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仲尼篇
战国前期列子的兵书
《列子·仲尼篇》是战国前期列子的兵书。
第一部分
原文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①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②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③,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④,正《礼》、《乐》⑤,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⑥,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⑦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⑧。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注释
①乐天知命:乐从天道的安排,知守性命的分限。原出于《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这是一种宿命论的人生观。
②愀(qiǎo)然:忧愁的样子。有间(jiàn):一会儿。
③任穷达:任随处世的穷困或者显达。
④《诗》:《诗经》的简称。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编于春秋时代,共三百零五篇。儒家经典之一。旧说系孔子所删定。《书》:《尚书》的简称。儒家经典之一。是中国上古历史文献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相传由孔子编选而成。
⑤《礼》:《周礼》的简称。儒家经典之一。由周公制作。据传孔子曾予以订正。旨在维护等级秩序和宗法关系,建立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乐》:是《乐经》的简称。是关于乐理的著作,是儒家经典之一。失传。儒家认为音乐具有移风易俗、教育感化人民的作用。
⑥序:这里指君臣、长幼之间应有的等级秩序。
⑦北面拜手:古代学生敬师之礼。师坐北朝南,学生向北叩拜。拜手,两膝跪地,两手拱合,俯头至手与心平,而不至地。也叫“空首”,为古代男子跪拜礼的一种。
⑧骨立:形容人消瘦到极点。
译文
孔子独自坐在屋里,子贡进去陪侍他,看见他面带愁容。子贡没敢问。出来告诉了颜回。颜回便取过琴,一边弹,一边唱起歌来。孔子听见了,果然把颜回叫进屋去,问道:“你为什么一人快乐?”颜回说:“先生为什么独自忧愁?”孔子说:“先说说你的意思。”颜回答道:“我过去听先生说:‘乐天知命所以不忧愁’,这就是我快乐的原因。”孔子凄然变色,过了一会儿,说:“有这样的话吗?你的理解太狭隘啦!这不过是我从前的说法罢了,让我用现在的话来补正吧。你只知道乐天知命没有忧愁的一方面,不知道另一方面。乐天知命还有着很大的忧愁呢。现在我告诉你问题的实质:修养个人的身心,不管是困厄还是显达,知道人生过去和未来的变迁不由自己决定,忘掉心中的一切纷扰,这就是你所谓的乐天知命就没有忧愁。从前我修订《诗》《书》,订正《礼》《乐》,准备用它来治理天下,遗留后世;不仅仅是为了修养个人的身心,治理鲁国一个国家而已。但鲁国的君臣一天一天地破坏他们应有的等级秩序,仁义日益衰减,人情愈发淡薄。这种政治主张在我活着的时候都无法在一个国家施行,更何况施于天下和后世呢?于是,我才明白《诗》《书》《礼》《乐》无助于治理乱世,但又不知道改变它的方法。这就是乐天知命还会有忧虑的原因。尽管如此,我现在已经得到方法啦。如今的乐天知命,并非古人所说的乐与知。无乐无知,才是真乐真知;因此便能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做到这一步,那么《诗》《书》《礼》《乐》,还有什么必要抛弃呢?为什么还要改变它呢?”颜回面北拱手施礼道:“我也懂得啦!”他出来告诉子贡。子贡茫然不解,回家深思七天,废寝忘食,以至于骨瘦如柴。颜回又去向他重新说明,他才返回孔子门下,从此弹琴唱歌,诵读诗书,终生不辍。
第二部分
原文
陈大夫聘①鲁,私见叔孙氏②。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③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④奈何?寡人终愿⑤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⑥然之有,唯⑦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⑧之知,其自知而已矣。”
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注释
①聘:古代国与国之间的遣使访问。
②叔孙氏:鲁国的贵族。春秋后期,鲁国政权落在季孙氏之手,公室为季孙氏、孟孙氏和叔孙氏三家所分。
③亢仓子:人名。也作“庚桑楚”、“亢桑子”。相传为老子的得意门徒。一说亢仓子为楚国人,一说为吴国人。至今在江苏宜兴东南尚有庚桑洞,传为亢仓子所居。今有《亢桑子》两卷,旧本题周庚桑楚撰,实为后人伪托,该书基本思想属道家。
④道:指亢仓子视听不用耳目的奥妙。
⑤终愿:意即极其希望。
⑥介:通“芥”,微小的样子。
⑦唯(wěi):原指应答之声。这里当指轻微声音。
⑧六藏(zànɡ):即六脏。藏,同“脏”。
译文
陈国的大夫出使访问鲁国,私下去拜见了叔孙氏。叔孙氏说:“我们国家有圣人。”陈国大夫说:“不就是孔丘吗?”叔孙氏说:“是呀!”陈国大夫问:“凭什么说他是圣贤呢?”叔孙氏回答:“我经常听颜回说:‘孔丘处世接物能够不用思虑而只用形迹。’”陈国大夫说:“我们国家也有圣人,您不知道吗?”叔孙氏问:“圣人是谁?”陈国大夫回答:“老聃有一个弟子叫亢仓子,他掌握了老聃的道术。能够用耳朵看,用眼睛听。”鲁侯听说这件事,大为惊奇,派了上卿带着厚礼去邀请亢仓子。亢仓子应邀来到鲁国。鲁侯谦恭地向他请教。亢仓子说:“那些传话的人都是瞎说。我可以视听不用耳目,却不能互换耳目的功能。”鲁侯说:“这就更加神奇啦!这种道术是怎么一回事?寡人还是想听听。”亢仓子回答:“我的形体合于心智,心智合于元气,元气合于精神,精神又合于虚静。如果有像蕃子一样细小的东西,有轻轻的细微的应答声音,即便远在八荒之外,或是近在眉睫之间,只要是冲我来的,我必定能够察觉。竟不知是我七窍四肢所感觉到的,还是心腹六脏知觉到的,不过是它自然而然地知道罢了。”
鲁侯十分高兴。过些日子,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听了,笑而不答。
第三部分
原文
商太宰①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②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③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④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⑤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
商太宰嘿然心计⑥曰:“孔丘欺我哉!”
注释
①商:即宋国。宋人为商人后裔,相传商人始祖契居于商丘,而周朝时,商丘为宋国都城。故有将宋称为商的。太宰:古官名,职责为辅助国君处理政事。此“商太宰”为何人,已不可考。
②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③三皇:传说中的古代帝王。说法颇多,有作天皇、地皇、泰皇的,有作伏羲、女娲、神农的,有作伏羲、神农、共工的,有作燧人、伏羲、神农的。后者与原始社会相近。
④因时:随顺时势。
⑤名:指称,称呼。
⑥嘿(mò)然心计:内心默默地思忖。嘿,同“默”。
译文
宋国的太宰去见孔子,问:“你是圣人吗?”孔子说:“我哪敢当圣人,我不过是学问广博知识丰富就是了。”宋国太宰问:“三王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王是善于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不知道。”又问:“五帝是圣人吗?”孔子说:“五帝是善于推行仁义道德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也不知道。”又问:“三皇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皇是善于顺应时势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不知道。”宋国太宰大为惊骇,说:“那么谁是圣人呢?”孔子的脸色一时有些变化,然后说:“西方有一位圣人(释迦牟尼),他不治理国家而国家不乱,不说话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实行,伟大而宽广啊,百姓不知怎么称赞他才好。我怀疑他是圣人,不知道真的是圣人呢?真的不是圣人呢?”宋国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计议说:“孔子在欺哄我啊!”
学界通常认为,《列子》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的作品。
第四部分
原文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①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②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辨③贤于丘也。”曰:“子路④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⑤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⑥!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⑦,赐能辨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⑧,师能庄而不能同⑨。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注释
①颜回:鲁国人。字子渊。孔子的学生,好学有仁德。
②贤:胜过,超过。
③辨:同“辩”。能言善辩。指口才好。
④子路:鲁国人。仲氏,名由,字子路。孔子的学生。性格直爽勇敢。曾任季孙氏的宰,后任卫大夫孔悝的宰。在贵族内讧中被杀。
⑤子张:春秋时陈国人。颛孙氏,名师。孔子学生。
⑥居:坐。
⑦反:变通。
⑧怯:胆小,畏缩。这里指在必要时的退让。
⑨同:谦逊随和,与人合群。
译文
子夏问孔子说:“颜回的为人怎样?”孔子回答:“颜回的仁爱超过我。”子夏问:“子贡的为人怎样?”孔子回答:“子贡的论辩能力超过我。”子夏问:“子路的为人怎样?”孔子回答:“子路的勇敢超过我。”子夏又问:“子张的为人怎样?”孔子回答:“子张的严肃庄重超过我。”子夏站起来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四个人为什么要拜您为师呢?”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颜回能以仁爱待人但不懂得严厉;子贡能言善辩,但不懂得在必要时保持沉默;子路为人勇敢但不知适时退让;子张为人严肃庄重但不能谦同随和。即使谁兼有这四个人的特长来交换我,我也不会答应。这就是他们拜我为师而从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第五部分
原文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①。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②焉,朝朝相与辨,无不闻。而与南郭子③连墙二十年,不相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④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⑤。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
阅⑥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⑦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⑧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⑨者。
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⑩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注释
①南郭:南面的外城。
②微:精微。
③南郭子:南郭复姓,隐者。
④徒役:门徒弟子。
⑤惕:变易。
⑥阅:检查挑选。
⑦欺魄:即“颠(qī)丑”,古代求雨时所用的泥人。一说为“颠头”,或作“魃头”,即古时打鬼驱疫时用的面具。
⑧末行者:古代讲究长幼有序,排在末行的,当为初入门的弟子。
⑨衎衎(kàn)然:刚直的样子。专直:专意辨明事实。在雄:意即争雄求胜。一本作“存雄”。在,存问,据有。雄,胜利。
⑩得意者:领会旨意的人。
译文
列子拜壶丘子林为师,与伯昏瞀人为友以后,就居住在城南外。跟他相处的人多得难以计数。尽管这样,但列子的道术精微,仍能从容应付,天天和来人在一起谈讲论辩,远近闻名。可是,他与南郭子隔墙而居二十年,却从来不相交往;在路上碰见,眼睛都好像不曾看见对方。弟子们都以为列子同南郭子一定有仇隙。有个楚国来的人问列子道:“先生与南郭子有什么仇?”列子回答:“南郭子容貌丰满,内心虚静,耳无所闻,眼无所见,口无所言,心无所知,形体无所变易。我去探望他又有什么可干的呢?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同你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列子挑选了四十名弟子同行。见到南郭子,果然如同泥塑木雕,旁人无法同他接触交际。他回头看看列子,形体和神智似乎是分离的,而别人根本不可能与他相处。过了一会儿,南郭子指着列子弟子中站在末行的一位,同他说话,侃侃而谈,露出一副追求真理、无往不胜的样子。
列子的弟子为之惊骇。回到住所,脸上都有大惑不解的神色,以为南郭子还未忘怀胜负之心。列子对他们说道:“领会真谛的人无需言说,穷理尽性的人也无需言说。以无言作为表示也是言说,以无知作为知道也是有知;而以无言作为不加表示,以无知作为不知道,也是一种言说和有知。于是,也就无所不言,无所不知;也就无所言,无所知。道理如此而已,你们何必要大惊小怪呢?”
第六部分
原文
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①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②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③。九年之后,横④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⑤。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
注释
①眄(miǎn):斜视。
②从(zònɡ):同“纵”,任从,任凭。
③引吾并席而坐:“吾”字当为衍文。
④横(hènɡ):这里作“放纵”解。
⑤口无不同:“口”字当为衍文。
译文
列子学习道术,三年之后,内心不敢思考是非,口里不敢谈论利害,才得到老商氏斜眼看一下。五年之后,心中反而思考是非,口里反而谈论利害,老商氏方才开颜一笑。七年之后,任凭心去想,再也没有是非;任凭口里说,再也不论利害。先生才让列子同他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放纵心里去想,放纵口里去说,也不知道自己的利害是什么,也不知道别人的利害是什么,内心了无思虑,外物也好像不复存在了。这之后,他眼睛的作用像耳朵一样,耳朵的作用像鼻子一样,鼻子的作用像嘴巴一样,所有五官没有什么不同。于是心神凝聚,形体好像不复存在,骨骸血肉全与自然融为一体;感觉不到身体所倚靠的,脚下所踩蹋的,心中所思念的,言语里所包含的。如此而已。这样,任何道理无可隐藏的了。
第七部分
原文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①。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②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务内观③。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
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眂,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注释
①故:旧。这里指熟悉的景物。
②而:语助词,表转折。
③内观:对自身的观察。
译文
列子初学道术的时候,很喜欢游览。壶丘子便问他说:“你喜欢游览,游览中爱好的是什么呢?”列子回答:“游览的快乐,在于所玩赏的事物没有旧景物。别人游览,只欣赏事物的表面;我游览时却观察事物的变化。游览啊!游览啊!没有人能辨别这两种游览的不同。”壶丘子说:“你的游览本来就与别人相同嘛,怎么说与别人不同呢?凡是从表面看到的,同样也能从中看出内在的变化。你只知玩赏事物的时时变化,却不知自身也是时时变化的。只顾一心观赏外物的变化,不知自身在变化。观赏外物,追求的只是外物的完备;观察自身,才能取足于自身的完备。取足于自身的完备,是最完美的游览;而有求于外物的完备,是不完美的游览。”
列子听了这番话,于是终身不再外出游览,自以为还不懂什么是最完美的游览。壶丘子说:“这就是最完美的游览啊!懂得什么是最完美游览的人,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懂得什么是最深刻的观赏的人,不知道要观赏什么东西。万事万物都游览了,万事万物都观赏了,这就是我所谓的游览,我所谓的观赏。所以说:这就是最完美的游览啊!这就是最完美的游览啊!”
第八部分
原文
龙叔谓文挚①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②。”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③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注释
①龙叔:当为春秋时宋国人。事迹无考。文挚:相传为春秋时宋的良医。一说为战国时人,曾为齐威王治病。
②证:同“症”,症候。
③方寸之地:指人心。虚:世俗的名誉和情欲思虑都已消除。这是即将得“道”的表现。
译文
龙叔对文挚说:“您的医术很高超。我有疾病,您能治好吗?”文挚回答:“一切听从您的吩咐。但是要请先谈谈您患病的症状。”龙叔说:“我的家乡有了荣誉,我不以为荣;国家遭到毁灭,我不以为辱;获得东西而不欢喜,丧失东西而不忧虑;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猪,视己如他人。住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旅舍;看我自己家乡,好像是僻远蛮荒之国。这种种病症,爵赏不能劝止,刑罚不能威服,盛衰利害不能改变,喜怒哀乐不能移易。因此就不能服侍国君,交结亲友,管教妻儿,役使奴仆。这是什么病呢?什么药方能治好它呢?”文挚便吩咐龙叔背朝光亮站着,他在后面顺着光线仔细观察。过了一会儿,他叫道:“呀!我看见您的心啦!心已经空虚了。几乎要成为圣人啦!您的心中,六孔已经流通,只有一孔没有畅通。现在你把这种圣人的智慧当做疾病,或许就是由于这一孔尚未畅通的原因啊!这绝非我浅陋的医术所能治愈的。”
第九部分
原文
无所由①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②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③也。
故无用而生谓之道④,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季梁⑤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⑥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⑦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⑧歌,众人且哭。
注释
①由:相当于“因”,即凭借、根据。
②常:常理,亦即必然之理。
③幸:意即那些无德之人虽然还能苟活长命,不过是幸运罢了。
④无用而生谓之道:无所凭借而生存的叫做道。
⑤季梁:战国初期魏国人,生年当在梁惠王、魏襄王之时,为杨朱的好友。
⑥随梧:与杨朱同时代的人。
⑦隶人:古代称因罪被官家没为奴隶、从事劳役的人。这里用作为对凡俗世人的贬称。张湛注:“隶,犹群辈也。”
⑧且:作副词,或者。
译文
无所凭借而永远生存的,是道。根据这一生存规律而生存,所以生命虽然结束,但为生之道不会灭亡,这是道的常理。根据这条生存规律应该生存却死亡的,这是不幸。有所凭借而经常死亡的,也是道。根据这一死亡之道而死亡,所以生命虽未结束,但为生之理已经死亡。这也是道的常理。根据这一死亡之道应该死亡,却得以生存的,这是幸运。
所以无所凭借而生存的叫做道,依从道的规律而结束的叫做常理;有所凭借而死亡的也叫做道,依从道的规律而死亡的也叫做常理。季梁死了,杨朱望着他家的门口唱歌;随梧死了,杨朱抚着他的尸体痛哭。老百姓出生了,死亡了,众人或是唱歌,或是嚎哭。
第十部分
原文
目将眇①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蚋飞;口将爽②者,先辨淄渑③;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犇佚④;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注释
①眇(miǎo):一只眼睛瞎了。这里泛指眼瞎。
②爽:伤败。
③淄:水名,即今山东境内的淄河。渑:水名。一作绳水,源出今山东临淄东北,久湮。
④亟(jí):急,迫切。犇佚:也作“奔佚”或“奔逸”,疾驰。
译文
眼睛即将失明的人,先能察见秋毫;耳朵即将聋掉的人,先能听到蚊子飞的声音;口味即将伤败的人,先能辨别淄水和渑水的差异;鼻子即将窒塞的人,先能嗅到火焦物朽的气息;身体即将僵直的人,先急着要奔跑;心神即将迷乱的人,先能明辨是非:所以事物不发展到极端,就不会走向反面。
第十一部分
原文
郑之圃泽多贤①,东里②多才。圃泽之役有伯丰子③者,行过东里,遇邓析④。邓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⑤,彼来者奚若?”其徒曰:“所愿知也。”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⑥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⑦庖厨之物,奚异犬豕之类乎?”
伯丰子不应。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⑧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⑨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⑩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
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注释
①圃泽:古泽名。即《天瑞篇》中的“郑圃”。也作“圃田泽”、“甫田”。旧址在今河南中牟西。贤:有德行的人。这里指崇奉清静无为道家学说的隐者。
②东里:古地名。在今河南新郑城内。曾是春秋时郑国大夫子产住地。
③伯丰子:亦叫百丰,列子的学生。
④邓析:春秋时法家、名家。郑国人。做过郑国大夫。曾著《竹刑》,主张法治。
⑤舞:舞弄,嘲弄。
⑥养养:受供养与自力谋生。前一“养”为被养,后一“养”为自养。
⑦牢:牲畜的栏圈。藉:原指以物衬垫。这里引申为铺垫栏圈的草。
⑧金革:犹言兵革。兵器铠甲的总称。
⑨书数:即六艺中的“书”、“数”,书法和算术。
⑩宗庙:古代帝王、诸侯或大夫、士祭祀祖宗的祠庙。
位(lì):通“莅”,莅临。
相使:使用或操纵别人。
位之者:位居他人之上的人。无知:意思近于“无为”即有知但却韬光晦迹,在世俗眼里显得无知。这是伯丰子等人的自谓。下文“无能”同此义。
使之者:即“能相使者”,使用他人的人。
知:有知识的人。之与:犹连同。能:有才能的人。“知”与“能”指的是邓析一类的执政者。
译文
郑国的圃泽居住着很多潜心学道的隐士,东里聚集着很多济世治国的人才。圃泽的隐士中有一个名叫伯丰子的,外出经过东里,遇见了邓析。邓析回头对同伴笑道:“我为你们去戏弄戏弄那个走来的人怎么样?”同伙说:“这正是我们所想的呀!”邓析便对伯丰子说:“你知道受人供养和自己养活自己的含义吗?受人供养而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便是猪狗之类的畜牲;供养他物使之为我所用,这便是人的能力。让你们这些家伙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这都是我们这些治理国事人的功劳。而你们只会老老小小群居终日,搞一些睡觉用的栏圈垫草,料理些填肚皮用的食物,这同猪狗之类的畜牲有什么不同?”
伯丰子不予理睬。跟在他后面的一个随从走上前来回答道:“大夫您没有听说齐、鲁两国多有巧能之人吗?他们有的精通土木建筑,有的擅长制造兵器铠甲,有的精通音乐舞蹈,有的擅长书法术算,有的精通指挥军队作战,有的擅长主持宗庙祭祀,真是人才济济。但是他们相互之间却没有谁能主宰谁,没有谁能役使谁,相反,能主宰他们的人倒没有知识,能役使他们的人倒没有才能,有知识同有才能的人都被他所使用。你们这些自命有知识有才能的执政者,也正是被我们所使用的奴仆呀;你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邓析无言以对,只好羞愧地瞅着自己的同伙退了回去。
第十二部分
原文
公仪伯①以力闻诸侯,堂溪公②言之于周宣王,王备礼以聘之。公仪伯至。观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仪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③,堪秋蝉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④之革,曳九牛之尾,犹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而力闻天下,何也?”
公仪伯长息退席⑤,曰:“善哉王之问也!臣敢以实对。臣之师有商丘子⑥者,力无敌于天下,而六亲不知,以未尝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见其所不见,视人所不窥;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为。故学视者先见舆薪⑦,学听者先闻撞钟。夫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于外无难,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闻于诸侯,是臣违师之教,显臣之能者也。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犹愈于负其力者乎?”
注释
①公仪伯:周朝时的隐者。
②堂溪公:周朝时的隐者。
③春螽(zhōnɡ):螽斯。一种样子像蚱蜢,身体草绿或褐色的昆虫,以翅摩擦发音。股:大腿。
④兕(sì):古代犀牛一类的兽名,皮厚,可以制革。
⑤长息:深深叹息。退席:犹避席,离座。古人常用“避席”来表示尊敬或郑重。
⑥商丘子:与《黄帝篇》中的老商氏当为一人,是虚构的有道术之人。
⑦视:看,观察。舆薪:满车子的柴草,比喻大而易见的事物。
译文
公仪伯因力气大而闻名诸侯,堂溪公告诉了周宣王。周宣王就备下厚礼去聘请他。公仪伯来后,看他的外貌,是个懦弱无力的人。周宣王满心疑惑,问道:“你的力气怎么样?”公仪伯回答:“我的力气能够折断春螽的大腿,举起秋蝉的翅膀。”周宣王变了脸色说:“我的力气能够撕裂犀牛的皮,拖住九头牛的尾巴,我还恨自己的力气太小。而你只能折断春螽的大腿,举起秋蝉的翅膀,却以力大而闻名天下,这是为什么?”
公仪伯长叹一声,离席而起说:“大王问得好啊!让我把实情告诉您。我有一位老师名叫商丘子,力气无敌于天下,但他的父母兄弟妻子都不知道,这是由于他从不使用他力气的缘故。我死心塌地地侍奉他,他才告诉我说:‘一个人想看见人们所看不见的东西,就应该去观察别人所不看的东西;想得到人们所得不到的东西,就应该去做别人做不来的事情。所以练习看东西的人应该先看满车子的柴薪,学习听声音的人应该先听敲钟的巨响。如果修养自己的身心,先达到容易把握自己,再把握外面就不会困难。在外面做到不困难了,因此名声就传不出自己的家庭。’如今我的名声传闻于诸侯,原因是我违背了老师的教导,显露了我的能力。但是我的名声不是靠力气获得的,而是以善于使用自己的力气而获得的,这不是远胜过以力气大而自负吗?”
第十三部分
原文
中山公子牟①者,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②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③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④。”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⑤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绐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⑥,发发相及,矢矢相属⑦;前矢造准而无绝落,后矢之括犹衔弦⑧,视之若一焉’。孔穿骇之。龙曰:‘此末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⑨,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⑩之箭,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尘不扬。’是岂智者之言与?”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后镞中前括,钧后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
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反伦,不可胜言也。”
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内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
乐正子舆曰:“予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于余窍,子亦将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余日,更谒子论。”
注释
①中山公子牟:战国时期人。即魏牟,魏国公子,因封于中山,故名中山公子牟。与公孙龙交好。
②乐正子舆:乐正为复姓。其人无考。
③佞:有口才。给(jǐ):敏捷。
④韩檀:人名,也作“桓团”。战国时赵人。与公孙龙等一起做过平原君的门客,同以善辩著称。
⑤状:陈述,申诉。这里有列数罪过的含义。
⑥括:通“栝”,箭的末端。
⑦相属(zhǔ):相连接。
⑧犹衔弦:箭的尾端正好搭在弓弦上。
⑨逢(pánɡ)蒙:人名。夏代善于射箭的人。鸿超:逢蒙的学生,也善射箭。
⑩綦(qí)卫:古代的一种良箭。出产干綦地,故名。
矢来:当为“矢末”之误。
隧(zhuì):通“坠”,掉落。
魏王:当指魏襄王,公元前318—前296年在位。
白马非马:也是公孙龙学派的名辩命题。即“白”是命“色”的,“马”是命“形”的,形、色各不相干,不能说“白马”是“马”。“马”是各种形色马的统称,是一般的马。“白马”是各种形色马中的一种。所以说“白马”非一般的马。这里,他们看到了属概念和种概念之间的区别,发现了一般和个别的差异。
负类:即指无类比附,违反逻辑。类,个体事物集合而形成共同的属性为类。
“孤犊”二句:意即孤犊未曾有母亲,要是有母亲,那它就不叫孤犊了。此句“有母”下脱漏“有母”两字。
译文
中山公子牟,是魏国一个贤能的公子。喜欢同有才学的士人交游,而不关心国家大事。他特别喜欢赵国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一伙人却嘲笑他。公子牟问道:“你们为什么要笑我喜欢公孙龙呢?”子舆回答:“公孙龙为人办事情不拜老师,做学问没有朋友,善于诡辩而不合情理,思想散漫而不成学派,标新立异而言辞荒诞。总想迷惑别人的心,折服人,与韩檀等人在一起专门研习这一套玩意儿。”公子牟变了脸色说:“你为什么把公孙龙描绘得这么过分?请讲出你的理由来。”乐正子舆道:“我笑的是公孙龙欺骗孔穿呀,他说‘善于射箭的人,能让后面的箭头射中前面的箭尾,一发接一发,一箭接一箭;前面的箭射中靶心,中间没有坠落的,最后一支箭尾正好搭在弓弦上,看去好像一根相连的直线’。孔穿听了,大为惊骇。公孙龙却说:‘这还不算最奇妙的。夏朝神箭手逢蒙有个弟子名叫鸿超,对老婆发怒,就恐吓她。拉开黄帝的乌号之弓,搭上卫国的綦卫箭,直射老婆的眼睛。箭飞到她眼珠前,她眼皮都不眨一眨;箭落到地面上,灰尘一点都不扬起。’这难道是智慧的人说的话吗?”公子牟回答:“智慧人说的话本来就不是蠢人所能懂的。我告诉你,后面的箭头能射中前面的箭尾,是因为每一发箭的力度和瞄准点都保持不变。箭飞到眼珠前而眼皮不眨,是因为箭到达眼睛前,箭的冲力刚好使尽了。你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乐正子舆道:“你是公孙龙的门徒,怎能不帮他掩盖错误呢?我还要说说他更加荒谬的地方。公孙龙诳骗魏王说:‘意念不是本心;从事物的共相得不到事物的实际;物体永远分割不尽;影子从来就不移动;头发丝能悬千钧重物;白马不是马;孤牛犊未曾有母亲。’他种种背离事物本质,违反世人常识的言论,真是举不胜举啊!”
公子牟说:“你不懂这些最高深的道理,以为它们是荒谬的,真正荒谬的是你吧!我告诉你,意念泯灭,就和本心相同;取消事物的共相,就能得到事物的实际;物体分割到最后,剩下的也还是客观存在的物体;影子不动,是由于它们在不断改换;发悬千钧,在于它们的受力均衡;白马非马,因为实体和名称不相同;孤牛犊未曾有母亲,要是有母亲,那它就不叫孤牛犊啦。”
乐正子舆说道:“你把公孙龙的喊叫也都奉为真理。假如他放个屁,你也会去奉承的。”公子牟默然不语好一阵,然后告辞说:“请你等几天,我再找你辩论。”
第十四部分
原文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①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②,闻儿童谣曰:“立③我蒸民,莫匪④尔极。不识不知⑤,顺帝⑥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⑦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注释
①亿兆:指黎民百姓。
②康衢:四通八达的大路。《尔雅·释宫》:“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
③立:通“粒”,指米食。此处谓有谷米可食,作动词用。
④莫匪:莫非。匪,同“非”。极:中正的准则。
⑤知:同“智”,智谋。
⑥帝:原指天帝,古人想象中的宇宙万物的主宰。这里译作“自然”。
⑦禅:禅让。尧为部落联盟首领时,四方部落首长推举舜为继承人。尧对舜进行三年考核后,即让舜协理国事。尧死后,舜继任。舜后来又以同样方式把首领位让给禹。这种原始的民主制度,历史上称为“禅让”。
译文
尧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社会是安定了呢,还是不安定?不知道百姓是愿意拥护自己呢,还是不愿拥护自己?他询问左右近臣,左右近臣说不知道。询问外朝官员,外朝官员说不知道。又询问在野的贤人,在野的贤人也说不知道。于是,尧就去四通八达的大路上微服私访,他听见儿童在唱歌谣:“使我百姓丰衣足食,无非是那中正的德操。除去智巧,就是顺从自然之道。”尧高兴地问他们:“谁教你们唱这支歌的?”儿童回答:“我们从大夫那儿听来的。”尧又去问大夫。大夫回答:“这是古诗。”尧回到宫廷,便把舜召来,将王位禅让给他。舜没有推辞就接受了。
第十五部分
原文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①,形物其著②,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③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④,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
“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
注释
①居:固定,偏执。
②形物:此处指事物之理。其:当作“自”。《庄子·天下篇》即作“形物自著”。
③若:体悟。
④用:指道发生作用。六虚:同“六合”,指上下四方。
译文
关尹喜说:“自己能做到不偏执一端,外界事物之理就自然明了。行动时像流水一样自然,像镜子一样安静,反映外物时像回音一样不变原貌。所以说,道是顺从事物的。只有事物自己去违反道,而道是不会违反事物的。善于体悟道的人,不用耳朵,不用眼睛,不用力气,也不用心智。体悟道想用视觉、听力、形象、智慧去求得,那是不恰当的。”
“刚刚看见道在前面,倏忽之间它又跑到了后面;发生作用时,它充满天地四方;不起作用时,它又不知跑到哪去了。也并非有心求道能同它疏远;也并非无心求道能同它亲近。唯有虚心体会和穷尽本性的人能够获得它。”
“知道事理泯灭情感,十分能干不去干,才是真正的知道,真正的能干。启发那些无知之物,又怎能产生情感?发动那些无能之物,又怎能有所作为?堆土块呀,积灰尘呀,虽然都是没有作为的,但这并不是无为的真谛。”
作品评析
前三个自然段为第一个层次,这里提出了“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这就是亢仓子所说的:“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用这种“自知”来认识世界。孔子在回答什么样才算圣人时说:“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只有这种顺物之情才能体现无为无不为。孔子在回答子夏提问时说,拿四贤的仁、智、勇、庄来换他,他也不答应。可见四贤的品德加起来也不如一圣。本篇的第二个层次由第五至第八个自然段组成。其中的南郭子的“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视、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列子的“心凝形释,骨肉都融”,“物物皆游,物物皆观”,龙叔的“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等言行,都体现了养生体道的内修功夫。第三层次由两段议论和一个故事组成,论述了生与死有幸运与不幸运之别、物极必反、无知主宰有知,分别从不同角度说明道与常理无处不在。第四层次从公仪伯所讲善于使用气力胜过以力气自负,公子牟与乐正子舆争论公孙龙的言论是谬论,还是“至言”,至尧治天下“不识不乱,顺帝之则”,都是讲处世、治国论理要遵循道,不能任意逞志。最后一部分是关尹喜论道,对上述四个层次的故事、议论加以概括和总结,提出“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因为道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道体现了万事万物的本性,所以“道不违物”,而“物自违道”者,必为道所抛弃。人的有为,逞强就是违道,只有无为才是体道,人们体道就必须破除主观成见。“在己无居,形物其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就是顺应自然规律,反映客观世界。当然,它强调不用感官、不用力、不用心,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作者简介
列子,名寇,又名御寇(又称“圄寇”“国寇”),相传是战国前期的道家人物,是老子和庄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郑国人,大约与郑缪公同时。其学本于黄帝老子,主张清静无为。列子终生致力于道德学问,曾师从关尹子、壶丘子、老商氏、支伯高子等。隐居郑国四十年,不求名利,清静修道。主张循名责实,无为而治。先后著书二十篇,十万多字,今存《天瑞》、《仲尼》、《汤问》、《杨朱》、《说符》、《黄帝》、《周穆王》、《力命》等八篇,共成《列子》一书,其余篇章均已失传。其中寓言故事百余篇,如《黄帝神游》、《愚公移山》、《夸父追日》、《杞人忧天》等,篇篇珠玉,读来妙趣横生,隽永味长,发人深思。后被道教尊奉为“冲虚真人”。
列子思想
《仲尼篇》选自《列子》
庄子在其书第一篇《逍遥游》中,就提到过列子可以“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似乎练就了一身卓绝的轻功。因为庄子书中常常虚构一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如“无名人”、“天根”,故有人怀疑列子也是“假人”。不过《战国策》、《尸子》、《吕氏春秋》等诸多文献中也都提及列子,所以列子应该实有其人。列子的学说,刘向认为:“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道家者,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合于六经。”《尔雅.释诂》邢昺《疏》引《尸子.广泽篇》及《吕氏春秋不二》说:“子列子贵虚”。《战国策.韩策》有:“史疾为使楚,楚王问曰:‘客何与所循?’曰:‘治列子圄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张湛《列子.序》认为:“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为表,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仕,顺性则所至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
列子认为“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他因为穷而常常面有饥色,却拒绝郑国暴虐的执政者子阳馈赠的粮食。其弟子严讳问之曰:“所有闻道者为富乎?”列子曰:“桀纣唯轻道而重利是以亡!”列子还主张应摆脱人世间贵贱、名利的羁绊,顺应大道,淡泊名利,清静修道。
《列子》里面的先秦寓言故事和神话传说中不乏有教益的作品。如《列子学射》(《列子·说符》)、《纪昌学射》(《列子·汤问》)和《薛谭学讴》(《列子·汤问》)三个故事分别告诉我们:在学习上,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真正的本领是从勤学苦练中得来的;知识技能是没有尽头的,不能只学到一点就满足了。又如《承蜩犹掇》(《列子·黄帝》)告诉我们,曲背老人捕蝉的如神技艺源于他的勤学苦练;还有情节更离奇的《妻不识夫》(《列子·汤问》)说明一个人是可以移心易性的。
参考资料
最新修订时间:2024-11-08 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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