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时政疏》是宋代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
王安石创作的一篇关于时政的
奏疏。
作品原文
上时政疏(1)
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2),上疏尊号皇帝陛下(3):
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4),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5),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6)、梁之武帝(7)、唐之明皇(8)。此三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目前(9),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固已毁辱(10),而妻子固已穷困,天下之民固已膏血涂草野(11),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矣。夫为人子孙,使其宗庙毁辱;为人父毋,使其比屋死亡(12),此岂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13),自以为其祸灾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盖夫天下至大器也(14),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守。苟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考贤才(15),讲求法度。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16),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于大乱。
伏惟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17)。然享国日久矣(18),此诚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唐三帝为戒之时。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于上,民穷于下,风俗日以薄(19),财力日以困穷。而陛下高居深拱(20),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此臣所以窃为陛下计,而不能无慨然者也(21)。
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22),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晋、梁、唐三帝者,不知虑此,故灾稔祸变(23),生于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而已无所及矣!以古准今(24),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矣。然则,以至诚询考而众建贤才,以至诚讲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25)?《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26)。”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为忧(27),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
臣既蒙陛下采擢(28),使备从官,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29),此臣所以不敢避进越之罪(30),而忘尽规之义(31)。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则天下幸甚!
作品注释
(1)上时政疏:关于时政的奏疏。疏:臣下向皇帝陈述政务的一种文体。
(2)具位臣:备位充数之臣。唐宋时,朝官在公文底稿上或文集里对自己官职等的简写。某:本是臣自称其名。在文稿或文集中亦省称某。昧死:冒死。古时臣下上书多用此语,以示敬畏。
(3)尊号皇帝:此处指宋仁宗。尊号,尊崇皇帝、皇后的称号。宋仁宗在天圣二年(1024)、明道二年(1035)等先后上尊号,如“景祐体天法道仁明孝德皇帝”。因为很长,所以这里是省称。
(4)享国:享有其国。指帝王在位。
(5)恻怛:忧伤、悲痛,或同情、哀怜。
(6)晋武帝:即司马炎(236-290),
晋朝开国皇帝,在位二十六年(265-290)。在位时,他规定按官品高低占田,并允许依官品荫庇亲属和占有佃客等,不纳赋税,强化了门阀制度。又大封宗室,形成以后皇室内讧的根源。他死后不久,全国就陷入分裂混战的局面。事见《晋书·武帝本纪》等。
(7)梁武帝:即萧衍(464-549),南朝梁的建立者,在位四十八年(502-549)。即位后,他重用士族,崇信佛教,大建寺院,又残酷剥削农民,多次镇压农民起义。中大同二年(547,即太清元年),他接受东魏大将侯景德归降。后二年,侯景引兵渡江,发动叛乱,攻破建业,他因饥病而困死台城。事见《梁书·武帝本纪》等。
(8)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685-762),在位四十四年(712-755)。谥号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故称唐明皇。在位之初,先后任用姚崇、宋璟为相,改革弊政,社会经济继续有所发展,被史家誉为“开元(713-741)之治”。后期任用李林甫、杨国忠等执政,政治腐败,武备废弛。自身则爱好声色,奢侈荒淫。“安史之乱”爆发,他逃往四川,太子李亨(肃宗)即位,尊他为太上皇。至德二载(758),他回到长安,后抑郁而死。事见新旧《唐书·玄宗本纪》等。
(9)趋过:度过。得过且过之意。
(10)宗庙:古代帝王祭祀祖先之处。封建王朝的象征。毁辱:遭受损毁或污辱。
(11)膏血:指人体的脂肪、血液。涂:污染。草野:草木之野。
(12)比屋:屋舍相连。指家家户户。
(13)晏然:安然。安逸貌。
(14)大器:本指重要宝贵的东西。喻指国家。《庄子·让王》:“故天下,大器也。”成玄英疏:“夫帝王之位,重大之器也。”
(15)询考:咨询、考核。
(16)偷假:偷安苟延。
(17)仁民爱物:语本《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18)享国日久:指仁宗已在位四十年(1022-1061)。后二年(1063),仁宗崩。英宗继位。
(19)薄:浇薄,不厚道。
(20)深拱:本指帝王敛手安居,无为而治。《汉书·蒯通传》:“足下(指韩信)按齐国之故,有淮、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
(21)慨然:慨叹,忧虑貌。
(22)逸豫:安乐,无所作为。《诗·白驹》:“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欧阳修《新五代史·伶官传序》:“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23)灾稔:灾难(酝酿)成熟。稔:本指庄稼成熟。
(24)准:衡量。
(25)汲汲乎:心情急切貌。也可解作抓紧不放松。《礼·问丧》:“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孔颖达疏:“汲汲然者,促急之情也。”
(26)“若药”二句:语出《书·说命上》。孔颖达疏:“若服药不使人瞑眩愤乱,则其疾不得瘳愈。言药毒乃得除病,言切乃得去惑也。”瞑眩:药性发作时头昏眼花的感觉。厥:犹其。瘳:病愈。
(27)狼疾:语本《孟子·告子上》:“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意谓只知养小(一指),不知养大(肩背),是医生中昏乱者。狼疾:同狼藉,昏乱之意。
(28)采擢:选拨任用。《晋书·武帝纪》:“雅好直言,留心采擢。”
(29)预:参与。
(30)进越:超越权位。
(31)尽规:尽心规劝。《国语·周语上》:“天子听政,公卿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义:义务,责任。
创作背景
关于此文作年,有二说。一谓作于仁宗嘉祐四年(1059),一谓作于嘉祐六年(1061)。所以然者,盖在于对文中“使备从官”之“从官”的理解不同。四年秋,安石以直集贤院为三司度支判官。度支判官为三司使及度支副使僚属,故云。《史记·张耳陈馀传》:“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李良素贵,起,斩其从官。”此从官即其僚属也。六年六月,安石以三司度支判官知制诰。说者以知制诰为文学侍从之官。故云。《史记·武帝纪》亦有例:“(武帝)礼登中岳太室。从官在山下,闻有言‘万岁’云。”此从官即指武帝之侍从近臣。两相比较,此处“从官”当属对皇帝之自称,而非面对三司使或副使之自称,故应指“知制诰”一职。而后来上神宗《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亦云:“仁宗在位,……臣于时实备从官。”亦可证。因系于嘉祐六年。
嘉祐四年(1059)秋,安石以直集贤院为三司度支判官。因作《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文长九千馀字,俗称《万言书》。书中对当时的“天下之事”特别是“法度”问题(不知法度)、“人才”问题(人才乏于上)、教育问题(教之非其道)、政治问题(治之非其道)和吏治问题(任之非其道)等等,都提出了批评意见与改革建议。其文内容丰富,剖析透彻,风格恢弘,语言晓畅,也为之后的“熙宁变法”奠定了理论基础。该文是古代政论文中的鸿篇巨制,近人
梁启超谓为“秦汉之后第一大文”(《王安石评传》)。据载,书上,仁宗未予采纳;而身居相位的富弼、韩琦“读之不乐”(洪迈《容斋四笔》)。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王安石再作《上时政疏》,希望能引起皇帝的注意。
作品鉴赏
全文可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上疏尊号皇帝陛下”诸语,虽为奏疏中的套话,却也有应予注意的地方,这就是“昧死”一词。人臣上表使用此词虽不罕见,但也不是很为经常。若用此词,一定是言事的态度非常认真严肃,或者语气富于挑战性和刺激性。所以,言事者先做好了受死的心理准备。上表之前先把这话说出来,也就声明了自己“死也得说”。
第二部分,自“臣窃观自古人主”至“则未尝不终于大乱”。其内容,可以概括为“论史”。然而,所论之史并非一般的通史,而是“享国日久”的“三帝”: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为什么作者于古来上百位帝王之中独选此“三帝”?就因为他们“享国日久”,最终“身遇灾祸”。作者就是要用“三帝”之事来与同样“享国日久”的宋仁宗类比。具体分析,可分四层。一层,“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这是概括论史所得的观点。二层,“自秦已下”至“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矣”,即是上述观点的证据。三层,“夫为人子孙”至“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揭露“三帝”招致祸乱的心理因素:“自以为其祸灾可以不至于此。”四层,自“盖夫天下至大器也”至段末,批判“三帝”的麻痹意识,提出:大明法度,众建贤才,方能免于大乱。
第三部分,自“伏惟皇帝陛下”至“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概而言之,内容为“论今”。具体说,就是批评当今皇上宋仁宗。一层,直接将仁宗与“三帝”类比。“以臣所见”以下,二层,直接指出当今之世的严重问题。两个“未可谓”,一个“未尝有”,概括了当今人才、法度、经济、吏治诸方面的危机。“夫因循苟且”以下,三层,指出目前已面临最后的“机会”,过此以后,悔之无及。此所谓“危机感”。“然则”以后至段末,四层,明确建言,希望仁宗用“至诚”的态度“众建贤才”,“大明法度”,然后可免“三帝”之乱。此所谓迫切性。
第四部分,自“臣既蒙陛下采擢”至篇末,说明为什么要进呈言词如此激烈的奏疏。受恩多了,地位高了,责任大了,所以必须如此。这是希望得到仁宗的谅解。死是不怕的,但是,死不是目的,让皇帝采纳改革建议才是目的。
两相比较,《上时政疏》内容较《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为简约,而辞气却更尖锐凌厉。将在位皇上直接类比于“有过”且“终于大乱”之君,确实需要政治勇气和魄力。但是,为了打动人主,不得不如此。这也是有远见卓识的士大夫主动肩负历史责任的具体表现。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可以说是王安石运用“行为艺术”的一个例证。可惜的是,“享国日久”的宋仁宗终究没有在有生之年采纳王安石的变革建议,而于两年后去世。
“以古准今”,类比推理,是此篇论述问题时最基本的逻辑方法。虽然形式看似简单,其风格却显得更为劲直刚健,具有震撼力。
作者简介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1042年(庆历二年)进士。1058年(嘉祐三年)上万言书,提出变法主张。1069年(宋神宗熙宁二年)任参知政事,推行新法。次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1074年(熙宁七年)罢相,次年复任宰相;1076年(熙宁九年)再次罢相,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半山园,封舒国公,不久改封荆,世称荆公。卒谥文。执政期间,曾与其子王雱及吕惠卿等注释《诗经》、《尚书》、《周官》,时称《三经新义》。其文雄健峭拔,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歌遒劲清新。所著《字说》、《钟山一日录》等,多已散佚。今存《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后人辑有《周官新义》、《诗义钩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