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想去佛罗里达州而想去田纳西州东部,因此想方设法要改变她儿子贝利的主意,还用报纸敲着贝利的秃脑袋说:“瞧这儿,读读这段新闻。那个管自己叫‘沦落人’的暴徒已从监狱里逃出来了,正朝佛罗里达的方向跑呢。读读他一路上所作所为吧。有这么个罪犯逍遥法外,怎么能带着孩子们去佛罗里达呢。”儿子只顾看报上的体育新闻,不予理睬。
儿媳也自顾自喂婴儿吃果酱,只有8岁的孙儿约翰顶嘴说:“你要是不想去佛罗里达,干嘛不留在家里呢?”跟哥哥约翰一起坐在地板上看滑稽画报的琼说:“哪怕让她当女王,她也不肯在家呆一天的。”尽管如此,第二天清晨动身去佛罗里达时,第一个上车等侯的照样是老奶奶,她打扮得整整齐齐,还偷偷地带了她心爱的猫,生怕在离家旅游的3天中它会无意中触动开关被煤气熏死。到了提摩西镇近郊,他们在红头发山姆开设的加油站餐馆停下吃烤肉三明治,老奶奶跟老板山姆聊得很对劲儿,两人都哀叹世风日下。山姆说:“上星期有两个小伙子驾驶一辆虽然破旧但质量很好的汽车来加油,我看他们不象坏人,就让他们记了帐。唉,我干嘛要这么做呢?”老奶奶说:“因为你是个好人!”山姆似乎有些吃惊,随口答道:“也许是吧。”过了一会老奶奶说:“你在报上看到那个叫‘沦落人’的罪犯逃跑的消息没有?”山姆的妻子插嘴说:“要是他来这地方抢劫,我是不会觉得意外的。”山姆说:“现在是好人难寻。情况越来越糟。我记得从前有个时候出去都用不着关门。现在可不同啦。”他和老奶奶一起回忆过去的好时光,奶奶还怪现今世道变坏了是受欧洲的影响。不久一家人又重新上路,汽车开到吐伯斯勃罗郊外时,老奶奶忽然从打盹中醒来,说她记得这一带有个旧种植园,古色古香,门前有6根白色大柱,通向前门的林荫道两旁种着橡树,而且传说屋内护墙板底下某处还有
南北战争时埋下的宝藏。两个孩子听了,就吵着要爸爸绕道去游览一下。贝利拗不过,只好绕道把车开进一条没有铺过的土路。土路很狭窄,两旁是沟,看上去似乎有好几个月没人到过了。老奶奶嘴里说着“不远了”,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她记错了地方,那座古种植园不是在佐治亚而是在田纳西!她心里一惊,两只脚不由得一蹬,踢翻了那只藏着猫的篮子。猫一下子跳了出来,爬到正在开车的贝利肩上,贝利大吃一惊,手里的方向盆失去控制,汽车立刻翻进沟里。幸好只有抱着婴儿的母亲脸上划破一道口子,摔坏了一个肩膀,其他人都未受伤。两个孩子反而兴高采烈地嚷起来:“出了车祸啦;出了车祸啦!”老奶奶决定不把她记错地方的事说出来,还假装身上受了伤,以躲避儿子的责怪。贝利脸如死灰,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没吭声。一家人都坐在沟底,跟望着高出他们约莫10英尺的土路,几分钟后,他们看见有辆黑色汽车出现在远处的小山上,朝着他们驶来,汽车驶到靠近他们头顶上停下,开车的低头朝他们坐的地方看了好几分钟,一言不发,眼中毫无表情。随后他回头朝车里的其他两个伙伴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全都下了车,开车的那个年龄较大,两鬓已斑白,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光着上身,没穿衬衣或内衣,手里拿着一顶黑色帽子和一把手枪。另外两个较年轻,衣着比较整齐,也都带着枪。老奶奶依稀觉得这个戴眼镜的有些面熟,却记不起究竟是谁。年长的那个开始下坡向沟底走来,彬彬有礼地说:“下午好,我看你们好象翻了车。”老奶奶说:“我们翻了两个跟头。”年长的那个招呼他的一个年轻伙伴说:“希拉姆,下来检查一下他们的汽车,看看还能不能开动。”约翰说:“你拿着枪干什么?”奶奶忽然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说:“你就是那个沦落人。我认出来了。”那人微微一笑,好象被人认出之后感到高兴。“不错,”他说。“不过要是您没认出我,对你们大家似乎更好些。”老奶奶开始哭泣。沦落人红着脸说:“太太,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说这话的。“老奶奶带哭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家出身。”“你说得不错,”他说。“上帝创造的女人里没一个比得上我母亲,我父亲的心是金子做的。”说完他就蹲坐在地上,眼望着这一家6口人在他前面挤成一堆,似乎觉得有些尴尬,就抬头望着天,无话找话说:“天上没有一朵云彩。没有太阳,可也没有云。”老奶奶说:“不错,今天天气很好。听我说,您不应该管您自己叫沦落人。我知道您心眼好,是个好人。我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时他的两个伙伴都已走到沟底,沦落人指着贝利和约翰对他们说:“你们把他们两个带到树林那边去。”父子俩走后,接着响起两声枪声。沦落人眼望树林深处,似乎又觉得尴尬,就戴上帽子,对女人们说:“对不起,原谅我在你们太太们跟前没穿衬衫。我们逃出来的时侯把随身的衣服埋在地里了。”那两个小伙子从树林里出来了,一个手里还拿着贝利身上穿的衬衫。“把衬衫扔过来,”沦落人说,随后又叫小伙子们把母女俩和婴儿都带进树林,接着又听到几声枪响。老奶奶一个劲儿向沦落人说好话,说他绝不会向一个老太太开枪的,同时劝他向耶稣基督祷告。沦落人说:“听着,老太太,耶稣让死人复活时,我并不在场。我要是在场,我就知道了事情真相,我也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了。”说时他有点激动,脸凑得离老奶奶很近,老奶奶就伸出手去抚摸他们肩膀,呐呐地说:“嘿,你是我的娃娃。你就是我亲生的孩子,”沦落人象被蛇咬了似的,一下子跳了开去,随即朝她的胸口开了3枪。“如果她活着时候每分钟都有人开枪打她,她倒很可能成为一个好女人的,”沦落人说。他的伙伴鲍比·李说:“这倒挺好玩呢!”“住嘴,鲍比·李,”沦落人说。“生活里没有真正的乐趣。”
《好人难寻》,常为选家所选,故事写得十分生动,语言简朴,文笔清新严谨,含义丰富而深刻。奥康纳的《书信集》中曾有个英国文学教授写信问她写这篇小说的“意图”,她回答说,从描绘佐治亚州人民日常生活这个意义上说,这篇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但她认为小说的主题是严肃的,寓意是深刻的。她指出,天主教相信原罪说,世间不乏充满兽性的人和野蛮的暴行,因此尽管有人称她写的是恐怖小说或哥特小说,她却认为她的小说属于“天主教现实主义”。原罪说指类人的祖先亚当与夏娃触犯了上帝的禁律,被贬到凡间,因此人一出生就带有原始罪恶。奥康纳小说的主题主要描写邪恶、赎罪和得救,她笔下的人物可以用圣徒奥古斯丁的一句箴言来概括:“我们的灵魂不得安宁,直到它们在您(指上帝)的身上找到了安宁。”但奥康纳作为南方作家,她的创作也带有南方文学的显著特征:浓厚的历史意识、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怪诞的人物形象。她从来不用说教来宣传她的宗教信仰,而是用的艺术形象通过隐喻和象征来抒写寓意深刻的主题,有时连主题本身也含有好几层意思,例如《好人难寻》的寓意深刻得连英国文学教授都要写信询问她本人。这个故事的第一层意思当然是讲原罪,说明这个世界已变得十分野蛮残酷,人成了冷血动物。作者一方面通过三个暴徒的暴行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象征笔法攻击不信上帝的世俗社会,但另一方面,作者显然也寄同情于沦落人,认为他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赎罪得救。美国文学史家
弗雷德里克·R·卡尔在《美国小说1940—1980》(1983)一书中说,“好人难寻”这句话原是圣徒耶路撒冷的西里尔的箴言,他认为通向精神生活之路必须经过恶龙,这些龙可能把你吞噬掉。老奶奶认为通向精神之路可以不经过龙;但沦落人对精神生活不存幻想,明知各处都有龙潜伏着。“生活里没有真正的乐趣,”沦落人说,他所寻找的赎罪形式是老奶奶永远无法想象的。因此卡尔认为,沦落人是某种形式的先知,是个不露真相的耶稣。”路易斯·Y·高塞特在《南方文学史》(1985)中说,奥康纳认为通过暴力可以改变一个人,例如在《好人难寻》中沦落人说:“如果她活着时候每分钟都有人开枪打她,她倒很可能成为一个好女人的。”意谓老奶奶有潜伏的优良品质,通过暴力可以把她改造过来成为好人。美国约瑟芬·汉定在《美国实验小说》(1979)里也认为奥康纳同情沦落人,说她笔下那些最凶暴的人受尽生活的摧残,只好默默地在这个世界上受苦,而世人却把他们看成破坏性的或者“与众不同”的人。奥康纳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懂得“与众不同”的含义。她本人用礼貌来掩饰自己的愤怒,她笔下的人物也同样用礼貌来掩饰自己的愤怒。例如《好人难寻》中的沦落人就是这样。向陌生人施加暴行使许多“沦落人”表示了愤怒,但他们同时又对促使他们愤怒的根源无动于衷。汉定还说,奥康纳自己受尽病魔的折磨,因此她深知最大的痛苦是一个畸形人、沦落人或弃儿每天生活中所遭受的苦难。别人(亲友、社会工作者)和当局对他们的照顾或同情对他们毫无助益,只会使他们更加愤怒。这类人物的变态心理和反常行为是他们背离宗教信仰的后果,往往只能靠暴力或死亡得救。奥康纳自己曾说,她的创作源泉主要来自宗教,教会使她在学习与写作上节省了大约2,000年时间,而她的创作技巧也主要借用宗教上解释教义的方法:从字面意义之外看其最后的、神秘的含义,用这方法观察事物就能在一个意象或一个境遇中看出好几层现实。而《好人难寻》中的确描写和反映了好几层现实,耐人寻味。
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是美国南方女作家,1925年3月25日生在佐治亚州萨凡纳的天主教家庭,1964年8月3日死于
红斑狼疮。她父亲也死于这一不治之症,死时仅44岁。父死后第2年奥康纳才高中毕业,进入佐治亚州立女子学院,主修英国文学和社会科学,1947年在依阿华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她幼时曾想当漫画家,后来她所刻画的人物也或多或少有些漫画化。她大学毕业后有一个短篇小说获奖,使她决定放弃学画而从事写作。1950年住在好友费兹吉拉德家的农场上写作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时,发现患红斑狼疮,于是回到她母亲的农场上疗养和写作,闲时喂养孔雀。从1955年起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有一次去法国旅行时还幽默地说:“我有全欧洲最漂亮的拐杖。”她的活虽然洋溢着乐观精神,笑里却含着眼泪,颇似美国六十年代后现代派创作中的“黑色幽默”,这也是她后期创作的艺术特征之一。她有非常坚强的性格,以无比的毅力与病魔作斗争,后来医生只准她一周工作4小时,但她仍坚持写作一直到死,死时年仅39岁。她短暂的一生中共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1955)和两部长篇小说《慧血》(1952)及《强暴的人夺走了它》(1960)。在她去世后又出版了另一部短篇小说集《上升的一切必然汇合》(1965),卷首附有她生前好友罗伯特·费兹古拉德很有价值的序言。1971年又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说全集,包括31个短篇,其中有12篇是从未收在集子里出版过的。她的短篇小说要比长篇小说写得好,尤其在六十年代女权运动兴起之后,她的声名蒸蒸日上。目前奥康纳已被公认为美国南方最优秀的女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