,显。
7墨:文字,这里泛指作品。
今人解读
4.1一、刘勰对“练字”重要性的诠释
“练字”,是据本篇“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而来 。“练择”为同义连用,“练”即选择之意,“练字”就是选择适当的字。枚乘《七发》:“练色娱目”,《文选》李善注引《埤苍》,“练,择也。”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练训简,训选,训择,用字而出于简择精切,则句自清英矣。”可谓是较为准确的解释。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所论,是以诗赋的用字艺术技巧为主,诗赋以一字见工拙,古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道尽文学创作时选择至当至隽之字的艰辛。刘勰对“练字”的必要性和“练字”之不易多次论及。《文心雕龙·风骨》篇有“锤字坚而难移”,《文心雕龙·熔裁》亦云:“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十分重视文字的洗炼作用;但为文练字,谈何容易,刘勰《练字》篇指出:“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文心雕龙·附会》:“易字艰于代句”,均指出“练字”之不易。
刘勰《练字》开篇即言文字的重要性,语言、文章皆寄托于文字:“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语言、文章均由文字组成,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文心雕龙·章句》篇云:“积字而成句”,“句之清英,字不妄也”;强调句子写得清新秀美,由于每个字都不乱用。黄侃先生在《文心雕龙·练字》篇的札记中深谙刘勰之用心,“文者集字而成,求文之工,必先求字之不妄”,强调选择适当的字对于一篇文章的重要作用。刘师培对文字的重要性进行了全面的阐释:“夫作文之法,因字成句,积句成章,欲侈工文,必先解字。然字各有义,事以验明,用字偶乖,即背正名之旨。观古代鸿儒,铨绎字义,界说谨严,不容稍紊。”对于我们理解刘勰的“练字”论极有启发。
刘勰在《练字》篇中,说明古人对文字的高度重视。《练字》:“《周礼》保氏,掌教六书。秦灭旧章,以吏为师。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刘勰通过追溯汉字的源流和演变,说明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历代文字也在变化,但重视文字的风气,却始终如一。
刘勰举例说明汉代重视文字的风气,《练字》篇:“汉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汉书·艺文志》对汉代重视文字运用有详细的记载:“汉兴,萧何草(创)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所以,刘勰此处所引“石建惧死”之例,是据《汉书·石奋传》记载,石建为郎中令时,写马字时少了一笔时,竟然惧怕得要死,足见当时重视文字的风气。
汉字是表意文字,早期的汉字是因义而构形的,每一个汉字都是由字形、字义、字音三部分组成,《文心雕龙·声律》注重字音或者说语音形式对表情达意的重要作用,《练字》篇着重论述字形与字义的择连对文章的重要作用。刘勰在《练字》篇的“赞”中对“练字”的归纳也是从形、义两方面来谈的。《文心雕龙》的“赞”是对全篇文章的论述作的一个总结,《文心雕龙·颂赞》云:“赞者,明也,助也。”黄侃先生对赞这种体例有很明确的解释:“至班孟坚《汉书赞》,亦由纪传意有未明,作此以彰显之,善恶并施。故赞非赞美之意。”⑧也就是说,从班固《汉书赞》开始,“赞”这种体例是对全文的总结说明,因而对理解文章主旨与作者为文的目的是至关重要的。《练字》:“赞曰:篆隶相熔,苍雅品训”,显然是从字形、字义两个方面谈练字的,而全篇的论述也是围绕这两方面加以展开的,毕竟刘勰所处的时代是对文章的艺术之美进行探索时期,是对汉字、汉语的特点逐步认识时期。现代学者大多着重探讨《练字》篇的字形修辞,对刘勰的重视字义进而主张以义弃奇的见解涉猎甚少。黄侃先生作为《文心雕龙》研究的泰斗和国学大师,其《练字》篇的《札记》从字义的角度,阐释“练字”之术,启发我们现代研究者对《文心雕龙·练字》篇重新加以审视。
4.2二、《文心雕龙·练字》篇的主要观点
(一)明训诂,求准确
诗赋是语言的艺术,其语言的精炼含蓄优美需要运用准确贴切的字词来表现,一字千改始心安是众多诗人所追求的。刘勰在《练字》篇中虽然对从字义角度择练文字没有系统的论述,但全篇贯穿着的一个思想就是为文用字,如求画龙点睛之笔,需要“贯练《雅》《颉》,总阅音义”,即明文字训诂,才能用字不妄。黄侃对此的解释是:“舍人言练字者,谓委悉精熟于众字之义,而能简择之也。其篇之乱曰:依义弃奇。此又著文之家所宜奉以周旋者也。”的确,若不精熟于众字之义,焉能谈择练之功力。黄侃先生还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又指出若要精于练字的方法,必须明训诂、懂文字,强调了荀子《正名》中有关思想以及小学专书《说文解字》《尔雅》的重要性:“然自小学衰微,则文章痟削,今欲明于练字之术,以驭文质诸体,上之宜明正名之学,下亦宜略知《说文》《尔雅》之书,然后从古从今,略无蔽固,依人自撰,皆有权衡,厘正文体,不致陷入卤莽,传译外籍,不致失其本来,由此可知练字之功,在文家为首要,非若锻句练字之徒,苟以矜奇炫博为能。”⑩明晰地阐明了刘勰的正文字之义。
刘勰强调明文字训诂,则用字不妄。文字虽然因时代发展而有所变化,但汉字在形音义方面是有渊源关系的。他指出:“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颉》,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练字》)古代的那些大手笔,没有一个不精通小学,如西汉的文人学士司马相如、扬雄等创作鸿篇巨制的作家都能通晓文字,熟悉《尔雅》《仓颉》,能够“总阅音义”,即能够全面地考察文字的古音古义,而且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皆有小学专著,如扬雄有《训纂篇》等。因为精通文字训诂,所以选词遣字,不妄下一字。《练字》引曹植对扬雄、司马相如的评价云“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刘勰又从阅读的角度强调懂得文字训诂,才能弄清每个字的确切意义。
刘师培认为古代的文章家都是通晓文字学的,他对“小学”重要性的认识可作为对刘勰上述言论的最好注释:“观相如作《凡将篇》,子云作《训纂篇》,皆《史篇》之体,小学精梁也。足证古代文章家皆明字学。”“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相如作《凡将篇》,而子云亦作《方言》。故选词遣字,亦能通其词也。)非浅学所能窥。(故必待后儒之训释也。)”
用字宜明训诂,宜须精通文字训诂之专书。刘勰高度评价了《尔雅》《仓颉》在学习文字训诂时的作用。《练字》:“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史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提出借助《尔雅》研究字义,与汇总字形的《仓颉篇》相互为用,如左右肩股相辅相成,互相配合,了解文字发展的新趋势,因为字义的解释古今有所不同,字义的取舍也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同,正如《练字》云:“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
(二)避奇难,求畅达
西汉文人的辞赋,多铺叙宫台楼阁、山川苑囿,喜用奇难僻字,刘勰《练字》篇列举从汉到晋对文字的使用情况说明用字应该明晓字体古今兴废之变,使语言表达更明晰畅达。“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练字》),刘勰指出汉代司马相如、扬雄等作家的作品里往往有许多奇异的字并非为了标新立异,是因为当时的作家都通晓难字;魏代作文,情况发生了变化,用字有了一定的规范,“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练字》);到晋代用字,大都用简易的字,“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练字》);其原因很简单,即“时并习易,人谁取难”(《练字》)。刘勰指出此期用字时在字形、字义两个方面尽量选取今义今音而避免古义古音、生字僻字难字,否则三个人不识的字,就要被称为“字妖”了 。
从事文学创作时有意用奇僻之字,并非真懂得用字之道,也非深谙为文之道。刘勰主张用字应该注意大多数读者的接受水平,《练字》篇强调用字难易取舍的标准是“时并易习”,用“世所通晓”之字,废“时所共废”的字,在《练字》的“赞”中,刘勰重申“字靡易流,文阻难运”的观点,即用字平易则文章易于流传,用字艰深则文章艰涩不流畅。文章的语言之美和作者学识的渊博不在用乖僻之字,遣词用字,以自然瑰丽为佳,被淘汰的字,最好忌用。刘勰的这个观点与沈约的“三易说”接近。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篇》引:“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事二也,易读事三也。”从颜之推引沈约文可知,其“易识字”应该指的是在字形上、字义上容易的字,即通用的字,这在文字的运用上是较为进步的观点,也是精熟文理、洞明世情之见解。司马迁《史记》的语言平易简洁而富有艺术表现力,把经籍中佶屈聱牙之文字用汉代书面语所替代,堪称后世文章之楷模,正如范文澜先生高度赞赏的:“太史公撰史,凡用《尚书》之文,必以训诂字代之,诚千古文章之准绳矣。”
刘勰在《练字》篇中又从汉字尤其是从秦篆到汉隶在发展中,笔画的不断省减是为了易写、易识说明作文用奇难之字是不可取的。《练字》篇的“赞”曰:“篆隶相熔”,是说汉字从仓颉初造,至史籀之大篆,秦汉李斯书同文的小篆,直到汉以后的今文字隶书,都是彼此相因而又不断演变的结果。所以,刘勰称:“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字是“或颇省改……以趣约易”(许慎《说文叙》),逐渐完善简化自己的构形体系。
另外,刘勰从汉字特殊性造成经典在传写过程中的种种错误,批评了文士用字盲目爱奇的弊病。在各个历史阶段的汉字,其数量、形体、字体、读音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练字》赞称其为:“古今殊迹,妍媸异分。”《练字》云“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由于经典著作深奥难懂,简册文字纷乱,再加上年代久远,文字往往由于音近和形近而发生错误。葛洪《抱朴子·遐览》曾举例曰“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指出文献经多次传抄极易导致讹错。刘勰《练字》篇特举“于穆不似”“三豕渡河”“别风淮雨”“列风淫雨”为例,列举因为音近和形近的错误导致文士沿讹习奇之弊如下:
音近:《练字》:“子思弟子,‘于穆不似’,音讹之异也 。”子思的弟子将“于穆不巳”说成“于穆不似”,是“巳”与“似”古音相近而误。《诗经·周颂·维天之命》有“于穆不巳”。孔颖达《毛诗正义》引郑谱解释子思的弟子出错的缘由:“孟仲子者,子思弟子。”《毛诗正义》:“《谱》云‘子思论诗:“于穆不巳。”仲子曰:“于穆不似。” ’此传虽引仲子之言,而文无不似之义,盖取其说而不从其读。”
形近之一:《练字》云:“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刘勰指出把“己亥渡河”写成“三豕渡河”是由于形近产生的谬误。此例《吕氏春秋·察传》有较详细地记载:“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
形近之二:《练字》:“《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 。”《帝王世纪》有“列风淫雨”一词,《尚书大传·周书》:“越裳以三象重九译而献白雉,……其使请曰:‘吾受命吾国之黄皁曰: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尚书大传》讹作“别风淮雨”,“别”和“列”,“淮”河“淫”,因字形相象而导致抄错,应为“列风淫雨”,“别风淮雨”是传抄错误;《练字》云“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刘勰在《练字》中举傅毅和王融为例,说明尽管是音近、形近之误,但文人出于“讹新”“诡巧”的心理,往往以讹传讹。《古文苑》载傅毅《靖王兴诔》“白日幽光,淮雨杳冥”。傅毅把“淫雨”写为“淮雨”;南朝齐王融,字元长,作《曲水诗序》把“列风”用作“别风”(但刘勰举此例已无从查考)。
所以,刘勰指出文士应当避免爱奇之心,“练字”必先正文字,使文章力避晦涩,而又能锤字精炼。《练字》篇主张“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这样文章才能有“声画昭精,墨采腾奋”的效果。
(三)重形体,求和谐
《练字》篇也探讨了文字形体在文章中的美学标准。因为汉字作为表意文字,其形体本身可产生视觉美,修辞学因此视为汉字的字形修辞的依据,这也是汉语修辞民族性的一大特点。后代学者对刘勰《练字》篇关于字形的择练问题有不同的诠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把“字形修辞”称为“辞的形貌”,就是以《文心雕龙·练字》相关内容为依据加以说明,从而给汉字字形修辞以一席之地。郑子瑜《中国修辞学史稿》将《练字》篇字形修辞四忌诠释为“这是刘勰论消极修辞应注意的四条要件”。日本学者户田浩晓注意到字形修辞是具有鲜明的中国民族特色的修辞方式之一,并对于《文心雕龙·练字》篇关注字形修辞给予高度的评价,“在中国的修辞学中,字形的美的效果对文章来说,从面上成了语(文字)配列的巧拙问题。作为《文心雕龙·练字篇》中心的,实际上就是在这一意义上的字形论,而且,只有这一字形论在文学形式上关系到批评尺度的时候,中国一种独特的客观的批评尺度才有可能建立,《练字》篇就是这种文学批评的尝试。”
刘勰在此提出了汉字字形的美学标准,即形体的和谐与匀称。字形构造有简单的和复杂的,所以字形排列起来有美丑之别(“字形单复,妍媸异体”《练字》),“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练字》),作者内心的声音以语言表达,而语言又寄托其形体于字,讽诵之功绩在于文章声韵的平仄清浊,而临文的美观与否在于字形的匀称、和谐。
汉字的形状变化,复杂多样。汉字是汉语的书面载体,汉字的三要素是形、音、义,“在汉字三要素中,有两个要素实际上是属于汉语的,唯有形,才属于汉字本体”。
刘勰在《练字》篇中对汉字的字形与行文美观表现出了高度的关注,并主要从字形的角度提出了在使用汉字时“练择”的要求,如《练字》所云:“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一避诡异:《练字》“一避诡异,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皃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
“诡异”的涵义:《玉篇·言部》:“诡,怪也。”《文选·张衡〈东京赋〉》:“瑰异谲诡”,张铣注:“瑰、异、谲、诡,并奇也。”“诡”为怪异之义。《宗经》篇“情深而不诡”,《声律》篇有“吃文为患,生于好诡。”其中的“诡”也是怪异之义。由此可知,《练字》篇的“诡异”即指稀奇古怪的字。
曹摅,西晋诗人。钟嵘《诗品》列其诗为中品,并称他“有英篇”。《
文心雕龙·才略》:“曹摅清靡于长篇”,亦对曹摅的文章给予肯定,《练字》引曹摅诗中的“皃呶”二字,意为喧哗声,但曹摅用此形状怪异二字,将大大有损行文美观,如果此类怪异之字更多,文章将难以卒读,刘勰称为用字一大忌。
求怪异的文士,古今皆有,晋代郭璞《江赋》、南齐张融《海赋》有意使用古僻字,可见,刘勰的批评是针对当时文坛的普遍现象而言的,因此对后世文坛亦有警示作用。
二省联边:《练字》:“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
“联边”即同偏旁的字,“半字同文者”指偏旁从山从水之类,由于汉字的特点影响到同句之中每字的部首的使用问题。辞赋作者在描绘自然景色时,往往把若干由水作为偏旁的字和若干由山作为偏旁的字连用,汉魏六朝文士,尤喜用联边,以便用字形之重叠炫耀。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拟鸟任风波自纵漂流之状,则曰:“泛淫泛滥”。有的辞赋作家,甚至在一句之中,字字同形联边,如张衡《西京赋》连用八个偏旁从鱼的字。这种同形联边的用法,于义并无所取,刘勰提出避免联边,是针对文人创作的这种文风有感而发,刘勰认为,如果描写山川景色,古今都如此,尚可原谅;如果用在普通的诗文里,实乃“龃龉为瑕”,是极不协调的;倘若实在难以避免,最多用三个同旁字可止;我们可在古代作品中找到这样的例子,《诗经·大雅·四牡》“载骤骎骎”,马旁之字三字相接,沈约的《和谢宣城》:“别羽泛清源”,张景阳的《杂诗》:“洪潦浩方割”,均水旁之字三字相接;刘勰指出若用三个以上的同偏旁字,便为称为“字林”。如曹植《杂诗》:“绮缟何缤纷”,陆机的《日出东南行》:“璚佩结瑶璠”,真可谓有“字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