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赴逮,不为张俭之逃亡,杨震之仰药,亦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故赤日长途,踉𨆉不脱,欲以身之生死归之朝廷,且不忍概于今公论与人心天理俱不足凭,徒以怯缩自裁,只取妻子环泣,今明时,有身死不明之大臣耳,不意身一入都侦逻满目,即发一揭亦不可得。至于如此打问之日,汪文言死案密定,固不容辨。血肉淋漓,生死顷刻,不时追赃,限限狠打。此岂皇上如天之仁!国家慎刑之典,祖宗待大臣之礼,不过仇我者立追我性命耳。借封疆为题,追赃为繇,徒使枉杀臣子之名归之皇上,而因我累死之冤及于同类。然则某今日尚何爱此余生哉!
叩九阍不得苦求自绝,明某自死,非皇上杀之。内外有杀之者,某死则仇我之忿可消,而好生之念或动,天下人心犹在,公论或伸,使国家无一狱冤,死卿贰六人之惨,而某亦得见先帝于在天,诉明当日不忍负顾命一念。
至于移宫一事,李选侍于圣母有气殴之凶,于先帝有廷辱之恶,于皇上有欺侮之罪,如此肆无忌惮,岂堪与冲圣同宫?先帝上升之日,大小臣工共议李选侍移出乾清,亦谓乾清非选侍得据之所,迁居别宫,于皇上临政为便。盖在廷诸臣一念:正名分,防微杜渐,专擅之公忠耳。李选侍于皇上既非生母嫡母之尊,又非抚养保护之素,只一移宫本分事,有何违犯?讵云陷于不孝,然则今日诸臣,还当请李选侍还正乾清可乎?嗟嗟!以诞天育圣之国母,几年受其镌迫,至于皇上母子相诀,终天饮恨何穷!此在为圣母办膳所亲见者,今在朝冠绅,谁非圣母臣子?会未动念追论,而于李选侍半晌迁移,百法千方惋惜,无非为内外欲杀其之人砌成罪案,曲加描写。
诬谓先帝三次召对皆为封选侍饰成遗命之专,如此不知君臣召对生死交关,但惓惓一宫人,视先帝为何如?主乃先帝,绝未尝有此也。初次召对,为发明违和,以旧病偶发,服药无效,令诸臣传知中外,以杜纷纷之口,并皇上服侍人都有了与停太后封事,既因孙宗伯言封李选侍仪注先帝始言加一名封之,故以李选侍生育多、服侍久也,非宗伯言之,则先帝语未及此矣。二次召对则君臣相慰籍,语未及他事。三次召对,则属二三大臣以以辅今上要紧,及国家事当尽心分忧。至问寿宫后,李选侍拉上入复推出要封皇后,先帝色大变,孙宗伯言封李选侍为皇贵妃,臣等不敢不遵命,先帝但急指上言辅他要紧者三,明示封选侍无甚要紧也。随即晕倒御榻。今无端谓先帝于李选侍临危握手丁宁,加皇上以违逆之名,隐加先帝以内嬖之过,徒欲快几人之恩仇,不顾伤两朝之名德,是岂可忍!今某已死矣,只存此一段议论,洒向青天白日,为幽冥核实者考质。倘仁入君子不忍绝冤死者之言,有以付之修实录者,亦臣子所以为两朝名德深思也。然非所敢必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议,原所甘心,而痴愚念头,到死不改。惟我在朝,臣子共从君父,起念于祖制国法,国家大体,当共留心,毕竟念选侍先朝旧人,抚养弟妹,厚加恩礼,于国法家法可谓衡量得体,仁义兼尽。今何忍以罪一愍不畏死之杨某,尽一笔抹杀?
若夫泰昌元年九月,召方、韩、刘三阁臣与六部都察院一国公、三科道于乾清宫,前面发选侍无礼,圣母之事因方相公言待李选侍有恩礼,不必又暴其过恶。皇上亲言:朕与他有仇。当时君臣相质真意,母子相念,至情宛然恻然。夫岂出夜半传宣者,今俱以一假字竟消之,谓俱出从旁提弄,又令后世视皇上为何如主?某谓事关大体,即语有失次处,有欠妥,只当据理据情规正,不妨存其本色,而况乎其未必多失也。又何忍不于君父母子无解恩怨。
宫廷当正名义再一深原。某沉死狱底之人,语言亦复何味,而人之将死,两朝豢养,一念忠爱,恨生前未一发明,不忍不于死时痛心一宣吐也。若夫家破人离,老母无终,幼子无食,债家逼促,都非某所念及矣。可笑读书做官人,于国家大体紧关之际,只当唯诺从人,作秦越之视,为两䠕之船,当事无半句商量,背后冷言冷语为目前自卸妒人计,作后日逢人功名地,岂不仕路上大乖巧、大便益事?何苦痴愚从君父国家?远念不顾性命身家务欲尽,其在我又复好直触忤,多人使尸无全体,谁是独食朝廷饭者?然守吾师致身明训,先哲尽忠典型,自当成败利害不计,乃朝廷之所以不虚养士也,若个个讨乘趋势,只恋功名,长久不顾朝廷安危,圣贤书中,忠义心上,终不敢许。即范滂临刑欲汝为善,则我不为恶,父子相诀,某谓何不更勉以忠义而作此愤激之语,替人读书之念,某至此时不悔直节,不惧酷刑,不悲惨死,但令此心毫无奸欺。
杨涟(1572-1625年),明代著名谏官。
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进士。初任常熟知县,因考选清官第一,入朝任给事中。神宗病危,力主太子进宫服侍皇帝。光宗即位,极力反对郑贵妃求封皇太后。光宗病重,召见大臣,他不属大臣,亦在召见之列,临危顾命。光宗死,李选侍居乾清宫挟太子欲把持朝政,他说服朝臣,挺身而出,闯进乾清宫,拥太子即位,并逼李选侍移出乾清宫,安定了朝局,升兵科都给事中。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任
左副都御史,因弹动魏忠贤24大罪,被诬陷,惨死狱中。后平反昭雪,谥号“忠烈”。有《
杨忠烈公文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