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兴》是
《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六篇,专论比、兴两种表现方法。赋、比、兴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的重要传统。对于赋,
刘勰在《
诠赋》篇已结合对辞赋的论述讲到一些。本篇只讲比、兴,除二者关系较为密切外,也说明刘勰认为在艺术方法上,比、兴两法更值得探讨和总结。对比、兴的理解,历来分歧甚大。刘勰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意见对比、兴传统方法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
内容提要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提出
刘勰自己对比、兴的理解:比是比附,是按照事物的相似处来说明事理;兴即兴起,是根据事物的隐微处来寄托感情。这基本上是对汉人解说的总结。刘勰又说:“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托)讽。”把比、兴方法和思想内容的表达密切联系起来,这是刘勰论比、兴的重要发展。第二部分从
《诗经》、
《楚辞》中举出一些实例,进一步说明比、兴在具体创作中的运用,以及汉魏以来多用比而少用兴的变化情况。因为汉晋期间用比的方法更为频繁,所以,第三部分专论比的运用。刘勰用大量例证说明,比可以用来比声、比貌、比心、比事等;总的要求是“以切至为贵”。汉魏以来“日用乎比,月忘乎兴”,在文学创作中也取得了“惊听回视”等艺术效果,但刘勰对忽视兴的倾向是不满的,所以说这是“习小而弃大”。
刘勰对比、兴两法的运用,提出一个重要的要求,是在全面观察了事物的基础上“拟容取心”。比拟的是事物的形貌,但不应停留在形貌的外部描写上,而必须提取其精神实质;也就是说,要通过能表达实质意义的形貌,来抒写作者的思想感情。只有这样,才能“斥言”、“托讽”,以小喻大。
原文+译注
(一)
《诗》文弘奥1,包韫六义2;毛公述《传》3,独标“兴”体4。岂不以“风”通而“赋”同5,“比”显而“兴”隐哉6?故“比”者,附也7;“兴”者,起也8。附理者,切类以指事9;起情者,依微以拟议10。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11。“比”则畜愤以斥言12,“兴”则环譬以记讽13。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14。
〔译文〕
《诗经》里边的作品,体大思精;其中包含着风、赋、比、兴、雅、颂六项。在毛亨作《诗训诂传》时,特别提出“兴”来;岂不是因为《诗经》兼用赋、比、兴三种方法,“赋”乃直陈,“比”为明喻,而“兴”却隐约难懂吗?所以,“比”是比附事理的,而“兴”是引起情感的。比附事理的,要按照双方相同处来说明事物;引起情感的,要依据事物微妙处来寄托意义。由于引起情感,所以“兴”才能成立;由于比附事理,所以“比”才能产生。用比的方法,是作者因内心的积愤而有所指斥;用“兴”的方法,是作者以委婉譬喻来寄托讽刺。为了适应不同场合的不同意义,所以《诗经》作者的情志就有两种表现方法。
〔注释〕
1《诗》:指《诗经》。弘:大。奥:深。
2韫(yùn运):藏在里边。六义:指风、雅、颂三种诗体和赋、比、兴三种作诗方法。《毛诗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孔颖达疏:“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
3毛公:即毛亨(hēng哼),西汉学者。《传》:指《诗训诂传》。
4标:标明。兴体:这里意为“兴”这一项。《诗经》毛传,只标明他认为属于“兴”的诗句,而“赋”、“比”则不注。如《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二句下标以“兴也”。
5风通:指“风”诗通用赋、比、兴三种方法,但“风”也概括了“雅、颂”在内。《毛诗序》所列“六义”的次序,是根据《周礼·春官·大师》中讲的:“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六诗”、“六义”,其实为一。这种固定的排列次序,孔颖达在《毛诗序正义》中有如下解释:“六义次第如此者,以诗之四始以风为先,故曰风。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赋、比、兴如此次者,言事之道,直陈为正,故《诗经》多赋在比、兴之先。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刘勰所论,正是按照这个次序。赋同,指“赋”的表现方法是直陈事物。“赋同”和下句“比显”、“兴隐”是并列的。
6显:指比喻明显。隐:深奥,这里指用意不明显。
7附:接近,指托附于物以为比喻。
8起:引起。
9切:切合。类:相似。
10拟:比拟,这里有寄托的意思。
11例:体例。
12畜:积畜。《经传释文》解释《周易·小畜》的“畜”字说“本又作蓄,同,……积也,聚也。”斥:指斥。
13环譬:委婉曲折的比喻。记:一作“托”。
14诗人:指《诗经》的作者,二:指比和兴两种方法。
(二)
观夫“兴”之托谕1,婉而成章2;称名也小,取类也大3。《关雎》有别4,故后妃方德5;尸鸠贞一6,故夫人象义7。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8;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9:明而未融10,故发注而后见也11。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12。故金锡以喻明德13,珪璋以譬秀民14,螟蛉以类教诲15,蜩螗以写号呼16,澣衣以拟心忧17,席卷以方志固18:凡斯切象19,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20,“两骖如舞”21: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信谗22,而三闾忠烈23,依《诗》制《骚》,讽兼“比”、“兴”24。炎汉虽盛25,而辞人夸毗26;《诗》刺道丧27,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28;纷纪杂遝29,信旧章矣30。
〔译文〕
试看用“兴”来寄托讽喻,常常是婉转而善于表达;表面上说的是小事,但譬喻的意义却很广泛。例如《诗经》中的《周南·关雎》所说的雎鸠是雌雄有别的鸟,所以用作引起周王后妃的“兴”;《召南·鹊巢》所说的鸤鸠有贞静专一的品德,所以用作引起诸侯的夫人的“兴”。既然有取于贞静,那就不在乎是否平凡的飞禽;同样,既然取其雌雄有别,自然不管是否健猛的鸟。这些诗句虽然明确,但表达得不够明显,所以还有待于注解来发挥。至于“比”是什么呢?那是描写事物来比附某种意义,用鲜明的形貌来说明事理。例如《诗经》中的《卫风·淇奥》以金和锡来比喻美德,《大雅·卷阿》以名贵的玉器来比喻贤人,《小雅·小宛》以蜂育螟蛉来比喻教养后辈,《大雅·荡》以蝉叫比喻酒后喧哗,《邶风·柏舟》以衣服未洗来比喻心情忧郁,又以心非床席可卷来比喻立志不变:这些相切合的形象,就是“比”的方法。还有《曹风·蜉蝣》说,“麻衣洁白如雪”;《郑风·大叔于田》说,“驾在车两旁的马,走起来像舞蹈一般”:这些也都是“比”一类的。后来楚顷襄王听信坏人的挑拨,屈原却忠君爱国,他继承《诗经》的优良传统而写作《离骚》,其中讽刺是兼用“比”、“兴”两种方法的。汉代文风虽盛,但作家们却卑躬屈节,所以《诗经》讽刺的传统中断,而“兴”的表现方法也就不存在了。这时赋和颂很兴盛,“比”的运用风起云涌,越来越多,和过去的法则不一样了。
〔注释〕
1谕:晓告,引申有讽刺的意思。
2成章:指写得好。章:篇章。
3取类:指所譬喻者。《周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
4《关雎(jū居)》:《诗经·周南》中的一篇,第一句是“关关雎鸠”。关关:鸟鸣声。雎鸠:鹫(jiù旧)、鹗(è饿)一类的猛禽。有别:雌雄有别。郑玄笺:“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
5方:比方。旧解认为《关雎》是歌颂周文王的后妃的。《关雎》的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
6尸鸠:即鸤鸠,也就是布谷鸟。贞:定,指妇女坚守妇德。
7夫人象义:旧解以为《鹊巢》是歌颂诸侯夫人的。《鹊巢》的序说:“《鹊巢》,夫人之德也。”
8从:黄侃《札记》:“从当为‘疑’字之误。”夷:平常,一般。
9鸷(zhì志)鸟:凶猛的鸟。
10明而未融:《左传·昭公五年》:“明而未融,其当旦乎。”疏:“明而未融,则融是大明,故为朗也。”
11发:发挥。
12飏(yáng羊):显扬,指鲜明突出的描写。
13金锡:精炼的。《诗经·卫风·淇奥》用“如金如锡”来称赞卫武公。
14珪璋(guīzhāng规张):古人到各国聘问时所用的名贵玉器。《诗经·大雅·卷阿》用“如珪如璋”来称赞贤人。秀:超出众人之上。
15螟蛉(mínglíng明灵):螟蛉蛾的幼虫。《诗经·小雅·小宛》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来比喻教养后辈。蜾蠃(guǒluǒ果裸):蜂的一种。这种蜂原是捕捉螟蛉以喂养其幼蜂,古人误以为蜾蠃是养螟蛉为子,所以,后称义子为螟蛉。
16蜩螗(tiáotáng条唐):蝉。《诗经·大雅·荡》中用“如蜩如螗”来比喻饮酒呼号的声音。
17澣(huàn换):即浣,洗。《诗经·邶(bèi被)风·柏舟》中说:“心之忧矣,如匪(非)澣衣。”
18席卷:《邶风·柏舟》中说:“我心匪(非)席,不可卷也。”
19切:近,合。
20麻衣如雪:这是《诗经·曹风·蜉蝣(fúyóu扶游)》中的一句。雪和麻衣同样洁白,所以用为比喻。
21两骖(cān参)如舞:这是《诗经·郑风·大叔于田》中的一句。骖:三匹或四匹马共驾一车时在两旁的马。
22楚襄(xiāng香):战国时楚顷襄王。谗:毁坏好人的话。
23三闾(lǘ驴):即屈原,他曾任三闾大夫。
24讽兼比兴:《辨骚》篇说:“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
25炎汉:即汉代。旧说汉代属五行中的火,所以有这个称呼。
26夸毗(pí皮):卑躬屈节。
27刺:讽刺。
28云:形容众多如云。
29杂遝(tà踏):众多,杂乱。
30信:范文澜注:“信,当作倍,倍即背也。”按《文心雕龙》全书无“背”字,《正纬》篇说“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倍”即用背意。章:条理,法则。
(三)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1:“纤条悲鸣2,声似竽籁3。”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4:“焱焱纷纷5,若尘埃之间白云6。”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7:“祸之与福,何异糺纆8?”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9:“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10。”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11:“繁缛络绎12,范、蔡之说也13。”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14;“起郑舞,茧曳绪15。”此以容比物者也16。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17,所以文谢于周人也18。至于扬、班之伦19,曹、刘以下20,图状山川,影写云物21;莫不纤综“比”义22,以敷其华23,惊听回视24,资此效绩25。又安仁《萤赋》云26:“流金在沙27。”季鹰《杂诗》云28:“青条若总翠29。”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30,则无所取焉。
〔译文〕
“比”的方法,在譬喻上没有一定:或者比声音,或者比形貌,或者比心情,或者比事物。宋玉《高唐赋》说:“风吹细枝,发出悲声,好像吹竽似的。”这是比声音的例子。枚乘《菟园赋》说:“众鸟飞得极快,好像白云中几点尘埃。”这是比形貌的例子。贾谊《鵩鸟赋》说:“灾祸和幸福的互相联系,同绳索绞在一起有什么区别?”这是以事物比道理的例子。王褒《洞箫赋》说:“箫声柔婉润泽,好像慈父抚育儿子似的。”这是以声音比心情的例子。马融《长笛赋》说:“音节繁多而连续,好像范雎、蔡泽的游说。”这是以声音比辩论的例子。张衡《南都赋》说:“开始了郑国的舞蹈,好像剥茧抽丝似的。”这是以事物比舞姿的例子。诸如此类,辞赋里很多。作者天天用“比”的方法,久而久之就忘记了“兴”;他们习惯于次要的,而抛弃了主要的,所以作品便不及周代。至于扬雄、班固诸人,以及曹植、刘桢以后的作家们,描写山水云霞,无不运用“比”的方法来施展文采;其所以能写得动人,主要依靠这种方法取得成功。又如潘岳《萤火赋》说:“萤光好像沙中金粒似地闪烁。”张翰《杂诗》说:“青枝好像聚集着翠鸟的羽毛。”这也是“比”的方法。这类例子虽多,总以十分切合为佳。如果把天鹅刻划成家鸭,那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了。
〔注释〕
1宋玉:战国时著名作家。《高唐》:《高唐赋》,载《文选》卷十九。
2纤(xiān先):细小。条:小枝。
3竽(yú于):笙一类的乐器,有三十六簧。籁(lài赖):孔窍所发的声音。
4枚乘:字叔,西汉初年作家。《菟(tú徒)园》:《梁王菟园赋》,载《古文苑》卷三。
5焱焱(yàn厌):光彩。现存《菟园赋》的原文是“疾疾”,快。
6间:杂。
7贾生:贾谊,西汉初年作家。《鵩(fú扶)赋》:《鵩鸟赋》,载《文选》卷十三。
8糺(jiū纠):即纠,绞合的意思。纆(mò末):绳索。这两句原文是:“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9王褒:字子渊,西汉作家。《洞箫》:《洞箫赋》,载《文选》卷十七。
10畜:抚养。这里所引二句,本不在一起,原文是:“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濞慷慨,一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
11马融:字季长,东汉学者、作家,《长笛》:《长笛赋》,载《文选》卷十八。
12缛(rù入):繁盛。络绎:连续不断。原文作“骆驿”,意同。
13范:范雎;蔡:蔡泽。都是战国时辩士。说(shuì税):游说。
14张衡:字平子,东汉著名科学家、文学家。《南都》:《南都赋》,载《文选》卷四。
15茧(jiǎn俭):蚕茧。曳(yè夜):牵引。绪:端绪,这里指蚕丝的端绪。《南都赋》中这两句的原文是:“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
16容:仪态,范文澜注,此句当作“以物比容”。
17小:指比。大:指兴。此句说明刘勰对“兴”更为重视,这种观点对后世影响很大。
18谢:辞逊,这里是说比不上。
19扬:指扬雄,西汉末年作家。班:指班固,东汉初年历史学家、文学家。伦:类。
20曹:曹植,建安时期著名作家。刘:刘桢(zhēn真),“建安七子”之一。
21影写:模写。
22纤综:王利器校作“织综”,组织、运用的意思。
23敷:铺陈。华:藻饰。
24回:眩惑。扬雄《甘泉赋》:“事变物化,目骇耳回。”李善注:“回,谓回皇也。”回皇,即疑惑。
25资:凭借。绩:功绩,这里指艺术效果。
26安仁:西晋作家潘岳的字。《萤赋》:《萤火赋》,载《初学记》卷三十。
27流金在沙:《萤火赋》形容萤飞的样子。原文是:“若流金之在沙,载飞载止。”流:流动,这里指金光闪动。
28季鹰:西晋作家张翰的字。《杂诗》:载《文选》卷二十九。
29总:聚合。翠:翠鸟,这里指翠鸟的羽毛。原诗是:“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李白《
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有“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之誉,即指此。
30鹄(hú胡):天鹅。鹜(wù物):家鸭。马援《诫兄子严敦书》:“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全后汉文》卷十七)
(四)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1;物虽胡越2,合则肝胆3;拟容取心4,断辞必敢5。攒杂咏歌6,如川之涣7。
〔译文〕
总之,《诗经》的作者运用“比”、“兴”方法,是对事物进行了全面观察。作者的思想和比拟的事物,虽像胡越两地相距极远,但应使它们像肝胆一样紧密结合。比拟事物的外貌,要摄取其精神实质,这是写作中必须努力争取的。把形形色色的事物写进诗篇,就汇合成滔滔奔流的春水。
〔注释〕
1圆:周全。
2胡越:喻相距很远。胡:指北方。越:指南方。《附会》:“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
3肝胆:肝胆位置相近,这里喻指比兴的运用很切合。《
淮南子·俶真训》:“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高诱注:“肝胆喻近,胡越喻远。”
4心:指精神实质。
5断辞:是选定文辞,引申为进行写作。断:裁决。敢:《说文》:“进取也。”
6攒(zǎn昝):积聚。杂:指各种事物。
7涣:水盛貌。《诗经·郑风·溱洧(zhēnwěi真委)》:“溱与洧,方涣涣兮。”毛传:“春水盛也。”
当代解读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文学理论取得辉煌成就的时期,对比、兴的讨论,完成了由经学家对其原始意义的诠释向文学家、文学理论家对其理论学说创立的过渡。
西晋挚虞在他的《文章流别论》中道:“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称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很明显,挚虞释赋从郑玄说,释比从郑众说,而释兴则是自己的新创。物感说本来是汉初《礼记·乐记·乐本》中提出的音乐生成理论,挚虞却借用此说对兴作出了自己的独特阐释,赋予了它全新的含义。他认为,人心受到外界事物(主要指自然景物、物候变化)的触发而感动,由此创作出了表达这种被感动了的思想感情的文学作品,这个物感和创作的过程就是兴。他的解释,更侧重于外物对诗兴的感发作用。这种解释是远离兴的原义的,但正是这种有意识的远离,表明了挚虞对某些创作规律的潜心探讨和深层认识,是一种不可轻视的新现象。齐梁时,刘勰论“兴”说“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恐怕就是受了挚虞的影响。
魏晋以前,包括前面说的挚虞(虽然他已呈现出一些转向)皆“赋、比、兴”联称,是经学领域讨论的语文修辞问题。独标“比、兴”以论文学,始见于梁代刘勰《文心雕龙》。该书把“赋”作为一种文体,在《设赋》篇中阐述;另专列《比兴》一篇,置于创作论中。《比兴》篇对“比”与“兴”的差别作了精当的分辨:“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比显而兴隐”,指比为明喻、兴为隐喻,讲二者的不同特点。后面就是说“比”乃类比以明理,“兴”则依物以起情。若仅观这些,刘勰对赋比兴的讨论确无新意,充其量也不过是对汉儒观点的承袭与总结。但刘勰绝没仅仅停留在对前人意见的归纳上,他为比兴充实了不少新内容:交代了怎样具体实施比兴。他认为比应“切类以指事”,即要按照喻体与被喻体双方相同处来说明事物;兴要“依微以拟议”,即要依据事物微妙处来寄托意义;二是揭示了运用比兴手法的动因和社会作用。“比则畜愤以斥言”,即运用比的方法,是因作者内心有愤懑蓄积,运用比能宣泄对社会的抨击,“兴则环譬以记讽”,即运用兴的方法更便于作者委婉曲折地寄托对社会的批判。《文心雕龙》是骈文,互文见义,则比兴都是为了更好地宣泄情感,批判现实。这种对比兴社会作用的精辟概括,已经不是简单的表现手法问题了。而且他还对二者作了统一的概括,即:“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就是说“比”、“兴”者是以心取物、以物达心、心物统一的创作方法,要求比拟事物要摄取其精神实质。刘勰虽“比”、“兴”并举,但这个统一的概括实偏重于兴。他认为“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即兴体委婉曲折,能因小喻大,含意深厚,较之比体有更强的感染力。稍晚于《文心雕龙》的钟嵘《诗品序》,对比兴问题作了比《文心雕龙》更趋文学化的阐发:“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钟嵘这段话赋予了兴全新的含义。以“文已尽而意有余”释兴是他的大胆创见,它既是对诗人写作上的要求,又是读者欣赏作品后得到的体会。实际上是把艺术的特殊感人作用与艺术的思维特点联系起来,这一新含义的开掘,其实是从艺术特色、艺术风格、艺术审美的角度对我国诗歌基本特征作出的重要概括,与郑玄从政治教化、作品思想内容角度概括中国诗歌“主文而谲谏”的特征相比,更为符合中国诗歌的实际, 也更具美学价值。之后唐殷璠的兴象说、释皎然的天工自然合一说、司空图的味在咸酸之外说,南宋严羽的兴趣说,明清时期的神韵说等,无不受到钟嵘这一理论的深刻影响。
刘勰之后,诸多文艺理论家便不再笼统地“赋、比、兴”并提,而是仅论“比、兴”,或强调“比、兴”与“赋”的区别,并均把“比、兴”当作文学、尤其是诗的主要持征。遍照金刚把比兴与形象联系起来分析,继承了唐代陈子昂重兴寄的理论,对殷璠的兴柬理论产生一定的影响。皎然也发挥了他们的观点,谓“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宋代的理学家、文学家朱熹对比、兴作了通俗的解释。他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他把比、兴作为诗歌的表现手法。清代的魏源对比、兴深有研究,他把比、兴与诗的道德教化作用相联系,认为可以“因比、兴而论世知人”,进而把比、兴看做是诗歌的代名词。