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宪救国论
杨度作品
《君宪救国论》是杨度于1915年3月撰写的一篇论文,分上、中、下三篇,以对话形式阐述“非立宪不足以救中国,非君主不足以成立宪。
简介
1915年3月,杨度写出《君宪救国论》,托同学夏寿田(为袁幕僚中三要角之一,是杨度举荐的)密呈袁世凯,因为他早已通过这位同门窥见袁称帝的野心了,所以才投其所好,想一言为天下先。袁阅后说:“姑密之。然所论列,灼见时弊,可寄湖北段芝贵精印数千册,以备参考。”还亲笔写了“旷代逸才”四字,由政事堂制成匾额颁给杨度。
《君宪救国论》分上、中、下三篇,以对话形式阐述“非立宪不足以救中国,非君主不足以成立宪。立宪则有一定法制,君主则有一定之元首,皆所谓定于一也”的观点。他称其为“救亡之策,富强之本”,而将民国以来的政局混乱,统统归结为共和的弊端。他认为人民的程度还不知道共和为何物?更不知法律、自由、平等是什么?贸然由专制直接进入共和,只能是富国无望、强国无望、立宪也无望。中篇着重提出了政治继承权的问题,认为只有君主立宪才能防止出现为争夺元首地位而发生内战。下篇是讲“假立宪,必成真革命”,详细列举了清朝假立宪导致灭亡的例子,指出必须真立宪,才能以正当安国,以诚实取信于民,“政府所颁,一字即有一字之效力,乃为宪政实行”。
内容
上篇
客有问于虎公曰:“民国成立,迄今四年,赖大总统之力,削平内乱,捍御外侮,国以安宁,民以苏息,自兹以往,整理内政,十年或二十年,中国或可以谋富谋强,与列强并立于世界乎?”
虎公曰:“唯唯否否,不然!由今之道,不思所以改弦而更张之,欲为强国无望也,欲为富国无望也,欲为立宪国亦无望也,终归于亡国而已矣!”
客曰:“何以故?”
虎公曰:“此共和之弊也。中国国民好名而不务实,辛亥之役,必欲逼成共和,中国自此无救亡之策矣!”
客曰:“何谓强国无望?”
虎公曰:“共和国民习于平等自由之说,影响于一切政治,而以军事为最重。军事教育,绝对服从,极重阶级。德意志、日本之军队,节制谨严,故能称雄于世;而法、美等国则不然,能富而不能强。此无他,一为君主,一为共和故也。法、美既然,他共和国更不必论。故共和必无强国,已成世界之通例。然法、美有国民教育,尚有对于国家主义之义务心,可以维持而统一之,故对外虽不能强,对内犹不为乱。若中国人民,程度甚低,当君主时代,当兵者常语曰:‘食皇家饷,为皇家出力耳。’今虽去有形之皇家,代以无形之国家,彼不知国家为何物,无可指实,以维系其心。其所恃为维系者,统驭者之感情与威力有以羁制之而已。此其为力,固已至弱,况又有自由平等之说浸润灌输,以摇撼此羁制之力,时时防其涣散溃决,于是羁驭之术愈益困苦。从前南方军队,大将听命于偏裨,偏裨听命于士卒,遇事有以会议公决行之者,目者讥为共和兵。北方军队,虽无此弊,然欲其绝对服从,闻令即行,不辞艰远,亦不能也。故民国之兵,求其不为内乱足矣。不为内乱,而且能平内乱,蔑以加矣,尚何对外称强之足言乎?彼俄、日二国者,君主国也,强国也。我以一共和国处此两大国之间,左右皆敌,兵力又复如此,一遇外交谈判,绝无丝毫后援,欲国不亡,不可得也。故曰:强国无望也。”
客曰:“何谓富国无望?”
虎公曰:“法、美皆富,独谓中国不能,人不信也。然法、美所以致富者,其休养生息数十百年,无外侮内乱以扰之耳。富国之道,全恃实业,实业所最惧者,莫如军事之扰乱。金融稍一挫伤,即非数年所能恢复。我国二年以来,各方面之秩序略复旧观,唯实业现象,求如前清末年十分之五而不可得,盖无力者已遭损失,无求再兴;有力者惧其复乱,不敢轻试。以二次革命之例推之,此后国中竞争大总统之战乱,必致数年一次。战乱愈多,工商愈困,实业不振,富从何来?墨西哥亦共和国也,变乱频仍,未闻能富,盖其程度与中国同,皆非法、美可比。故曰:富国无望也。”
客曰:“何谓欲为立宪国无望?”
虎公曰:“共和政治,必须多数人民有普通之常 [道] 德常识,于是以人民为主体,而所谓大总统行政官者,乃人民所付托以治公共事业之机关耳。今日举甲,明日举乙,皆无不可,所变者治国之政策耳,无所谓安危治乱问题也。中国程度何能言此?多数人民不知共和为何物,亦不知所谓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诸说为何义,骤与专制君主相离而入于共和,则以为此后无人能制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其枭桀者则以为人人可为大总统,即我亦应享此权利,选举不可得,则举兵以争之耳,二次革命其明证也。加以君主乍去,中央威信远不如前,遍地散沙,不可收拾。无论谁为元首,欲求统一行政,国内治安,除用专制,别无他策。故共和伊始,凡昔日主张立宪者,无不反而主张专制。今总统制实行矣,虽有《约法》及各会议机关,似亦近于立宪,然而立宪者其形式,专制者其精神也。议者或又病其不能完全立宪,不知近四年中,设非政府采用专制精神,则中国来 [求] 一日之安不可得也。故一言以蔽之曰:中国之共和,非专制不能治也。变词言之,即曰:中国之共和,非立宪所能治也。因立宪不足以治共和,故共和决不能成立宪。盖立宪者,国家百年之大计,欲求教育、实业、军事等各事之发达,道固无逾于此。然其效非仓卒所可期,至速之期,亦必十年、二十年,行之愈久,效力愈大。欧洲各国之强盛,皆以此也。然观今日之中国,举国之人,人人皆知大乱在后,不敢思索将来之事,得日过日,以求苟安。为官吏者,人怀五日京兆之心。谨慎之人,循例供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贪狡者,狗偷鼠窃,以裕私囊,图为他日避乱租界之计。文人政客,间发高论,诋毁时流,而其心则正与若辈相同,己无所得,遂有忮求之心,非真志士也。为元首者,任期不过数年,久者不过连任,最久不过终身,将来继任者何人乎?其人以何方法而取此地位乎?与彼竞争者若干人,彼能安于其位否乎?其对国家之政策,与我为异为同,能继续不变乎?一概无从预测。以如此之时势,即令元首为盖世英才,欲为国家立百年大计,确定立宪政治,然俯视当前,则泄泄沓沓,谁与赞襄?后顾将来,则渺渺茫茫,谁为继续?所谓百年大计,又乌从树立耶?故不得已退而求维持现状之法,用人行政,一切皆以此旨行之,但使对内不至及身而乱,对外不至及身而亡,已为中国之贤大总统矣。即令醉心宪政者,处其地位,恐亦同此心理,同此手法,无求更进一步也。故昔之立宪党人,今皆沉默无言,不为要求宪政之举,盖亦知以立宪救共和,究非根本解决之计,无计可施,唯有委心任运,听国势之浮沉而已。当有贤大总统之时,而举国上下,全是苟安心理,即已如此。设一日元首非贤,则并维持现状而不能,且并保全一己之地位而不能,唯有分崩离析,将前此惨淡经营之成绩,一举而扫荡无遗,以终归于亡国一途而已矣,尚何百年大计之足论乎?故曰:欲为立宪国无望也。”
客曰:“如子所言,强国无望,富国无望,欲为立宪国亦无望,诚哉,除亡国无他途矣!然岂遂无救亡之术乎?”
虎公曰:“平言之,则富强、立宪之无望,皆由于共和;串言之,则富强无望,由于立宪无望,立宪无望,由于共和。今欲救亡,先去共和。何以故?盖欲求富强,先求立宪,欲求立宪,先求君主故也。”
客曰:“何谓欲求富强,先求立宪?”
虎公曰:“富强者,国家之目的也;立宪者,达此目的之方法也。不用立宪之方法以谋富强,古之英主固亦有之,如汉武,唐太之俦是也。然而人存则政举,人亡则政息。中国数千年中,岂无圣帝明王,然其治绩武功,今日安在哉?各国古代历史,亦岂无特出之英豪,成一时之伟业?然其不忽焉而灭者,又有几人也?唯其有人亡政息之弊,不能使一富不可复贫,一强不可复弱,故自一时论之,虽觉小有兴衰,而自其立国之始终论之,实为永不进步。欧洲各国立国之久,虽不及我中国,然亦皆千年或数百年。前此并未闻西方有许多强国者,何也?其时彼未立宪,不能为继续之强盛也。唯一至近年,忽有立宪政体之发明,欧洲列国行之,而列国大盛;日本行之,而日本大盛。我中国所猝遇而辄败者,皆富强之国也,又皆立宪之国也,岂不怪哉?然而不足怪也,不立宪而欲其国之富与强,固不可得;既立宪而欲其国之不富不强,亦不可得也。此言虽奇,理实至常。盖国家所最痛且最危险者,莫如人存政举、人亡政息。唯有宪政一立,则人存政举,人亡而政亦举,有前进,无后退,有由贫而富,由富而愈富,断无由富而反贫者也;有由弱而强,由强而愈强,断无由强而反弱者也。人亡而政不息,其效果必至于此。今之德皇非威廉第一,德相非毕士麻克也。而德不因人亡而政息,乃反日盛者,宪政为之也。今之日皇非明治天皇,日相非伊藤博文、桂太郎也,而日本不因人亡而政息,乃反日盛者,宪政为之也。由此言之,宪政功用之奇而且大,可以了然矣。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人事有变,而法制不变。贤者不能逾法律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为恶,国家有此一定之法制以为之主体,则政府永远有善政而无恶政,病民者日见其少,利民者日见其多。国中一切事业,皆得自然发达,逐年递进,循此以至于无穷,欲国之不富不强,乌可得乎?故人莫不羡富强,而在立宪国则富强实为易事,此非大言而实至理也。虽然,富强甚易,立宪甚难,谋国者难莫难于立宪之初,易莫易于立宪之后。初立宪时,官吏狃于故习,士民惮于更张,阻力至多,进行至苦。譬之火车搁之于轨道之外,欲其移转尺寸,用力至多,费时至久,或仍无效;及幸而推入轨道,则机轮一转,瞬息千里矣。我国人无虑富强之难也,唯虑立宪之难已耳。立宪之后,自然富强。故曰:欲求富强,先求立宪者此也。”
客曰:“何谓欲求立宪,先求君主?”
虎公曰:“法、美皆为共和,亦复皆行宪政,则于中国共和国体之下实行宪政,胡不可者?而必谓改为君主乃能立宪,此说无乃不经?然试问法、美人民有举兵以争大总统之事乎?人人知其无也。又试问何以彼无而我有乎?此人民程度不及法、美之明证也。唯其如此,故非如今日专制之共和,无术可以定乱。夫宪政者,求治之具也,乃中国将来竞争大总统之战乱,不知已于何时?后来之事,思之胆寒,方备乱之不遑,而何有于致治?故非先除此竞争元首之弊,国家永无安宁之日。计唯有易大总统为君主,使一国元首立于绝对不可竞争之地位,庶几足以止乱。孟子言定战国之乱曰:‘定于一。’予言定中国之乱亦曰:‘定于一。’彼所谓一者,列国并为一统,予所谓一者,元首有一定之人也。元首有一定之人,则国内更无竞争之余地。国本既立,人心乃安。拨乱之后,始言致治,然后立宪乃可得言也。世必有疑改为君主之后,未必遂成立宪者。予以为不改君主则已,一改君主,势必迫成立宪。共和之世,人人尽怀苟安。知立宪亦不能免将来之大乱,故亦放任而不为谋。改为君主以后,全国人民又思望治,要求立宪之声必将群起,在上者亦知所处地位不与共和元首相同,且其君位非由帝制递禅而来,乃由共和变易而成者,非将宪政实行,无以为收拾人心之具,亦不能不应人民之要求也。且既以君主为国本,举国上下必思安定国本之法,则除立宪又无他术。在上者为子孙万年之计,必图措之至安。若用人行政,犹恃独裁,斯皇室易为怨府,其道至危。欲求上安皇室、下慰民情之计,皆必以宪政为归。故自此而言之,非君主不能发生宪政;自彼而言之,又非宪政不能维持君主也。若谓立宪之制,君主不负责任,必非开创英主所能甘,是则终无立宪之望。不知凡为英主,必其眼光至远,魄力至大,自知以专制之主,而树功德于民,无论若何丰功伟烈,终有人亡政息之日,不如确立宪政,使人存政举者,人亡而政亦举,所造于国家者较大也。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乃德、日二国之开创英主也。二国今日之富强,人人知为二君之赐。然二君之有大功于国家,为世界之圣君者,并非因其谋富谋强,乃因其能立宪也。以二君之英特,即不立宪,亦未必不可称雄于一时,然欲其身后之德意志、日本仍能强盛如故,此则决不可得之数矣。故二君之功,非人存政举之功,乃人亡而政亦举之功。二国之富强,乃其立宪自然之结果。若仅以富强为二君之功,是犹论其细而遗其大,论其末而遗其本也。夫以专制行专制,适以疾国;以专制行立宪,乃以利国,所谓事半而功倍者也。德、日二君,其初亦专制君主也,不负责任,亦非所甘也。乃彼即以创立宪政为其责任,挟专制之权以推行宪政,故其宪政之确立至速,其国家之进步至猛,非仅其高识毅力以必成宪政为归,且亦善利用其专制权力,有以迫促宪政之速成也。故以专制之权,成立宪之业,乃圣君英辟建立大功之极好机会。中国数千年来,政体皆为专制,以致积弱至此。设于此时有英主出,确立宪政,以与世界各国争衡,实空前绝后之大事业,中国之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也。予不云乎,难莫难于立宪之初,易莫易于立宪之后。创宪政者,如以人力扛火车,使入于轨道,其事至难;守宪政者,如以机器驱火车,使行于轨道,其事较易。故非盖世英主,不能手创宪政。各国君主不知凡几,而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二人独传,可见守宪政之君主易得,创宪政之君主难得也。然即有雄才而非处于君主之地位,亦不足以望也。故曰:欲求宪政,先求君主者,此也。”
客曰:“予言备矣,能简括其意以相示乎?”
虎公曰:“非立宪不足以救国家,非君主不足以成立宪。立宪则有一定法制,君主则有一定之元首,皆所谓定于一也。救亡之策,富强之本,皆在此矣。”
中篇
客曰:“子言以君主立宪救国,其理诚韪矣。然今日中国改易君主与仍旧共和,两相比较,实有事实利害问题,并有与此关联之诸问题,为子言所未及者,愿一一贡其所疑,以求解释可乎?”
虎公曰:“可,愿闻其说。”
客曰:“子言中国将来必有竞争大总统之战乱,在何时乎?”
虎公曰:“今中国四万万人赖以生存托命者,唯大总统一人;各国所倚以维持亚东和平及其均势之局者,亦唯大总统一人。以一人系一国之安危及各邦之动静者,无如此时;则国家命运至危极险,亦无如此时。以四万万人之福,得大总统寿考康宁,则其在位一日,中国必可苟安一日,此可断言者也。假使大总统身有不预,一二旬不能视事,斯时海内震动,乱象已成,金融恐慌,商贾停市,各地人民纷纷逃窜,各方军队纷纷动摇,各国兵舰布满海口,欧美报纸,一日数电,举国戒严,风云满天下矣。其所以致此纷扰者,则以无一定嗣位之人故也。”
客曰:“现在《约法》所定,金匮所藏,将来于候补三人中选举其一,元首一定,乱机或可稍泯乎?”
虎公曰:“未也!今中国之人,除大总统外,若尚有一人焉信望隆于全国,势力布于全国,则海内人人皆知他日继任之大总统,必此人也。即此一人,已足以维系人心,不至于乱,一至彼时,一次投票,国已大定矣。无论《约法》定为何种,选举结果皆同,自由选举亦属此人,而他人无望也。限制三人之选举,亦属此人,而作陪之二人无望也。《约法》所定,金匮所藏,议会所举,皆其形式耳。今唯无此完全之人,故成一至窘之难题。《约法》所定办法,亦此窘题所发生之文字耳。然试一询立法者之意,何不定为自由投票,而必定为限制投票?答者必曰:‘本无一定适当之人,则几于人人可举,不以稍优者数人限制之,恐其举一非宜之人,以害国家故也。’又试一询之:‘既限制矣,乃又并举三人,若云稍存选举者之自由,使有择别之余地乎?然既限制,已夺其自由矣。何为不限制一人,而限制三人也?’答者必又曰:‘本无一资格最高之人,不得已于资格稍次者择三人焉,以勉充其选。三人者资格又略相等,无从舍二而取一也。’立法者之理由,虽有千言万语,总之,实际理由仅有一焉,曰:无唯一适当之人是也。因无一人,故拟三人,名为三人,实无一人。夫人之资格势力,果能统一全国,为继任之大总统否,此事实问题,非法律所能解决者也。国中果有此人与否,尤为事实问题,非法律所能解决者也。今中国无适当之继任大总统,乃事实上无可解决之问题,而欲以法律之空文勉强解决之,如何而能有效也?将来此《约法》能否实行,及勉强实行时,其与彼时事实如何抵触窒碍之处,非予所能预知。所能预知者,但决其无效而已矣。”
客曰:“然则彼时乱象究竟如何?中国前途又将如何?子能预测乎?”
虎公曰:“乱世以兵为先。无论何种德望学识,一至彼时,均不足为资格,唯有兵权乃为资格。然使兵力仅足迫压议会之文士,而无统一全国军事之势力,则虽被选,仍无效也。诸将资格等夷,彼此不能相下,军人、游士又从而挑拨推排,以求他日之富贵,终必兵戎相见,相与角逐于中原。加以海外革党乘之,依附清皇室之宗社一派亦乘之,凡有可以利用之资格者,无不有人拥戴,以为竞争之具,其为谁何,予不欲明指其姓氏也。屈指默计,必在十派以上,有非得大总统不可者,有己身不可必得,然决不愿居谁某之下者。此联彼抗,纷扰复杂,海内鼎沸,不可终日。有野心之外国,乃乘此时纵横于各派之间,挑拨拥戴以助其乱,于是愈益扰攘不可收拾。各国又皆带甲戒严,不肯让一国之独占,远东问题,亦有破坏各国和平之价值。其时中国之一片土,仅为本国人之战场乎?抑兼为外国人之战场乎?此不可知者也。其变乱状况,或有不可思议,万非今日所能料及者,亦不可知。然其结果,不外二端:一曰各国瓜分;一曰各国代平内乱。瓜分,固为亡国,不待言也;即代平内乱,亦为亡国。何也?他国代平内乱之后,必择一可为朝鲜李王之人,以为中国君主。其人为前清皇帝乎?前清皇族中之一乎?海外革命党之魁乎?皆不可知,然皆不过傀儡。所有内政权、外交权、财权、兵权,一概掌于外人之手,所有路矿实业诸政,亦尽属于他人,国家亦已亡矣。其所以必择一可为朝鲜李王者,不仅他国取其便利于己,且非有心慕李王之人与人预约,将举国权利概以授诸外人,因以得外国之助力,先已无自取得君主之资格也。其办法必以与人联邦,外交全归人办,一以他国之名义行之,国际上已无中华国之名称。以国家实际言之,则已全亡;以国家名义言之,已亡一半,亡其对外者,而存其对内者,以欺我愚昧之国民。此其第一步也。第二步必令此甘为李王者,于取得君位之后,全仿朝鲜办法,与人立一合邦条约,将中国并入他人国内,并此君主而亦废之,此人迁居他国,仍可授以爵位虚衔,彼时即令其人反抗,亦不能也,而况本欲牺牲一国以利一身者乎?至此则中国之名称,即对于国中,亦已完全消灭,于是乃为断送干净。此其第二步也。其所以必改共和为君主者,取其自即位之始,以至亡国之终,可以一人始终办理,不必更易他人,其为亡国之机械,最为简单便利,决不采共和制度以滋纷议也。此时本国人民对于国家之存亡,以及共和、君主问题,并无发言之余地,一听客之所为。而向来号称共和主义者,全反论调,谓非君主不可。盖自辛亥以来,革党之主共和,不过为扑满地步,此后则视何者可攫权利即主张之,共和、君主,救国亡国,皆无不可,本无所谓主义也。世之书生,犹以为彼辈迷信共和,确有主义,真可谓大愚不灵者矣。故中国之共和,无论如何终必废弃,我不自改,人必为我改之。不过由我自改,即我之所以自救,由人代改,即人之所以亡我。今人民对于国家,颇有任其自生自灭之态,则亦唯预备瓜分后,或李王卖国后,为他国之奴隶而已矣。”
客曰:“此言闻之,令人骇痛。予 [子] 之欲改为君主者,亦欲避彼时之乱也。然大总统继任之时,有此变乱,君主继位之时,独无此变乱乎?”
虎公曰:“是不可以相比也。彼时未必遂无谋乱之徒,然与共和之乱大异。盖共和改选之时,国中本无定主,有野心者固乘机生心,即爱国之士,亦苦于无可维持,莫知所措。好乱者固倡乱,即不好乱者,亦不得不附乱,不附乱即无所附。此乱象之所以大也。若改为君主,则有当然嗣位之人,其维系人心不俟其即位之日,一旦有变,爱国者孰不知此为国家危险之时,则所并力以图之者,唯有拥嗣主以安然即位之一策耳。大总统之名义有竞争,君主之名义无竞争。竞争大总统,不为罪恶;竞争君主,乃为大逆,谁敢尝试此者?此即定于一之效也。共和改选之时,群起而争大总统,所以全体皆乱;君主嗣位之时,决无群起而争君主之怪事,故亦即无全体皆乱之怪事。即有乱者,不过反对君主之一部分人耳。故继任之大总统敌多,而嗣位之君主敌少。此其不同者一也。反对君主者,如醉心共和之人,或利用共和名义以作乱之人,此种人岂必嗣主即位时始有之,即初改君主时必已有之;又岂必改君主时始有之,即今日为共和时代固已有之。一自国体变更,共和之旗帜必起。嗣主即位之初,彼辈必以为最良机会,此不待言者也。然彼方之反抗力增加,此方之抵御力亦必增加。开国诸臣,其于皇室皆有利害共同之势,其精神奋发,团结必较今日有加,嗣主即位之初,功臣旧人分掌内外,势力逼 [遍] 于朝野,其力足以拥卫旧主者,岂不足以拥卫嗣主?小有变乱,不足平也。故继任之大总统,敌多助步;继位之君主,敌少而助多。此其不同者二也。若虑元勋旧臣不能屈事嗣主,此亦必无之事。大总统之所以有竞争者,因无一人资格、势力高出全国之上,彼此皆有比较资格、比较势力之心,故争端因之以起。若嗣位之君主,无须别有所谓资格、势力,即此血统关系,已无自发生他人比较之心。当时将相,资格虽高,不能屈于他人者,独可屈于嗣主,旧时恩德,既起其感激报称之忱,己身勋名,复增其利害共同之念,则群以事旧主者事嗣主而己矣。此有一事可以例之,前清左宗棠之平定回疆也,恃刘松山为大将,独统一军。刘松山殁,继统无人,用其偏裨,则其余不肯相下,分为数军,则兵力必薄。刘锦堂为松山犹子,一无战绩之少年也,左宗棠拨之,继统其军,一军皆服;未必其聪明才力遂出诸将之上也,其天然资格,无人与之比较耳。故继任之大总统,以有比较而起竞争,继位之君主,以无比较而免竞争。比较不生,自然归一,此其不同者三也。第一次之守成,无以异乎开创,若无贤主嗣位,亦极危险。然予不云乎,君主欲立大功,无过于确立宪政,首开创者有然,半开创者亦然。而创立宪政之难,莫如最初,行之渐久,事亦渐易。嗣主即位之始,如宪政既已确立也,则其功名事业,只得求之宪政之外,如战胜敌国之类是也;如尚未确立也,则开创者行其最难,守成者行其次难,循其旧规,使之确定,亦为不世出之贤主矣。世界潮流,日趋于新,断无由新反旧之理,即国中舆论之向背,终必操诸新人。开创之主既以宪政收拾天下之人心,有嗣主之资格者,但令其平日之言论丰采,注意维新,则海内人民群以动色相慰,以为他日君临天下,必能使吾侪始终为立宪国之国民。即此已足维系人心,巩固国本。一旦嗣位,薄海人士,一则追念旧恩,借谋酬报;一则欢迎新泽,群起讴歌,天下所归,尚何变乱之足虑乎?故继任之大总统,仍须以专制弭一时之乱;继位之君主,则能以立宪弭永久之乱,此其不同者四也。有此四者,故君主嗣位之时,决无如大总统继任时之变乱也。”
下篇
客曰:“子言以君主立宪救国,于君主之利害既详论之矣,至言立宪,则应研究之问题亦甚多。自前清末年以至民国,国中未尝不行立宪,而弊端百出,为世诟病者,其故何欤?”
虎公曰:“前清立宪之权操于清室,然清室之所谓立宪,非立宪也,不过悬立宪之虚名,以召革命之实祸而已。前清光绪季年,皇室危机已著,排满革命之言充满全国,及立宪党崛起,发挥主义,实际进行,适大总统方掌军机,知清室自救之方无过于立宪者,即以此为其最大方针,隐然为全国立宪党之魁,挟毅力以实行,虽仅有造端,而海内已思望治。最初立宪党之势力,远不及革命党,及立宪有望,人心遂复思慕和平,冀此事之成立,革命党之势力,因此一落千丈。使清室真能立宪,则辛亥革命之事可以断其必无,盖立宪则皇族政治无自发生故也。乃天祸中国,大总统之计划未行而朝局以变,漳滨归隐之后,立宪党失主持之中坚,而与宪政极端反对之皇族政治以生,一面悬立宪之假名,为消极之对付;一面与皇族以实柄,为积极之进行。二者皆所以创造革命也。皇族怙权弄法,贿赂公行,凡其所为,无一不与宪政相反。人民请开国会,无效也,人民请废皇族内阁,无效也。立宪党政策不行,失信用于全国,于是革命党代之而起,滔滔进行,所至无阻。当时识者早已知之。立宪党由盛而衰,革命党由衰而盛,即清皇室存亡之所由分也。果也,武昌一呼,全国响应,军队为其主力,而各<省>谘议局议员和之。议员中以立宪党为多,至此亦不能不赞成革命矣!清室直至此时,始去皇族内阁,颁布《十九信条》,亦既晚矣,不可及矣!故终清之世,并未成立宪法,更无宪政利弊之可言,仅设资政院、谘议局等以为之基,然以皇族所为,无异命之为革命之机关。西儒有言:‘假立宪,必成真革命。’清室乃欲以假立宪欺民,焉得而不颠扑?大总统当时奏对,即言:‘不立宪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果哉此言,不求其中而竟中也!至今顽固之徒,或曾附和皇族之徒,有谓前清之亡亡于立宪者,是欲以皇族之罪加于立宪党,立宪党不任受也。故谓皇族不愿立宪,致酿革命之祸则可耳,谓立宪不便皇族,致酿革命之祸,则其理何自而通乎?故予谓清室所谓立宪,非立宪也,不过悬立宪之虚名,召革命之实祸而已。”
客曰:“清室之事则然矣。民国元、二年中有《约法》、有内阁、有议会,似亦实行宪政,然国会之力万能,政府动皆违法,叫嚣纷扰,举国骚然,此种宪政,设令长存,国家亦岂有不亡之理?今子犹谈宪政,国人已觉闻此名词而生戒惧,是亦不可以已乎?”
虎公曰:“民国立宪之权操于民党。民党之所谓立宪,亦非立宪也,不过借立宪之手法,以达革命之目的而已。予与 [于] 民国元、二年中,每遇革命党人,与之论政,亦多谓非用专制不能统一者,是明知中国程度决不能行极端之民权。乃所议《约法》,辄与相反,是明知之而故违之也。果何故欤?且即以初次《约法》而论,其施行于南京政府时代者,尚在情理之中,因参议院将移北方,乃临时加入内阁等制及种种限制政府条文。及至后来,国会即据此以束缚政府之一切行动,又何故欤?岂真心醉共和,欲行程度极高之宪政乎?非也,不过欲以此削减政府之权力,使之不能统一全国,以为彼等革命之预备耳。合前后而观之,自南京政府取消之日起,以至湖口起事之日止,一切行为,皆此目的耳。不知者谓此为彼等立宪之宗旨,其知者谓此为彼等革命之手法。人并未欲立宪,而但欲革命,而我乃以立宪诬之,并以此诬宪政,不亦冤乎!若云里面虽为革命手法,表面仍为立宪宗旨,究竟不能不谓为立宪,且不能不谓立宪之足以酿乱。不知此又非立宪之咎,而共和之咎也。设非立宪,何能借口民权,定成此种《约法》?又何能以一国《约法》,全由民党任意而成?更能即借《约法》以预备革命,为竞争大总统之地乎?议者不咎根本之共和,而咎枝叶之宪政,是不知本之论也。予尝谓中国之共和,非专制不可,由此以谈,尚何《宪法》、《约法》之足言乎?议初次《约法》者,亦非不知此义,不过知之而故为之耳。故予谓民党所谓立宪,亦非立宪也,不过借立宪之手法,以达革命之目的而已。其功用与清室之立宪正同。所异者,清室为他人预备革自己之命,民党为自己预备革他人之命而已。”
客曰:“然则子所谓立宪,不与前清及民国同乎?”
虎公曰:“然。予以为他日之君主立宪,有二要义焉:一曰正当,所以矫民国之弊也;二曰诚实,所以矫前清之弊也。”
客曰:“所谓正当者何也?”
虎公曰:“民国初次《约法》,即使民党非为革命预备,而以理想定,此亦不可以实行。故将来改为君主,所宜取法者,唯世界各君主国耳。以世界君主国宪政派别而论,可以为代表者三:一曰英国,二曰普鲁士,三曰日本国。英国为世界立宪之母国,宪政基础,立之将近千年,人民程度至高,世界无与为比。国会成立,其年至远,无论何等重大事件,皆随时由国会以普通法律定之,故至今无特别宪法,且有并无法律而以习惯行之者,故学者谓英之宪法为不成文宪法。国会权力,几于万能,君主特一虚名之代表,名为君主,实则共和,以虚君共和之名词施之实为至安。国为君主,而宪法全由国会议成,此世界所无者也。至于普鲁士,则因人民革命以求立宪,君主乃召集议会,提出宪法草案,使议决之,故其宪法之成,成于君主与国会,民权远不及英矣。至于日本,则为钦定宪法,未经国会承认,据宪法以开国会,民权更不及普矣。以中国程度而论,决不能取法英国。非仅我国为然,世界君主国,未有敢效英者也。我国改为君主以后,其宪法宜取法普、日之间。日本君主,二千余年一姓相承,故称万世一系皇室,历史甲于全球。且其立宪之成,半由于人民之要求,半由于皇室之远识,故能以钦定宪法行之,此非他国君主所能仿效者。中国承革命共和之后,民智大开过于当时之日本,而君主之资格又不及其久远,若用钦定之法,未必能餍人民之心,故宜采普鲁士之法,略变通之,由君主提出,由议会承认议决,成立宪法之手续,以此为最适宜。至于宪法之内容,如紧急命令权、非常财政处分权之类,则可采法日本。君主既有大权,又无蔑视民权之弊,施之今日中国,实为至宜。故予欲舍英国而取普、日之间,盖以此为最正当也。
客曰:“将来宪法之内容,可以预议乎?”
虎公曰:“其详未可骤论。普、日宪法具在,亦更无容缕述。一言以蔽之,不仅非民国初次《约法》,且非前清《十九信条》而已。夫人民权利、国会权限等普通条件,为各国所同,有当然载入中国宪法者,皆不必论,唯略取其当论者论之。以民国初宪《约法》而论,参议院之权甚重,而大总统之权甚轻,内阁更无论矣。大总统除接受外国大使、公使并颁给勋章荣典外,几无事不须参议院之同意,如宣战、媾和、缔结条约、制定官制官规之类是也。最奇者,任命国务员及外交大使、公使,亦须同意。此虽法、美及英皆所不及,断非将来君主宪法所能采用者也。以前清《十九信条》而论,宜非共和《约法》之比矣。然清室当可用立宪以弭革命之时,则吝不肯与;及革命既起,又急无所择,将不必与、不可与之权利而并与之,如宪法起草由资政院,宪法改正属于国会,总理大臣由国会公举,海陆军之对内使用应依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此外不得调遣,国际条约经国会议决追认,官制<官>规以法律定之之类皆是也。其程度殆已追及英国,且又过之。此本为资政院所要求,不过彼时国民革命心理之表证,凡此等类,皆未能行于今日之中国,亦非将来君主宪法所能采用者也。民国初次《约法》及前清《十九信条》,其内容既多不能采用,则所采用者乃以普鲁士、日本两宪法合参而酌取之,以求合于我国程度。而成立宪法之手续,则取法普鲁士而略变通之,以求合于我国时势。盖宪政但能实行,即程度稍低,亦可为富强之国,普、日即以此种宪法而强,是其明证,无取乎高谈法理也。中国能如普、日,亦已足矣,此予之所谓正当也。”
客曰:“子所谓正当既闻之矣,所谓诚实者何也?”
虎公曰:“治国所最忌者莫如欺民。人民分之则愚,合之则智,不可以欺者也。前清不肯以权利与民,而又不敢不言立宪,故以假立宪欺之,遂遭革命之祸。前车之鉴,至为显然。盖中国此时人民程度本不甚高,与以适宜之权利,并不至遂嫌其少,唯行之以欺,则必失败。他日君主立宪,人民之权利,国会之权限,所得几何,非今日所能预定。然有一至要之言曰:宁可少与,不可欺民。盖人民他日若嫌权利之少,不过进而要求加多,政府察其程度果进,不妨稍与之,免成反抗之祸。若以为尚未可与,则亦必以正当理由宣告国中,苟能诚心为国家计,断无不为人民所谅者。故少与权利,尚不足为祸害。若夫视作具文,并无实行之意,则人民以为欺己,即怨毒之所由生,无论以何种敷衍之手法及强大之压力济之,终必溃裂。故诚实为立宪最重要之义。诚实之法亦甚简单,即如议决法律,议决预算,乃国会必有之权,既令其议决矣。若又行政自行政,法律自法律,财政自财政,预算自预算,彼此不顾,两不相关,此万万不可者也。若因所议法律、预算本多理想,难于实行,则莫如说明窒碍之理由,令其复议,甚至解散议会,再召集而议决之,皆无不可。若视为无关事实,任其议多议少,是则有蔑视议会之心,断不可也。若曰各国本有实行法律、预算之道,中国本无实行法律、预算之道,则万万无此情理。各国立宪之初,亦不知经几何波折,而后终竟实行。故能行与否,视有诚心实力贯之否耳!法律、预算其一端也,政府命令亦其一端也。此外各事,大皆类此,总求议会所决。政府所颁,有一字即有一字之效力,乃为宪政实行。然此言事之甚易,行之甚难。故予谓难莫难于立宪之初,即指此类而言。然欲树宪政,终非经过此途不能到达,若畏难而中阻,必致革命之祸。人民虽愚,终不可欺。故曰;宁可少与,不可欺民。此予之所谓诚实者也。”
客曰:“正当则国安,诚实则民信,前清与民国之弊,皆可扫除矣。以此而行君主立宪,中国之福也。予虽愚蒙,敢不从教!”
于是虎公之言既竟,客乃欣然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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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4-11-07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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